那些年,我在深圳賣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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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在深圳賣碟

口述 | 排 骨

採訪 | 張瑩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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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許多個下午我在錄像廳度過。逃學,進城,吃個炒粉,進錄像廳躲著,周星馳,李連杰,成龍,趙文卓,他們的電影我看了一萬遍,翻來覆去就那些。有時改了個名字,以為是新片,結果又是《警察故事》,還是看得津津有味。那會兒這些片子是主導,到下午四五點鐘,就插播個三級片給你看,也沒人管。錄像廳也沒辦法,不放這個就沒客人了。看錄像、打檯球、打遊戲,就這幾件事。那時候社會給我們的東西就這些,沒有更高的東西給我們接觸了。

初中畢業,我們村有的人出去打工,這個廠跳那個廠,拿兩三百的也有,四五百的也有。家裡人說,學門手藝吧,不風吹日曬不雨淋,也好討老婆。年輕人都去拜師學藝,有做木工的,有做瓦匠的,有做摩托車修理的,我學了裁縫。學了一年,學會了,到訂做的門店裡打工,一個月三百塊,包吃住。後來覺得沒什麼意思,回家乾點農活,還是沒意思,又出來了。有個朋友的姐夫在深圳開實體店賣衣服,叫我去當銷售,一個月六百塊,包吃包住,我就去了。

店在華強北後面的市場裡,市場主要賣衣服,外貿尾貨,穿插著一些稀奇古怪的,鍋碗瓢盆,CD,傢俱,舊貨。賣了大半年,我認識兩個賣碟的,一個天津的一個貴州的,玩在一起,“排骨”這個名字就是他們叫出來的,那時候我很瘦,九十多斤。他們想幫我,說,排骨你拿點錢,帶你去進貨。

2003年,我回家拿了5000塊,跟他們進了3000多的貨,去大的批發商那裡挑片,他們懂,有的片一看就是垃圾,不要,有的一看就可以拿。我在市場外租了個一米來寬的檔口,一張碟7塊錢拿,10塊錢賣。

剛開始賣碟我也是拿大片、港片,通俗易懂又搞笑的,拿回來自己也看。後來好多人問,有沒有《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說那導演還拍過一部叫《天堂電影院》。問得多了,我去進貨,自己也看了,是挺好看。以前我看外國片就是《空中監獄》這種的,原來內斂一點的也挺好。

在那兒擺了一年多,不讓擺了,我就找到樓上去,租個小民房,就幾平米,靠牆擺一圈架子,上面放著紙箱,碟一張張挨著賣。靠留電話,幫人找碟,慢慢人多了。再後來,我成了深圳賣碟的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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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故事》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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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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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得很清楚,搬到樓上,就不能賣樓下路邊隨隨便便就能買到的“快片”,隨便都能買的東西為什麼要找到你小房間裡?你要躲到不起眼的地方,必須賣不起眼的,賣非主流的。所以我賣文藝片。別人找不到,他必須要來我這裡買。

文藝片在國外可能也不一定有錢掙,但還是會發行,就有源頭了。當時廣東是全世界做碟最厲害的,能出國買片子的都是大廠商,他們買來原版,回來刻錄,一個星期能出幾百個品種,量就不知道了。碟還可以重複使用,一張碟可以今年出,明年不出,後年又出,或者再去香港賣。

開始我去批發商那裡進貨,後來是廠商發單子,幾張紙上列幾千個品種,都是電影名,《指環王》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金剛》第一部、第二部。沒有導演,沒有演員,他們也不懂,商業片文藝片都雜在一起。我就劃圈,這個要十張,那個要二十張。就憑名字,你得知道是什麼。比如說單子上有部電影叫《早春》,我一看,小津安二郎的,沒出過,市面上缺,那就多要幾張,可以滿足很多消費者。不懂的人,只知道“早春”兩個字,不知道這是誰的電影,就沒有那麼多好的資源。

