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逆境中的生存之道

李纨:逆境中的生存之道

作者

夜何其

一、李纨的教育背景

李纨:逆境中的生存之道

李纨是金陵十二钗之一,贾政和王夫人的长子媳,贾宝玉的嫂子。

李纨出生在一个非常优秀的家庭之中。她是“金陵名宦之女”,父亲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是古代国家最高学府,相当于今天的国立大学,又有点中央党校的性质。“祭酒”是国子监的主管官员,类似于国立大学校长、中央党校校长这样的职务。明清两代,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跟知府同级。做国子监祭酒当然不如做知府有油水,但是,国子监祭酒一般是由德才兼备的人担任,在士大夫之中,很受人尊重。结合今天想想也就明白了,清华、北大的校长,哪怕没级别,人们也会心生敬意,是不是?

李家是书香世家,文化名门,“族中男女无不诵诗读书者”,所以李守中担任国子监祭酒也不奇怪。

国子监祭酒这个职位,要求李守中既要有学问,又是主流道德的维护者。李纨可能是李守中的长女,他给女儿取名为“纨”,字宫裁。希望女儿长大以后,按照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安心于纺绩针黹,相夫教子,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贤妻良母。

做贤妻良母,还用多读书吗?读多了书,比男人还聪明,还怎么能显示出男性至高无上的尊严和地位?所以李守中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李纨读《女四书》《列女传》《贤媛传》等三四种书。这几种书,是对女性进行道德观灌输的教科书,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德育教材。要不是有教化作用,恐怕这几本书李守中也不让李纨读了。

你会说李守中迂腐顽固,他确实是有点。但他毕竟是国立大学校长,眼光还是有的,他并不是让女儿一字不识,他知道做贤女也是要有学问的,甚至可以说,是一门大学问。做个恶女容易,你撒泼打滚不讲理,就会是恶女。但是做贤女,你要有道德观,有信念,还要会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不是低眉垂首,好好好,是是是,就是贤女。所以,仅耳提面命是不够的,还要向古代贤女们学习,加强理论修养,用理论指导生活,才能随时匡正自己,成为一名合格贤女。

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出这么几点:

第一,李纨是读过书的,只是不像薛宝钗和林黛玉那样博览群书。

这不是李纨不想读书,而是她们的父亲培养她们的目的不同:薛宝钗的父亲是因为儿子不争气,只好把女儿当儿子来培养,林黛玉的父亲是因为没有儿子,只好把女儿当作儿子培养。薛宝钗和林黛玉接受的是男式教育。李纨不是,她从小接受的是纯正女式的教育。

第二,李家有着良好的家庭氛围,李纨虽然读书不多,但在这个环境之中耳濡目染,她脑子里实际的知识储备远远超过了《女四书》《列女传》《贤媛传》的范围。她会写诗,虽然不如薛宝钗、林黛玉那样有灵气。她还是个优秀的诗歌大赛评委,各种诗歌流派都能包容,评选结果公正客观,人人服气。

第三,李纨是她的父亲按照贤女的样本打造出来的,她与主流道德观完全一致,不存在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冲突。

第四,李纨父亲给李纨制订的教育目标非常明确,“相夫教子”,做丈夫的帮手,打理家业,培养下一代。当丈夫猝然去世以后,她迅速由副手转正,把小家业打理得有条不紊,儿子教育得勤奋努力,她的儿子贾兰成为贾府“草”字辈最优秀的孩子。

二、李纨在贾府的重要意义

李纨:逆境中的生存之道

李纨嫁给贾珠,对贾府来说,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在此之前,贾府的联姻对象要么是功勋之家,比如史太君、王夫人;要么是在丧偶之后,续娶中下等官宦门第的女儿,比如邢夫人、尤氏。

史太君和王夫人出生于武将之家,没什么文化。邢夫人和尤氏也没什么文化。贾府的太太奶奶们整体文化修养不高,无论“相夫”,还是“教子”,都没做好。贾母和长子贾赦是恶劣母子关系的典型,王夫人对长子贾珠过于严厉,贾珠去世以后,她滑向另一个极端,对次子贾宝玉无限溺爱。邢夫人和尤氏因为门第低微,既不敢规劝丈夫,也不会教育继子,只好任凭他们胡闹。贾府的老爷少爷们个个不成器,跟他们的母亲教子无方有不少关系。

