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資料庫時代的電影

車致新

眾所周知,後現代文化是“表面”的文化——而且如愛倫坡在《被竊的信》中所言,解謎遊戲中最大的字才最容易被忽略——那麼打開《擺渡人》這個文本的鑰匙也就“藏”在最觸手可及但又難以察覺的表面,即影片的標題之中。

作為解謎的鋪墊,讓我們不妨回溯影片中一個有趣的細節,即那個頗令人費解的小道具——主人公陳末手腕上佩戴的智能手環。相比上文提到的那些“純互文”的片段,“智能手環”這一道具的存在其實更為突兀,何況如此異質的元素竟然還重複出現了四次。下面讓我們逐一分析,從而確證“智能手環”並非可有可無的閒筆,而是影片呼喚觀者對文本自身進行重新解讀的隱藏線索:

影片開始不久,隨著敘述者陳末的視點移動,影片的敘事空間十分意外地從酒吧切換到了醫院,而在接下來的特寫鏡頭中,醫生老胡給陳末帶上了一幅黑色的手環,並囑咐他:“這個是心臟檢測器,它可以監測你的血壓和心率。如果亮黃燈,說明很危險,要來醫院。如果亮紅燈,那醫院也不用來了”。從觀影者的角度而言,無論是這項新技術毫無必要的“具體性”,還是醫生老胡這段過分詳盡的“使用指南”,都令人費解;在接下來的閃回片段過後,該“智能手環”再次出現:朋友們為了檢驗老胡給陳末的這個手環是不是“山寨貨”,故意播放歌曲(蔡琴《被遺忘的時光》)來試探陳末,此舉十分奏效,陳末憶起往事立刻犯了心臟病,手環也及時地亮起了紅燈。

而在陳末與何木子的愛情故事的最後一幕中,“智能手環”的線索第三次復現。在把鑰匙鎖到汽車後備箱之後,鏡頭切到陳末帶著黑色手環的特寫,與此同時是他的畫外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手錶不會亮了。我依然懷念過去,可是不再留戀”。這裡的意思無非是說,陳末通過與記憶中的何木子的象徵性“告別”,終於獲得瞭解脫與新生,他的心臟病也就不治而愈了。按理講,陳末的“智能手環”應該就此失去其本來的敘事(醫療)意義而不可能繼續出現在故事之中。然而奇怪的是,在影片的最後,“智能手環”卻再次出現——收到了迷路的管春寄來的明信片後,鏡頭中陳末的手環再次閃爍起了紅燈,臺詞對此的解釋是“我的手錶突然換了功能,每當有人需要擺渡,它就會亮起來”。

不難發現,前三次“智能手環”的情節都與陳末與何木子的故事相關,據此當然可以把“智能手環”理解為這個小故事內部的一個道具或象徵物,然而問題的關鍵在於,“智能手環”的第四次出現使其完全溢出了陳末與何木子這個故事所在的敘事層,即抵達了影片敘述的“元層面”,因而我們對“智能手環”的解讀也不能僅僅停留在某個故事中(標識身體健康)的功能性道具或是(代表著愛情創傷記憶的)外在象徵物,而應該將它視為這部影片對自身及其時代語境的自我指涉。另一個有趣之處在於,相較於“表面化”或“去深度”的管春與毛毛的故事,以及影片總體上的“後現代”圖景(“擬象”的無窮複製),陳末與何木子的故事或許是《擺渡人》中唯一透露著些許“現代主義”氣質的故事——然而在影片最後,連原本攜帶著某種不可言說與再現的特異性的“死亡”本身也為數字技術所消解,這正表現在該“智能手環”的“去身體化”過程(“我的手錶突然換了功能”)。到影片結尾時,陳末的手環已經不再與主體——身體的疾病或死亡——相關,作為一種時尚的“可穿戴設備”,它現在只與“大數據”相關,其功能就是處理數據信息,為用戶進行準確的定位服務(如劇情最後所預示,陳末將使用這個手環去南極搜救管春)。

在此,我們也許可以直面影片的標題或“謎底”了:所謂的“擺渡人”也就是“百度人”(這種看似無聊的“能指”遊戲,在影片內部得以再次上演:在“報菜名”故事的最後,賈玲所扮演的新娘對著一排誘人的烤肉和年輕的廚師感慨道:“牛肉、豬肉、羊肉……小鮮肉”)。顯而易見,“百度人”正是我們所處時代的隱喻,因為“搜索引擎”不僅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進入互聯網這個龐大數據庫的入口,它還規定了在“大數據”世界,主體行動的全新模式(檢索、過濾、導航等)。再者,如果像“技術人類學”的極端論斷所指出,人的本質無外乎人所使用的“技術”,那麼我們每個人在今天都已經是並且只能是名副其實的“百度-人”,正如影片中最後一個鏡頭的暗示——在《碟中諜》的背景音樂中,陳末瀟灑地走出酒吧大門:“只要這個手錶繼續亮,我就會繼續做擺渡人”——能夠處理數據信息的“智能手環”不僅僅是“百度人”所使用的外在工具,更是使“百度-人”成為可能的技術存在論前提。

《擺渡人》:數據庫時代的電影

從這個角度來重新思考有關《擺渡人》“作者”歸屬的爭議(是不是王家衛自己拍的)也十分有趣。《擺渡人》在“作者”問題上的含混,恰恰與該文本的數據庫特性緊密相關,換言之,觀眾的猶豫和困惑源自於對影片標題“擺渡人”的兩極化闡釋,一極是傳統人文主義的解讀,“擺渡人”無疑就是藝術家的自指(在影片中具身化為“沉默”的敘事者“陳末”),是能在世俗社會中“擺渡”芸芸眾生至超驗彼岸的浪漫主義文學理論中的“天才”;而另一極闡釋則是將“擺渡人”解作“百度人”,即這部作品並不存在單一的傳統意義上的作者,而只是數據庫中無窮數據的某種偶然組合。當然,正如數據庫並沒有完全取代敘事一樣,“作者”與“數據庫”也並不一定全然對立,二者在電影《擺渡人》中就形成了某種共存,或者說《擺渡人》正處於由“作者電影”走向“數據庫電影”的中間狀態,人文主義與後人文主義的不同邏輯在其中各自為戰,導致了文本整體的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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