其實我也根本不懂,初中畢業。好歹認識幾個字,像小津就是好多人提,知道了。再買很多電影手冊,去學就不難,又不是造宇宙飛船。有書,你用心去看,記好就行了。

那時候我真是哪個國家哪個導演基本都知道,每一年電影節,哪些片子去參展、哪部片子得了獎我都知道。就是關注幾個電影節,戛納,威尼斯,柏林,誰金熊誰銀熊誰最佳導演,他以前拍了什麼片子,再去找,再看看他是不是又獲得了哪一屆的什麼獎。

看著雜,其實好分。好一點的都出在歐洲,德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這些國家各有幾個文藝片導演,他們的片子也都是有量的,10部、15部,產量不會很高,像我們賣小津安二郎的套裝,就那十來部。然後是好萊塢,中國沒有幾部,東南亞這些小國家,越南陳英雄的《青木瓜之味》,伊朗阿巴斯的《櫻桃的滋味》、《小鞋子》,也就這些;偶爾跳出一些新導演,東西又不多。別的沒得獎、又不是大導演的,片子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也進不來。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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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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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的滋味》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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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電影手冊上介紹,一個片子講了什麼故事,用了什麼拍攝手法,某個地方導演為什麼要這樣拍,我就記住了。我對各個導演、片子如數家珍,其實大部分都沒看過。文藝片大部分都很悶,一個鏡頭幾分鐘,叫長鏡頭是不是?看不了。

也會溜一下,哪怕是快進,大概瞄一下,都說它好,為什麼好,知道一下。比如說有些長鏡頭一搞搞十分鐘,那也去看看怎麼個十分鐘。比如有部電影,現在忘記了,好像是《第七封印》吧,他們說這個片子特別悶,我看了一下,真的是很悶,但是這部電影很出名、很牛,很多買的人事先聽過,但是沒找到,我這裡有,他就會買了。它不是我們的菜,但是是某一些人的菜。還有一些人,他看不懂也要買,他得有,搞藝術的,你連誰誰的電影都不知道,那……我有一個這樣的客人,買了好多盤,一聊,他說,都沒看過。

就算不是我的菜,我知道東西好。像那些得獎的電影,還是有一些能震撼到你的,可能他們也偶爾拍一些不太好的,還是有人喜歡,像小津的東西我們就會進,肯定能賣。就算沒看過我也知道,一個片子為什麼好,要不就是拍攝手法好,要不就是劇本好,有些是音樂好,每個導演都有每個導演的風格,絕對的。

比如說《楢山節考》,我印象很深這個名字,有個人說,這個片子他20年都沒有找到,在我這裡找到了。他很開心,要留我電話,說你連這個片都有。這個片子賣主流片的人是不會進的,擺在街邊,沒有幾個人知道。那個片子我沒看,聽他們說,講的是日本的一個村子有個風俗,老年人到了七十或者八十,沒死的情況下也不能活了,就背到山裡一個廟裡去死。你說那人還很精神怎麼辦,也讓他到山裡死?這個故事特別好,有的人不知道,我就推薦給他,那你為什麼推薦?我說《楢山節考》講是這麼一個故事,他們一聽,大部分都會買,買回去一看確實不錯。

我還推薦別人看《肖申克的救贖》,大部分人都覺得好,也有人覺得不好,太悶,兩個多小時就講兩個傻逼在那裡出來進去。我說你一定要看完,快看完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們在海邊,摩根弗里曼,人已經到這個年紀了他還是有追求,不是坐吃等死。這是很震撼的。

像《肖申克的救贖》,還有《阿甘正傳》,因為買的人多,我們也會去看,一看確實感覺不錯,多多少少初中畢業也能欣賞一點東西。前兩天我又看了一遍,那天晚上很困,我還是又看了一遍,最起碼這麼長的電影還是看完了。覺得他這麼悶,為什麼那麼好,我想我能不能再看深一點的東西出來,也沒看出來,但是感覺,我也理解那個主角,蒂姆·羅賓斯演的,他有信念,我覺得要是想學個什麼就學這一點,堅持去做,總有一天可能會成功的。

