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陕西薛光炜《我的爷爷们》

我爷爷大约和毛主席是同一时代的人,可我没见过爷爷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我爷爷没等到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个伟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就被人暗害在五峰山上的罗家沟了。我仅仅从我叔父家一个小镜框里见到过爷爷抱着爸爸的老照片。照片里的爷爷很像弟弟的模样,大约是隔代遗传的原因。我爷爷兄弟四个,按照同族里的排行,分别是四、五、六、七爷,一、二、三爷属于另外一个宗系,四爷是我们这个宗系里的老大,我爷行五在同胞兄弟中为老二,六爷是老三,我见过,七爷最小,我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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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我曾祖父,就是爸爸的爷爷。我从老影(类似于家谱)上知道他叫薛鼎。这个名字太好了,“鼎”就是鼎盛的意思、扛鼎的意思。爸爸也没见过他爷爷,听村里长辈人传下来说,爷爷他爷给娃订媳妇时条件非常严格,多少人来说媒都没成。他老人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大名叫薛鼎的独苗,要把娃的前程安排好,特别是给娃订媳妇不要长得乖的,不要劲儿大的,也不要爱干活的,他说要给娃找一个当家的,也就是掌柜的。后来我老爷娶了宋村大万他妹子,王子辅的姑姑。我婆人是大个儿子,非常能行。听说我曾祖父是个耍娃娃,不爱干活光耍呢,尤其有个爱好就是吹唢呐,我曾祖母嫌吱吱哇哇吵,不准吹,他就把唢呐口塞进炕洞门里吹,发出的声音像放闷屁。曾祖母听不见吵杂声也就不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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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约是民国初年吧,我们家族家底尚好,一大家有一百来亩土地,几十亩柿园,还有一挂大马车,算个富足家庭,老爷不做活,他的四个儿子都渐次长大,家里顾有长工,并且还把一部分土地租出去了,收租子。听爸爸说,他婆放高利贷用大斗给进收,用小斗往出放,算账麻利的很。每年撷柿子后客商发柿子,再多再乱,谁都哄不了她,大脑清醒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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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民国中期,匪盗四起,特别是乾陵后窑头(今太平岭村),有个叫张西昆的人,突然揭竿拥兵,自成队伍,成为占据乾、礼、永乃至西北一方的地方小军阀。时值民国十八年大旱,发生年馑,饥饿肆意啮噬着民众,到处都是讨饭和卖儿卖女的情景。张西昆拥兵自重,盘踞在西兰路上,抢劫路过行人车辆和财物,甚至连路过的国民党正规军的枪械都敢抢。发生年馑,三年连旱,颗粒无收,人吃人,人抢人,这样沿五峰山一带匪患越发厉害。西山头有个叫陈耀先宣的人就坐地为匪,下山抢劫民众财物。我曾祖父那家产殷实了,逃脱不了被劫掠的厄运,后来,陈耀宣还投靠了张西昆,在张西昆队伍中任连长,这下他的土匪队伍势力很大,五峰山下的所有村子没人敢惹。而当时我四爷是村里的民团团长,帅众杀死了前来劫掠村民钱财的吕积成兄(礼泉北坊一代带土匪),与其结了仇。吕积成外号大尻子十三,也是把持在五峰山东边的土匪势力,大尻子把四爷带领村民杀死哥哥的事情,反映给把持在五峰山西边的陈耀宣,五峰山东西两股土匪势力勾结起来对付我四爷。我几个爷爷都是强悍之人,就是不怕他们。尤其我四爷,是家里的长子,也是条壮汉,和这些土匪周旋数月,土匪来了爷爷们就都跑了,于是,四爷成了土匪的眼中钉。大尻子十三与西山土匪陈耀宣勾结起来,决计要杀掉四爷,放话说要让薛家城背后(家族名)门里不走人,意思是要将我们家族赶尽杀绝,不剩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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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两股土匪准备很充足,他们计划先到我们村除掉四爷这个钉子,再实施抢劫。他提前打听好我四爷在家,就带来一队人马乘虚而来。我四爷老远看见大队土匪来了,他手无寸铁,没有人手,也没有枪,自知敌不过这些土匪,就按照母亲的安排,先躲起来。四爷被了曾祖母安排藏在门外一堆玉米杆里。陈耀宣、大尻子领着匪徒们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朝着曾祖母问:“你家老四呢”?曾祖母告诉:“不在,去州里咧”。陈吩咐手下在我们那地坑窑屋子里一阵乱找,人没找见,就走了,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烧了车房,硬轱辘马车燃着了,用槐木打造的独轮车燃烧了,家具农具都燃烧了,还用枪托砸了我家的水缸,油瓮,面瓦瓮,面粉溅射了一身,土匪们都成了白面人了。他们连曾祖母的织布机,纺车,衣柜都烧了,最后用带着利刃的矛枪在门外的一堆玉米杆上乱刺,四爷在里面不敢吭气,他们乱刺后没发现什么,就懊恼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还在村里打听四爷的下落,他们原已经打听好四爷这天在家,来之后却没找着人,遂边离开边在村里打听,有人怕着这土匪,就给说:”人没走,刚才还在呢”土匪的大队伍都离开村子走开了,旋即又返回重新回来搜索。在回过身搜查二遍的时候很仔细,连一丁点疑虑都没有放过。在二次搜查过程中,他们在门前的玉米杆中,一刺刀就刺在四爷肩膀上了,四爷啊地叫了一声,说:“我出来,算你把我找见了”。四爷从柴垛里走出来后,土匪就用绳子把四爷捆起来,吊在门头的大槐树上,然后找来一把扫帚点燃,举了上去,火、火、火,大火一把就先把四爷裤子烧完了,这时候,四爷忍住被大火焚烧的疼痛,咬牙眦目,大喊:“作孽呀”。土匪把四爷从树上放下来,曾祖母哭喊着,赶紧跑回家,取了她的裤子给四爷穿上,土匪说:“我不伤害你们屋里人(女人)和娃,我要收拾你们外头(即男人),我们今年运气不好,都怪你,我今天要把你拉去在刘家庙里祭拜一下神灵,再灭了你,看今后还有谁与我们作对?”。随后,他们把四爷押解走到刘家爷庙里去。四爷是一条汉子,走的时候,一瘸一瘸的踏出一道被火烧出的血油脚印。然后他还大声唱着秦腔戏《斩单童》里的戏词:“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在来......”声音激越高亢。从刘家爷庙回来后,四爷就没活过来。