李纨嫁入贾府时,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百年的荣华风光给贾府积累了崇高声望,也孕育着深刻的危机。祖宗留下的老本快要吃光了,要想继续荣华富贵,就要注入新资本。贾府的老祖宗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给儿孙们挣来这份家业。天下平定以后,武将地位下降,文官地位上升。贾府的子孙们刀枪都不会拿,武将做不成,迫切需要向文官系统转型。

对这种危机认识最深刻的贾政。他曾想努力考科举,可惜资质有限,又赶上父亲去世,皇帝垂怜他,给了他一个官儿做。可惜他不是科举正道上来的,多年没有升迁。工部员外郎这样的小官职,根本无力挽救贾府的下滑趋势。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长子贾珠在他的严厉要求下,勤奋好学,十四岁考中进士,看样子会成为一匹千里马。

不是说,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有个好儿子,再给他配上贤内助,贾府光大门楣就有希望了。

李纨这个儿媳,有可能是贾政特意挑选的。贾府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与文化名门联姻的传统,除了贾政,贾府的老爷也没有特别尊重文化人的。贾政的哥哥贾赦还当众表达过对“蟾宫折桂”的寒门子弟的蔑视之情,骂他们是些“穷酸”,说:“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李家是文化名门,不在贾赦说的“穷酸”的范围之内。但从这番话可以看出贾赦对读书人的态度。

贾赦绝不会给他儿子娶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做过国子监祭酒的李守中满腹经纶,行为端正严谨,贾赦既不喜欢读书,又沉缅于酒色。两亲家气质不合,见了面,说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贾赦有这么个亲家,不是自找难堪?

贾政跟哥哥不同,他“最喜读书人”,贾雨村就是贾赦说的“穷酸”,贾政却热情接待贾雨村,为帮贾雨村复职奔波忙碌。

贾政对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必定十分仰慕,有机会就跟李守中切磋学问。两人性格相投,彼此欣赏。贾政在言谈之中,得知李守中有个温婉贤惠的女儿,跟他的长子贾珠年龄相近,于是向李守中流露出欲结“秦晋之好”的念头。贾府是功勋名门,贾珠是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李守中爽快地答应了。

李纨大约是这样嫁入贾府的。要不然,李家与贾府向无瓜葛,虽然两家都是名门,但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名门,贾府怎么突然改变作风,给儿子娶文化名门之女为妻呢。

李纨嫁入贾府,对贾府来说,是释放出一种信号,他家号称“诗礼簪缨之族”,其实“诗礼”是个虚名,没几人读诗明礼,以后,贾府的儿孙要真的要读诗明礼了。这也表示向文官系统转型的决心,也是一种期望,期望李纨给贾府带来新风气。

李纨的到来,对贾府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给贾府带来一种隐忍克制清晰理性的人生观念,在新婚不久失去丈夫的情况下,她仍然把儿子贾兰培养成了一个青年才俊。

三、李纨在贾府的困境

李纨:逆境中的生存之道

李纨的丈夫贾珠,书中用三句话介绍:“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起承转合,跌宕错落,前两句勾画出了一个青年才子的幸福美好生活,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然后一句“一病死了”,像从悬崖上跌落,所有的幸福美满一笔勾销,就像一道算术题,正在劈哩啪啦计算着,突然清零,什么都没有了。

贾珠去世的时候,李纨二十岁左右,正是青春好年华,这么年轻就守寡,真让人惋惜,但在寡妇之中,李纨还不算低龄,还有十六七岁刚过门就守寡的,还有十四五岁还没过门,就守望门寡的。平民小户家,吃饭比名声重要,年轻的寡妇,大多改嫁了。豪门少奶奶是不能改嫁的,家里丢不起人,好像养不起一个寡妇似的,娘家也怕丢人,又不是吃不上饭,怎么能改嫁,就是在婆家吃不上饭,也可以回娘家来养着,总比丢了名节好。

很多人把李纨的守节归于李守中的教育,这是不对的。豪门少奶奶丧夫以后必须守节,这是豪门的规矩,也可以说是豪门女子为保住豪门名声付出的代价。

李纨所受的教育,是让她在丧夫之后,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由一名幸福少妇,马上转型为一名心如“槁木死灰”的年轻寡妇。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这么容易。一个二十左右正值芳华的女孩子,与丈夫恩恩爱爱,蜜里调油,他忽然一场病,扔下她走了。

