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期」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凭品行定君子

「第312期」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凭品行定君子

武汉的夏天难过,冬天也照样难受。它不像那些奇寒的雪域北国,外面滴水成冰,屋内却春深似海。相比之下,武汉冷得有点夹生,说冷不算很冷,但由于没有供暖设备,所以屋内屋外冷得公平一致。这就使武汉的冬天比北方的冬天,格外地难熬。

这年严冬的一天,我在路旁等接一位朋友,一等竟是半个时辰,人被冻得哆嗦,脚也被冻得麻木。正当我一边搓手,一边跺脚之时,墙角大正方形的垃圾箱处,传来重重的声闷响。我循声望,除了那个半人高的铁箱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寒风依旧打着尖尖的呼哨,一股凶似一股地从我的身边窜过。

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垃圾箱的那边慢慢地冒出了一个人的背影。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孩子的背影,身高也就刚超出了垃圾箱。一件深蓝色的大棉袄,衬着一个浅绿色的大铁桶,显得又大又空。只见他低弯着腰背,高耸着双肩,隐蔽着脑袋,慢腾腾地朝我走来。我真担心凄厉的寒风把他下卷走……这是谁家的孩子?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出来捡破烂!

很快,我发现了自己多余的着急,他步子很碎但却很稳。就在他距我数步之遥时,职业敏感使我瞪大了眼睛,在那装满塑料杯碗的蛇皮袋内,几个出囊的面轴,无声地脱颖出了袋口。我赶忙大跨几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因怕大风刮跑了我的声音,我便扯着嗓子说:“请将你袋中的画给我看看。”果然,这句话被送进了他的耳膜。对方警觉地抬起头来,仰视着比他高了许多的我。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脸,比我感觉的年龄大多了,满头的白发覆盖着一张网密着皱纹的脸。而这张脸,几乎干瘪得就像仅仅是绷了一层薄薄的皮,就在这层薄皮的正中,悬贴着一个小小的鼻子。我费了好大的劲,始终没有找到他说话吃饭的嘴。原来嘴让拉茬的胡子掩蔽了。老头最引我注意处,则是那双依然炯炯有神的眸子,在那毫不经意地转动中,隐约露出往日的智慧和傲气……透过这双眸子,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渐行渐远的才华和桀骜。这是一个饱经风霜、历尽磨难,依然没有倒下的灵魂……就这样,我旁若无人地打量着、主观地臆想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你到底要干什么?”瘦老头的这声质问,使我既意识到了自己的拦路霸道,也使我意识到了对方根本没有听清我的话。于是,我便再次大声重复了我的要求:“我想看一下你袋内的画,如果合适,我就掏……钱……买。”我故意加重了钱字的音量。

瘦老头并没有显现出我所期望的那种热情,他先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然后淡淡地问道:“你要买谁的画?”

我说:“汉上名家、全国名家、古代名家都行!”

听到这里,瘦老头又扫了我一眼,接着狐疑地问:“你看得懂吗?”

“略知一二。”

“真的?瘦老头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搁,随手抽出一卷,面试样地问:“你看这是谁的?”

我接过画轴,习惯性地匆忙扫了 眼外观,这一扫非同小可,题签上消楚写着“王霞宙四尺整纸紫藤中堂”。瘦老头从我的惊愕中,似乎猜出了我知道王霞宙到底是谁,于是,他又抽出了另外两卷。我一看,一卷是闻钧天的菊石、一卷是张振铎的松鹰。三张画一样的装裱用料,一样的规格尺寸。在惊诧它们的原主怎么就当废物给扔了的同时,我动手就要展开观看。

“乱弹琴,这大的风打开,不就吹破了。你知道这都是谁的东西吗? “

“汉上八老中的三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瘦老头满意地嗯了一声:“看来你还真懂一点。这不是看画之地,你要看就去我家。”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原来是我等接的朋友取消了与我的会晤。真是天解我意也!于是,我毫无牵挂地跟瘦老头走了。

在一个老掉牙的平房前,瘦老头开锁推开了门。屋子又小又暗,从明亮的外面进来,眼睛不适应得什么也看不见。

“别急,既来之则安之。”瘦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摁亮了电灯。立刻,我宛若置身一个书画小展。那小屋的墙上拥挤着山水、人物、花鸟、真、草、隶、篆,大小长短的数十幅书画。至此,不由我对瘦老头刮目相看起来:“这是汤老的、这是周公的、那是回春楼主的、那是徐木长的…… ”我的眼睛随着瘦老头的介绍移动着,并默认了他所介绍的:幅幅真迹,件件精彩。

“一接触我就发现你懂行。否则,我是轻易不会让你来这里的。”瘦老头终于开始抬举我。

我没有搭理他,而是举目四顾他的住房。斗室虽然简陋,但却还算干净。由于没有坐椅,我们就床而坐。瘦老头告诉我:今年己八十出头,年轻时,曾就读于中南艺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工厂任美术干事。后来厂垮了,他被买断回家。就在那一年妻子病故,接着,患绝症的儿子,在耗尽了他的全部积蓄,花尽三室一厅的卖房款后,也回天无术,随母西归。

从此,他便形影相吊地租了这个小屋独住。依赖每月三四百块钱的社保,自难应付房租和生计。但身体不好,大事做不了,小事又难找,他便开始了捡破烂的生活。他说:“你别小看了拉破烂,垃圾箱里有不少宝贝……”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我饶有兴致地听着。