四爷死去了,曾祖母遂于民国二十三年举家迁居于乾州城,生死逃离。临时在北大街租屋居住。五爷在县城北大街租赁房屋,开了一个弹棉花的铺子,用以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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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爷是读书人,曾经在乾县高级小学堂读书的,和乾县城陈家巷原西安市委书记陈元方是同学。六爷念完书,也在家呆不住,干脆去当兵了,就在杨虎城部下的某营地汉中市军需处当了差。抗日战争暴发后,被开拔到中条山战场,在赵寿山(赵乐际父亲)部下。六爷和赵寿山关系挺好,他远赴东北,尚未参战,就思念母亲,思念家乡,天天缠着给赵寿山说要回家,想妈想得不行,最后,赵寿山掏出一百元钱给六爷作为路费盘缠让回家乡了。解放后,赵寿山任陕西省省长,六爷没去找他,因为他离不开家,是十足的老陕。从政治上讲六爷对国家民族有贡献,在解放初以至上世纪六、七年代都被推选为县政协委员,他一生务农,1982年去世。

七爷一看土匪把大哥杀了,家破人亡,愤懑至极,决心要为大哥报仇。要战胜土匪,就要去当土匪,不久,他就去当土匪了,跟在东山上的“碎眼十三”的土匪队伍里混了。在土匪队伍里,他干得很出色,成了里面的二把手。七爷报仇心切,谋想着怎样去给大哥报仇。窃想自己一个人如果把这支土匪队伍拉回来就能给大哥报仇了,他采取了嘡啷扑蝉,黄雀在后的手段,计谋把正队“碎眼十三”杀了,再把队伍带回来给哥哥报仇。但就在他实施这个计谋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本来他瞅准了机会,在院子里偷偷用枪瞄准了碎眼十三的脑袋,当他搬动枪扳机的时候,枪没响,子弹是坏子,这下可大了。碎眼十三发觉了,当时没计较,表面很正常,但以后十分警惕起来,预谋趁机除掉四爷。等了数月后才把七爷给杀了。七爷死时才24岁,还是个娃娃。七爷死了,七婆改嫁了,七爷没有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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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细说我爷,我爷脾气很坏,还容易打人,我爷不爱我婆,我爷刚娶了媳妇,媳妇从娘家回来,我爷就躁了,把刚从娘家回来的媳妇刚进门就踏了一脚,踏倒在地。我爷还打他弟媳,就是打六婆,以至于六婆到死都骂我爷呢。但是我听人说我爷本事很大,经常走州过县,去河南贩马,嘴很会说,能把雀儿哄下树。他把家里经济搞得很活。但他有个坏毛病就是赌博,一天就是个赌,赌得把家产都输光了,六爷是弟弟,不敢说哥哥,家里一百多亩地输得差不多了,把几个柿子园都输了,把骡子马都输给人了。有时欠人家的钱不给,人家讨要的时候还把人家骗到窖口跟前,说给钱呢,一巴掌把人家推到水窖里淹死。我爷爷带有恶棍的嫌疑,输打赢要是那万恶的旧社会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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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爱耍钱出了名,人都说我爷是“明白的被儿,糊涂的袄儿”(意思晚上睡觉时就明白了说不赌博了,白天把袄穿起来后又糊涂了,又去赌博了)。村里流传着一则笑话:我爷去宋村赌博,先是赢了很多钱,把人家的房子都赢回来了。于是,给家里捎话让套一挂马车拆人家房子拉回去,家里人把马车套好,刚走出村。就看见我爷从村南边走回来了。我爷看见车来了,老远摇手喊话说:“不来了,不来了”,家里人不明白怎么了。他说:”可又输完了。”

我爷也是强者,,做生意时绝不吃亏,那个黑暗的旧社会,社会环境都是你死我活,弱肉强食,要活下来就要拼杀。我爷也干过拉牛背包袱的勾当,这样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在一九四九年大忙前,他去永寿常宁镇收牲畜价,(就是把牲畜卖了,隔些日子给钱,相当现在的赊销)回来从五峰山罗家沟过,就有人跟在后边,当走在僻静没人之处时,那个跟在后头的蒙面人,举起老笨镰,恨恨砍下去,我爷就这样倒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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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多天不见爷爷回来,地里麦子都黄了,家里也着急。就在大忙天,吴家村一个亲戚慌慌张张跑来说,:“我五舅被人害了,在罗家沟里呢”家里人跑去看,我爷不知啥时被人杀害了,身上背着的钱叉空空的,收回的卖牲畜钱连一分钱也没有。

尸体都腐烂了,连人的模样都看不清。听爸爸说爷爷去世时才五十岁,安葬时,人用磨(一种耙地的农具) 抬回来的,腐朽难闻,去抬的人都一阵子恶心,只好用白酒喷洒避臭。爷爷死的不明白,大约就是谋财害命之类了。哎,万恶的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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