她从此颜色鲜亮的衣服不能穿,只能穿青、蓝、灰、紫这样黯淡的服色。她不能戴首饰,不能戴花朵,也不能涂胭粉。第七十五回,尤氏到李纨房中洗脸,因李纨没有脂粉,她的丫环素云就把自己的脂粉拿了来给尤氏用。她丫环的名字都这么素淡,叫“素云”“碧月”,而不是晴雯、麝月、彩云、彩霞这样鲜明的名字。

她从此不能有欢歌笑语。她跟王熙凤同为贾府少奶奶,王熙凤出场是还没见到人,先听到笑声。热闹场合里,王熙凤经常跟贾母插浑打科,说说笑笑,李纨却像毫无存在感似的,要么一言不发,要么随着众人笑笑。

她不能说笑,能哭哭啼啼吗?跟别人说到丈夫就落下泪来,半夜里想起丈夫在世时的温存,在房中呜咽啼哭。这也不行。这说明你的心没死,还不愿接受寡妇的身份。再说,上头有公公婆婆、老婆婆,你哭哭啼啼,不是让他们心里难过?

自己在屋里闷得难受,到东屋里西房里,跟这个聊天,跟那个说话,这样也不行。寡妇门前是非多,每天东走西串,难免遇上大伯子、小叔子,年轻奴仆,让人怀疑有私情。

一个女人,只有掐灭自己所有的欲望,让自己活成一个会行动的木头人,才是个合格的寡妇。“槁木死灰”就是这种状态。

对李纨来说,她最大的痛苦,不是不能穿花衣、戴首饰,跟人说说笑笑,她可能少女时期也不太注意这些。而是她母子在贾府的地位边缘化了。

本来,她是荣国府的大少奶奶,丈夫贾珠是荣国府“玉”字辈的老大,又是贾府少爷之中前途最好的一个。王夫人退居二线,荣国府的家业应该她来打理。丈夫夭亡以后,王夫人宁可请侄媳妇王熙凤过来帮忙,也不让李纨打理家业。贾琏的仆人兴儿跟尤二姐说:“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们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她,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

王熙凤越俎代庖,来王夫人这边当管家。本来应该是正牌少奶奶的李纨却只能给姑娘们当家庭教师。

不过,兴儿有句话很值得体味,他说李纨“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可见李纨在贾府里不管事,也不是贾母和王夫人不让她管事,而是她自己唯恐沾上管事的嫌疑,别人问她事,她说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事,她置之不理。

她采取了一条明哲保身之路。

“槁木死灰”既是她真实的内心状态,也是她为保证利益最大化采取的手段。

四、李纨的生存之道

李纨:逆境中的生存之道

贾府这样的大家族里,人口众多,利益复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手段,同时每个人都受着制约,不能畅所欲为。李纨的婆婆王夫人,出身于金陵名门,哥哥王子腾做着京营节度使,贾府打点关系,都要拉王子腾的大旗。王夫人的儿女个个优秀,女儿封了贵妃,儿子贾宝玉是贾母的最爱。王夫人的娘家侄女王熙凤嫁到了贾府,成为她的左膀右臂。可就是这样,贾政要把王夫人的小儿子贾宝玉打死,王夫人也只能哭着劝贾政:“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企图以孝道打动贾政,让他放下手中的板子。

李纨既没有婆婆这样强大的家族背景,也没有个做贵妃的女儿,也没有个娘家侄女做膀臂,她可硬给谁看?