后来,我们回归了字面买卖的主题。瘦老头说:“我留着也没用了,你既然是内行,就一定会保护好它们。”

“你开个价吧,我全要了。”

瘦老头为难道:“真不好意恩,本来宝剑赠英雄,我也没花什么本钱,无非是二十多年来东收西捡的积累……”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要不是你,这些东西早灰飞烟灭得片纸无存了。你功不可没呀!那些九泉下的亡灵们,如果真的有知,他们都会保佑你平安健康。”我坚持道:“你还是说个实在的价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瘦老头终于开了口:“去年我这个捡破烂的老头得识了一个拾破烂的婆婆。她前年死了老公,不肖的儿子嫌其累赘,逼她滚蛋,她无处栖身、无亲可投。那个杂种见她不走,竟一棒打折了她的左腿。从此,她便拖着一条跛腿,吃上顿愁下顿,到处受罪。她比我惨多了,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见我孑然一身,就常帮我浆衣洗裳,烧茶做饭,并多次要求与我相依为命。我也认为我们确实门当户对。可我这个男人连自己的住处都是租的,要是我先她而去,她岂不又没了栖身之地?这间小屋房东要卖,可我又拿不出钱。”

我打断他的话:“这小屋要卖多少钱?”

“16万。”

瘦老头回答。我再不吱声,起身点算他的“藏品”。粗略一估,值个20万大概不成问题。我一口答应付给他20万块钱,买断他的全部书画。

就在这时,瘦老头却恳切地对我说:“有两张小画不能卖。”那是他当年的老师方康直送他的,他要留个念想。

我说:“没问题。”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瘦老头死活只肯收18万。理由是,他留了两张带他上款的小画。

古往今来,任何人卖东西,大约总是希望钱多,而这个瘦老头却主动提出少要。这恐怕要算我生平碰到的一个仅有例外。

当他把我送出小屋,天已经黑了。朦胧中,我看见瘦老头的身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摇晃,一直摇晃成巨人般的高大,陡然,一阵寒风袭来,路边树上的残叶纷纷飘落。我忽然想起了宋玉的《风赋》。这位屈原的高足,也真是能言善辩得好玩。这世上哪有什么“大王之雄风”“庶人之雌风”?譬如风摧落叶,卷进茅厕者,就难遇腐烂为肥,施之郊野泥土;落入深闺者,将极有可能受佳人宠幸,把玩于玉手之中、夹入词集诗卷内……举凡属性相同、能力无异,得志与失意的分野,无非机会使然!

至于谈到中国书画的保护和传承,仅仅靠几个项元卞、庞元济、钱镜塘……肯定无济于事。只有广大的人群参与,有了广泛的民众基础,才能有效遏制书画的流失和毁坏。

瘦老头虽挽救了许多翰墨的消亡,但却无闻于世。他的可贵精神,绝不在散尽黄金收书面的张伯驹,节俭衣食买书画的王文农,雅好收藏书画的喻超、江华、郭建、朱朝鲜、万年青、吴永海、吴远希、李井岗、李永华、曾艺含、沈必耀、刘周亮、刘子豪、王军、刘宇、程立、刘冬、满勇、铸公、柏林、钟华、陆彬……之下,然而,瘦老头时运不济,潦倒一生!

18万块钱也许略解了瘦老头的窘境,圆了他和那位婆婆的好合之愿。说真的,18万块钱也就是那时的行价。要是今天,用那批东西换一栋豪华别墅,肯定也不在话下!这也无须大惊小怪,建国初,齐白石、徐悲鸿的作品也不过几块钱一平尺。现今则是几十万、几百万一平尺了。打从“臭老九”开始夹尾巴之后,“润笔”一词,就几乎从国人的意识里消失殆尽。若向哪位书画家索墨,大抵白送都唯恐不及。这或许就叫做此一时彼时了。

经过一年的努力,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我总算以20万块钱之价将那批字画售罄。没赚到多少钱,但我心满意足!我庆幸自己居然邂逅到这样一位其貌不扬,其性却俨同瑶林琼树的老人。一想到他的身世品性,我心中便涌起由衷的敬意!

瘦老头属于生活和事业的双重失败者。由于我感情的磁针常爱偏向失败的一边,故一向喜欢乌江自刎的项羽,也痛惜”一去不复返”的勇士荆轲,更敬仰耿直不阿的彭大将军……

无疑,瘦老头也隶属我心仪的特类。前不久,瘦老头溘然长逝,我专为他送去致哀的花圈,上书挽词两句: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凭品行定君子。

记得精通六国语言的康同璧女儿罗仪凤,曾对章诒和讲过这样一则故事:“在一座大楼里曾住着许多国家的房客,有英国人,法国人,犹太人,德国人,还有中国人。一天夜里,大楼突然起火,只见英国人去救妻子,德国人去救女儿,法国人去找情人,犹太人去拿钱袋,而中国人呢,却背着老母亲向楼下快跑。”这个故事生动地勾勒出了各个国家人种的典型特点,然而,它却并不能囊括各个国家人性的全部。即使在我礼仪之邦的华夏,人们的思想行为也不会干篇一律地雷同。

瘦老头呢,是一块永不变质的璞玉浑金。(原载于《红巷传奇》)

「第312期」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凭品行定君子

王霞宙《紫藤》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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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钧天《樱花牡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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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铎《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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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康直《南瓜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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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康直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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