我能理解的就是故事,可能更專業的人會理解它的剪輯、拍攝手法或者是鏡頭的表達這些東西,我沒有那麼深。我也看了很多外國的東西,還是主流一點的。我喜歡看昆汀的東西,有藝術的東西,又有我們能看得懂的,比如那個,有個黑人的……不是《無恥混蛋》,《無恥混蛋》我也看了……傑米·福克斯演的,一個很厲害的槍手,我還推薦很多人看的,哦!《被解救的姜戈》!這個片子我就喜歡看,故事情節很簡單,原來就是很苦的人,到後來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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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封印》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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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混蛋》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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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楢山節考》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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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申克的救贖》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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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我這兒買碟的都是文藝一點、小資一點的,只有這些人會來買這些片,普通老百姓還是看普通片。人還是分很多種類,有文化的人,穿著、談吐不一樣,像我後來接觸的,連《肖申克的救贖》都不知道的人,沒有。我隨便一抓一把都是好電影,《海上鋼琴師》、《天堂電影院》,推薦給他,他就會信任你,特別是剛接觸電影又有一定文化層次的人,一來店裡就先問我。

賣了六年碟,主要是收穫人。我有了點名氣,來的人越來越多,後來就有名人了,教授也有,主持人也有,明星也有。最早可能是蔡瀾,香港美食家,當時我也不認識,有人跟我說的。後來是肖全,他還把楊麗萍老師帶來了。楊老師我認識。也沒有那種興奮勁兒,打個招呼,該買碟買碟。慢慢也都認識了,我也不會去說什麼合影,留電話。

後來大家都熟了,來玩的都是這個圈子,搞攝影的,搞導演的,搞劇本的,圈子不大,有的我不認識,旁邊有人介紹,說這個某某老師,拍一套片要幾萬塊,我一聽挺厲害,就問肖全認識不認識?有的說自己搞攝影的,我說肖全你認識嗎?那肯定認識的。經常我說起一個人,他們都認識,聊的也都是這個圈子的事。

那個年代深圳名人還是少,我能賣給這些人,不是誰都賣得到的,你賣主流的碟吸引不了那些人。說得土一點,我們平常老百姓能接觸一些只能電視上看到的人,心裡面還是很慶幸的。在賣碟的過程中,能得到一些人家讚許的目光,覺得你還挺那個,看過好多電影,什麼都懂。其實電影我都沒看。人就是這樣的,都喜歡讚美。不是說要得到什麼,或者是和他們產生什麼關係,不是,就是感覺人家褒獎你,你還有點用,不是一文不值,畢竟他再牛,有些東西他還得問我、還得找我。像深圳大學一些教電影的老師我也接觸過,他們很懂,看一個電影看得很透徹,那我跟他們還能對上一些東西,我一初中畢業的,就覺得自己不一樣了,挺厲害的,有這個虛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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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有個導演來買碟,他很隨和,買過幾回,問我要不來拍個片吧,我說,拍什麼?他說,拍個記錄你賣碟的。我說,要不要我出錢?很實在嘛,我們就是這樣的,我沒錢。他說,不用,你就正常賣你的碟,當我不存在。

他拿個DV,擺在角落裡。我該幹嘛幹嘛,該吃飯吃飯,該上廁所上廁所,拍了八九個月,他說,差不多了。

片子兩條線,一個是說我初中畢業,也沒有背景,但賣碟很專業,跟別人不一樣;另一個是情感,那時我覺得我們這個層次的人沒有愛情,沒有海枯石爛,天荒地老,梁山伯祝英臺,電視裡才有。

那會兒有個朋友剛分手,難受,喝酒,刺青,搞這些。我勸他,不要相信愛情,有愛情她就不會離開你了。那個時候剛好我也分手了,剛分手的人,能對愛情抱有幻想嗎?不可能的。說句不好聽的,兩個人裡一個殘了,另一個絕對會離開。有沒有不離開的?有,那就是感動中國的人物,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後來片子還出國放了,我一想,人沒出國,片出國了。有人就說,要不要接著拍,走另一條路啊?