李纨要想在这个家族里生存下去,只有收敛锋芒,积蓄力量,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所有身处弱势的人想在一个艰难复杂的环境中生存,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思路。只不过,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第一,认清形势,不做无谓的浪费。

李纨在丈夫亡故以后,迅速把首饰和花色衣服收了起来,仿佛这些衣服首饰不曾存在过似的。李纨未必不想念她的石榴裙和绣花衣衫,李家是名门望族,李纨结婚时,李家少不了请裁缝给她绣制精美衣衫。只是她知道,打开箱子,抚摸那些美丽衣衫,或者把那些美丽衣衫藏在外衣底下偷偷穿,只能勾起对美好时光的怀念,让自己陷入回忆往事的痛苦中去,不如彻底地忘记,心里反而少受折磨。贾府里人多眼杂,也免得他们说闲话。

贾府里那些奴仆,一双双眼睛跟一个个监控器一样,主子的细微隐秘动作,无不被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会在传播过程中添油加醋,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要想不被他们说三道四,只有洁身自好,一丝把柄不让他们抓住。

李纨也不多跟人说心里话。寡妇心里的苦,没有切身体会的人理解不了。王熙凤两口子,一对活冤家,斗智斗勇,没心思听她的苦恼。姑娘们还没出阁,婚姻里的酸甜苦辣无从体会。只有一次,螃蟹宴上,李纨看着平儿,心生羡慕,说道自己的丈夫在世时也有几个妾,都守不住,她只好把她们打发了,不然,有个人留下来陪伴她也是好的。这说的是实话,没有丈夫了,有个闺蜜也是好的,能陪着自己说说话,有什么事情,有个商量的人。可惜她连个闺蜜也没有。平儿这样的好闺蜜,可遇不可求。

说着她不由落下泪来。她这种刻入骨髓的寂寞,并没有人理解她,她们埋怨她流泪破坏欢快气氛,说:“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果然洗了洗手,都散了。

这边的李纨,想必也擦干泪水,恢复了平常神色,到婆婆老婆婆那里承欢去了。

李纨流了两次泪。一次是贾宝玉挨打,王夫人想起贾珠来,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李纨听了忍不住痛哭。另一次就是这次。此后,她不是到婆婆太婆婆那里侍奉,就是带着小叔子小姑子玩乐,再没有哭泣落泪过。

对弱者来说,感情、眼泪也是资源,绝不能做无谓浪费。

第二,抓住关键,积累经营人生的资本。

李纨不说无用的话,不做无用的事,专心侍亲养子。“亲”是她的公公婆婆太婆婆等长辈,贾府的资源掌握在他们手里,只有把他们“侍”好了,他们才会多分配给她一些资源,她跟儿子才有更好的生存条件。真实证明,她的做法是明智的,贾府少奶奶的零花钱本来是一月五两银子,贾母可怜她“寡妇失业”,特批她每月二十两,跟贾母和邢王两夫人享受同等待遇。园子里的地让她取租子,年终分年例,给她上上份。王熙凤给她算了算,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

王熙凤这番话有夸大的成分,但是李纨并未反驳,只说:“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光棍,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要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可见王熙凤就是夸大,也没夸大太多。

这里我们会注意到两点,一是,贾府给李纨超常待遇时,李纨并未推辞,也没有感觉愧疚。大约她心中认为,她在贾府守节,抚养丈夫的遗孤,这是她的义务,贾府给她们母子提供物质保障,也是贾府的义务。她对得住贾府,贾府也要对得住她,这样才能两不亏欠。二是,她除去母子两人的开支,一年还有不少盈余,她带着贾府的姑娘们开诗社,一文也不拿,而是拉王熙凤入社,变相跟王熙凤要活动资金。

很多人说李纨抠门。还真没说错。凡是往外拿钱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拿过。

分析一个人的行为,要放在背景里。看上去,李纨的收入是王熙凤的好几倍,可是,她手中的钱是死钱,一年就那几百两银子,母子两人的零用都要从里面开支,她还要储备一些钱,再过个十来年,她就要当婆婆了,她总得给儿子和儿媳积攒一点钱财吧。王熙凤的钱是活钱,王熙凤的月例钱跟贪官的工资一样基本不动,王熙凤从净虚老尼那里拿好处费,一次就是三千两银子,拿着月例银放贷,一年倒腾出上千两银子,贾府里采购物资,会给她回扣,想来贾府谋事的人,会给她送礼。这些看不见的好处是李纨的很多倍。鲍二家的上吊自杀,贾琏许了她的家人二百两银子,贾琏自己并未掏钱,而是“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银子入在流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贾琏能把二百两银子入在贾府的流水帐上,只怕王熙凤也会。两口子不知在贾府的流水账上做了多少手脚呢。

