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木心的作品有一種強烈的時代感和震撼感
前一陣子我在北京舉行的一次，木心先生的追思會上面，我注意到一個好奇怪的現象，第一就是當時在場，真正我們認識的，有頭有面的文學界的一些大腕兒，幾乎一個沒來。那陣子在網上發表悼文的，也沒有什麼文學界裡面，特別重要了不起的作家，當然有但是少數。而趕到追思會現場的，多半是80後、90後或者還有一點70後的年輕人，那些年輕人對木心的感情是情真意切，到達一個什麼程度呢？
達到他們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接到消息，就從全國各地甚至臺灣跑到木心的故鄉烏鎮，或者是跑到北京來參加這個追思會，我聽他們說的話，他們還常常提到一點，他們說他們讀了木心的作品之後，總是想到烏鎮，甚至還真的去了，而去了烏鎮之後，又覺得不好意思或者說不敢，覺得自己不夠資格去見木心先生，於是就在他家外面繞來繞去，問清楚地方上的人，他是住哪間屋子，哪個院子，在附近觀看。
我覺得怪的是什麼呢？就是在中國的整個現代文學史裡面，一個作家的作品讓年輕人讀了，讀了之後而讓這個年輕人覺得我非得去見他不可，很想見他，而真要快到見著的時候，很多人卻又退縮，覺得不夠膽了。
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面，以我所知之前就只有兩個作家，對讀者產生過這樣的效應，讓讀者會覺得很想見到他，是誰呢？不是沈從文，不是茅盾，不是巴金，這些作家你讀他的書，你未必很想見他是不是。而是魯迅，而是張愛玲，現在有了第三個，就是木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坦白講我覺得是個謎語，我也還在想。
但是關於木心先生有什麼不是謎呢，我記得我第一次看到木心先生的作品是在90年代，那時候我已經讀的很晚了，因為臺灣是早在80年代就已經出版，而且曾經引起過一陣轟動，在那個時候我是在書店，好像還是跟我的朋友馬家輝一塊兒。我就看到擺了他的書，然後我就拿起來翻，翻了幾頁就覺得很嚇人，怎麼會有人寫這樣的東西，這個也是我發現很多木心的讀者會有一種很強烈的震撼感。
隨便看幾頁就會在想，這是誰啊，怎麼會有人這麼寫東西呢，然後馬家輝當時說，這好像是個旅美作家，我說那他是臺灣出去的還是大陸出去的，他說是大陸出去的，我就覺得很奇怪，怎麼大陸會出去這樣的一位作家而過去沒有人曉得呢。
再後來我看過一張他1978年拍的照片。木心是一九二七年出生的，烏鎮人，在上海居住過、成長過，然後留在大陸，沒有跑到臺灣去，在大陸就一直活動、工作、讀書，終於文哥期間他下過牢，坐在地牢裡面，呆了兩年。兩年後他出來了，我看到的就是他出來的那張照片，那張照片給我的印象非常深的地方就是他非常怪，長的很帥，這是他50多歲的時候拍的。
但是我覺得這張照片非常非常怪，怪在什麼地方呢。看那張照片，你不覺得這個人像坐過牢似的，1978年剛剛從文哥中結束苦牢回來的很多作家，難免身子會有點往前駝下去，有點曲髏，難免神情上會有點沮喪，有點失落，有點恐懼，有點擔心，有點惶恐、惶惑，但是木心沒有，他整個狀態你會覺得他的精氣神很足。好奇怪，好奇怪的一個人。
我們現在就要來回答木心是誰這個問題。為什麼大家對這個作家無論你看了他多少書，你仍然覺得這個人好怪，也許這就是一個原因，為什麼很多讀者看了他的東西想去找他，因為你會很想見到這個人。我們來看看當年1980年代，木心的作品在臺灣引起轟動的時候，臺灣的老牌文學雜誌，《聯合文學》的創刊號，給木心做了一個特輯，裡面有一個訪問，一個筆談，這裡面就提到了。
比如說當友人問木心是誰的時候，木心就說：“我的本能反應是，哪一個木心？福樓拜先生的教誨言猶在耳，呈賢異數，退隱藝術家，文稿上具名的木心，稿費支票背面簽字的木心是兩個木心。孟德斯鳩自稱波斯人，梅里美自稱葡萄牙人，司湯達自稱米蘭人，都是為了文學上之必要，法國文學家似乎始終不失古典精神，那麼我是哪裡人，皇帝的心中那個小孩。在遠遠的前代，藝術家在藝術品上是不具名的，藝術品一件件完成，藝術家一個個消失了，痴心而明哲，明哲而痴心，為其痴心再不明哲，就要燒焦了，因為明哲沒有這點痴心，豈不凍死在雪山上。那個在稿費支票背面簽字的木心，為那個在文稿上具名的木心，先做這一點點介紹，這是他對自己是誰的一個回答。”
我覺得他的書寫會讓人想這個人到底是誰，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在什麼地方呢，其實這點我在兩三年前談木心作品的時候隱約略談過，第一他的用字跟別人不一樣，很多人說他用字常常會用的特別生僻，這個我下次還可以再給大家解釋。另外一方面是他有一種非常非常獨特的文體，這個文體讓你覺得好熟悉，但是又好遙遠好陌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明天繼續跟大家接著談。
以上為鳳凰衛視2012年1月30日《開卷八分鐘》文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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