我也想過,背個包跑北京或者橫店,往那一蹲,搞不好也被看上了,但是這條路是未知的,30塊錢演一天,餓死了也有可能。這也太難蹲了,幾萬年才蹲出一個王寶強。他在十幾歲就開始蹲,剛好蹲出來了,李楊看到他,演了一個《盲井》,《盲井》我看了,好像得了柏林的獎。這個片子李楊沒有出名,王寶強出名了,不,王寶強那個時候還不是很出名,但是被馮小剛看上了,傻里傻氣的本色演出,大導演一導,加上又是劉德華、又是劉若英、葛優,帶動了他。後來我看到《Hello,樹先生》那些,還有最近的《唐人街探案》,我覺得演得挺好的,那個傻勁能演出這樣的角色,是要蛻變的,看不出傻氣,看得出他很狡猾、很奸詐,這是靠他演出來的,也有專業的老師指導。

我不能學王寶強蹲在電影學院門口蹲那麼久,我要生活,也沒有人教我怎麼演。拍我的那個片子參加過一些影展,我去過,後來沒再去。說實話我不太善於走這條路,怎麼說呢,第一,你單懂這點東西沒有用,再深的東西咱也不會,要你寫個電影的觀後感,咱也不會寫,組織語言什麼的都不會。第二,有人來這邊演舞臺劇,我也去看了,沒什麼對白,他問我,我說好,反正我是沒看懂,我是實話實說了。我這個人聊問題就是這樣,實實在在的,不會裝,但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你不會裝就很難混得了。

那就老老實實賺點錢得了,起碼我有了一點人生的經歷。將來老了,拿出來看看,回憶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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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井》電影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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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間,生意一直差不多,本身片源也不是很多。賣碟利潤薄,7塊錢拿貨,10塊錢賣,一直也沒漲價。一天賣一百張,就算生意可以了,有時候一天也就十幾二十張。房租便宜,一個月利潤2000塊,那幾年也沒什麼交際,收入比打工強一點,打工也就幾百塊。做生意還是活一點,空間大一點。

2009年,買碟的人少了,網絡越來越發達,網購,下載,點開直接看,質量又好字幕又對還不要錢,不需要再跑來挑。我的生意沒有以前好了,深圳也查,不讓賣了。我就不再做了。老婆勸我做服裝,活著就是衣食住行,總得穿衣服吧。就轉行了。那一年,好多同行都轉了,廠商也不做了。這個行業沒有了。時代變了。

那之後,我交往的人看電影水平的檔次就降了很多,以前多多少少是個人物,現在接觸的這一幫都是看大片、看主流電影的。我也不怎麼看片了,偶爾睡覺前網上看一個,或者去趟電影院,買個可樂爆米花,也就看看主流電影,大製作,大明星,電影院不可能搞那種很文藝的片。

看那些外國電影,我覺得他們都過得很隨性。我覺得中國人越往後也會越隨性。有個客人,他就是揹包在西藏待幾個月,沒錢了就幫人家幹活混個吃混個睡,他說在路上碰到很多這樣的人。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人了,現在年輕有思想的人不被外界束縛,他敢,也有條件。我們當時哪有這個條件,現在成家了,更沒有了,事情多,走不了了。

賣幾年碟還是有意義的,不賣碟我可能還在打工,也可能早就賣衣服,可能生意做得更大,都很難說。但我覺得這不重要,做什麼都不重要,活著就行。這東西變幻莫測的,說不定過幾年,我又回家種田了。

我挺喜歡種田的。假如有一定經濟,比如說有五百萬現金,我就回家蓋個小房子,搞個小院子,種一點地,拉個魚塘,養點小雞小鴨,夠吃夠喝就行。以前不願意在農村,農村苦,必須苦幹才有的吃,現在如果有錢,不幹也有的吃。可能沒什麼出息,我一個初中畢業的,要那麼多出息想法幹什麼?說難聽一點,你就這樣水,只能泡這樣的茶。結果你這樣的水泡出來,茶的味道還可以,很不錯了。

—— 完 ——

文中圖片來自視覺中國。題圖為2014年5月3日,深圳,“排骨”曾擺攤賣碟的嘉華外貿市場被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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