以李纨之聪明,她自然知道王熙凤夫妇趁着在荣国府管事的机会,往自己腰包里捞银子,但是,她的收入在明面上,王熙凤呱啦呱啦打算盘子一样一项项给算了出来,王熙凤的收入在暗地里,她明知王熙凤有外快,也不好说出来。

她嘴里不说,心里明白得很,你们那么多银子,还在拼命捞,我就手头这俩钱,还被你们惦记着。

第三,生活中处处有阴霾,也要给点阳光就灿烂。

二十三回,按贾贵妃懿旨,贾府里的姑娘们搬到大观园进去住。李纨作为姑娘们的指导老师,也跟着搬进园中。换另一个人,可能就不搬进去。大观园在贾府是个独立区域,与前面的宅子几乎隔绝。李纨在贾府的地位本来边缘化,再搬到园子里去,与外面消息不通,不更边缘化了。

李纨一声没吭地搬了进去,住的是最简朴的稻香村。

李纨搬到大观园,反而迎来了第二春。正因为大观园是个独立区域,与外面消息不通畅,她们反而有了比较自由的活动空间。在这个园子里,李纨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她被姐妹们围在中间时,有点像贾母被儿孙们簇拥着。她利用这个机会,带着一帮姐妹们开诗社,自己亲自担任评委。怡红院群芳开夜宴,她也没有板着脸训斥,而是很高兴地陪她们一起起吃吃喝喝。

我们会发现,李纨一点也不死板,她很会享乐,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做了寡妇,就放弃那些快乐时光。设若她活到七老八十,身边一群儿孙,她很可能是贾母的样子呢。

当然,她掌握得尺度非常好。贾母等人把她派往园中,是为了教导姑娘们,她在园中组织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既丰富了姑娘们的业余生活,又有利于搞好团结。这一切都是顺势而为。李纨当领导,会是个开明的领导。

第四,抓好下一代教育,帮儿子规划人生。

李纨给人的槁木死灰,很容易让人感觉她是个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是个被封建礼教抽空了的人物。仔细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她看起来槁木死灰,实际上很有力量,除了丈夫早逝,这是天命,无法违背,别的方面,都是她主动安排生活,而不是被动地等待生活安排。

她知道她出身名门,不可能改嫁,这是她身为名门之女付出的代价。所以,她不抱怨,不哭泣,赶快转变身份,替补了丈夫离开后留下的空缺。

她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丈夫是最坚强的靠山,丈夫不在了,唯一可部分代替丈夫功能的东西就是钱。在钱上,她绝不谦让,也不松手。王熙凤给她打得算盘很清,她给王熙凤,只怕也打得算盘很清,只是王熙凤的钱来路不明,她出于礼貌,不好点破。她这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做到知己知彼。

在儿子的教育上,她也很有主见。她的儿子是在她的影响教导下长大的,基本上没受爷爷奶奶等人的影响,这在一个大家族里很不容易。她的婆婆王夫人就被贾母剥夺了小儿子贾宝玉的抚养权,以致贾宝玉跟奶奶贾母比跟母亲王夫人更有感情。

李纨确信在教育儿子上,她比她的公公婆婆更有远见。她的公公婆婆在教育上都不是持之以恒的人,当初对她的丈夫过于严厉,她的丈夫贾珠病逝以后,婆婆王夫人滑向另一个极端,对小儿子贾宝玉百般溺爱,公公贾政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恨看着小儿子贾宝玉。这边,公公气极了拿着板子往死里打,那边,婆婆太婆婆过来,哭的哭,骂的骂,贾政打下去的板子全都白费。

李纨跟小叔子贾宝玉相处得很好,但她心里,必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长成小叔子的模样。也不希望她的儿子像她公公一样,年轻时诗酒放诞,老了拿着大板子打儿子,埋怨儿子不求上进。

她头脑清醒,人生目的明确,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条怎样的路,也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走到那条路上去。如同当年父亲把她放进贤女的范子里,照着贤女的样子培养她一样,她也把她的儿子从小放进王侯将相的范子里去,照着王侯将相的样子培养儿子。这是一条最容易成功的路。贾府败落之后,那些王孙公子褪去华丽羽毛,像落汤鸡一样惶惶无着,她的儿子却从废墟上站起来,“威赫赫爵禄高登”。

虽然,在这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书中,李纨最后的结局也不好,但是,她是败给了命运。如果不是命运有意刁难,她的人生经营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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