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塊石頭順著坡滾下來似的,我到達了今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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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歌這東西不會滅亡的。我們因了這個,也就能夠使那愛惜剎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滿足了。

——石川啄木

閱讀石川啄木的短歌集,就像在黑白熒幕上觀看一組組蒙太奇鏡頭:這些短小精悍、三行一組的詩句幾乎都取自詩人的日常與回憶,乍看之下平淡瑣碎,卻恰恰是生活的本貌。藉由這種對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加任何粉飾的心境速寫,啄木完成了對自我內心的剖白,並於無形的留白中尋得了文學與生命的出口。

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 石川啄木 -

ISHIKAWA TAKUBOKU(1886—1912),本名石川一,日本明治時代詩人、小說家與評論家。他打破了日本短歌三十一音一行的定例,開創了以口語吟詠的散文式短歌風格。石川啄木一生貧病,死時年僅二十六歲。

/ 一握之砂 /

節選

在東海的小島之濱,

我淚流滿面,

在白砂灘上與螃蟹玩耍著。

不能忘記那頰上流下來的

眼淚也不擦去,

將一握砂給我看的人。

對著大海獨自一人,

預備哭上七八天,

這樣走出了家門。

用手指掘那砂山的砂,

出來了一支

生滿了鏽的手槍。

一夜裡暴風雨來了,

築成的這個砂山,

是誰的墳墓啊。

在這一天,

我匍匐在砂山的砂上,

回憶著遙遠的初戀的苦痛。

橫在砂山腳下的,漂來的木頭,

我環顧著四周,

試著對它說些話。

沒有生命的砂,多麼悲哀啊!

用手一握,

悉悉索索的從手指中間漏下。

溼漉漉的

吸收了眼淚的砂球,

眼淚可是有分量的呀。

一〇

在砂上寫下

一百餘個“大”字,

斷了去死的念頭,又回來了。

一一

醒了還不起來,兒子的這個脾氣

是可悲的脾氣呀,

母親啊,請勿責備吧。

一二

一塊泥土和上口水,

做出哭著的母親的肖像,——

想起來是悲哀的事情。

一三

我在沒有燈光的房裡;

父親和母親

從隔壁拄著手杖出來。

一四

玩耍著背了母親,

覺得太輕了,哭了起來,

沒有走上三步。

一五

飄然的走出家,

飄然的回來的脾氣啊,

朋友雖然見笑……

一六

像故鄉的父親咳嗽似的

那麼咳嗽了,

生了病覺得人生無聊。

一七

少女們聽了我的哭泣,

將要說是像那

病狗對著月亮號叫吧。

一八

在什麼地方輕輕的有蟲鳴著似的

百無聊賴的心情

今天又感到了。

一九

覺得心將被吸進

非常黑暗的洞穴裡去似的,

睏倦的就睡了。

二〇

但願我有

愉快的工作,

等做完再死吧。

二一

在擁擠的電車的一角里,

縮著身子,

每晚每晚我的可憐相啊。

二二

淺草的熱鬧的夜市,

混了進去,

又混了出來的寂寞的心。

二三

想把愛犬的耳朵切了來看,

可哀呀,這也由於這顆心

對事物都倦了吧。

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犬,磯上尚江,2016

二四

哭夠了的時候,

拿起鏡子來,

儘可能的作出種種臉相。

二五

眼淚啊,眼淚啊,

真是不可思議啊,

用這洗過了之後,心裡就想遊戲了。

二六

聽到母親吃驚的說話,

這才注意了,——

用筷子正敲著飯碗呢。

二七

躺在草裡邊,

沒有想著什麼事,

鳥兒在空中游戲,在我的額上撒了糞。

二八

我的鬍子有下垂的毛病,

使我覺得生氣,

因為近來很像一個討厭的人。

二九

森林裡邊聽見槍聲,

哎呀,哎呀,

自己尋死的聲音多麼愉快。

三〇

耳朵靠了大樹的枝幹,

有小半日的工夫,

剝著堅硬的樹皮。

三一

“為這點事就死去嗎?”

“為這點事就活著嗎?”

住了,住了,不要再問答了!

三二

偶然得到的

這平靜的心情,

連時鐘的報時聽起來也很好玩。

三三

忽然感覺深的恐怖,

一動也不動,

隨後靜靜的摸弄肚臍。

三四

走到高山的頂上,

無緣無故的揮揮帽子,

又走下來了。

三五

什麼地方像是有許多人

競爭著抽籤的樣子,

我也想要去抽。

三六

生氣的時候,

必定打破一個缸子,

打破了九百九十九個,隨後死吧。

三七

時常在電車裡遇見的那矮個子的

含怒的眼睛,

這陣子使我感到不安了。

三八

來到鏡子店的前面,

突然的吃驚了,

我走路的樣子顯得多麼寒傖啊。

三九

不知怎的想坐火車了,

下了火車

卻沒有去處。

四〇

有時走進空屋裡去吸菸,

哎呀,只因為想

一個人待著。

四一

無緣無故的覺得寂寞了

就出去走走,我成了這麼個人,

至今已是三個月了。

四二

把發熱的面頰

埋在柔軟的積雪裡一般,

想那麼戀愛一下看看。

四三

可悲的是,

給那滿足不了的利己的念頭

纏得沒有辦法的男子。

四四

在房間裡,

攤開手腳躺下,

隨後靜靜的又起來了。

四五

像從百年的長眠裡醒過來似的,

打個呵欠,

沒有想著什麼事。

四六

抱著兩隻手,

近來這麼想:

讓大敵在眼前跳出來吧。

四七

我會到了個男子,

兩手又白又大,

人家說他是個非凡的人。

四八

想要愉快的

稱讚別人一番;

寂寞啊,對於利己心感到厭倦了。

四九

天下了雨,

我家的人臉色都陰沉沉的,

雨還是晴了才好。

五〇

有沒有

用從高處跳下似的心情,

了此一生的辦法呢?

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旗,磯上尚江,2015

/ 可悲的玩具 /

呼吸的時候

胸中有一種聲響,

比冬天的風還荒涼的聲響!

雖是閉了眼睛,

心裡卻什麼都不想。

太寂寞了,還是睜開眼睛吧。

半路里忽然變了主意,

今天也不去辦公,

在河岸彷徨了。

嗓子幹了,

去尋找還開著門的水果店

在秋天的深夜裡。

出去玩耍的小孩不回來;

把玩具的火車頭

拿了出來試走著看。

說想買書,想買書,

雖然沒有暗地諷刺的意思,

試向著妻子說了。

想去旅行的丈夫的心!

數說、哭泣的妻子的心!

早晨的飯桌!

走出家門大約五町的樣子,

像是有事情的人那麼的

走走看——

按著疼痛的牙齒,

看太陽紅紅的

在冬天的朝霧中升起。

好像是要永久走著的樣子,

思想湧上來了,

深夜裡的街道。

十一

可懷念的冬天的早晨啊,

喝著開水,

熱氣很柔和的罩上臉來。

十二

不知怎麼的

今晨我的心似乎稍微快活一點,

來剪指甲吧。

十三

茫然的

注視著書裡的插畫,

把菸草的煙噴上去看。

十四

中途沒有換乘的電車了,

差不多想要哭了,

雨又在落著。

十五

每隔兩夜,

在夜裡一點鐘走上坡路,

這也是為了辦公去啊。

十六

似乎沉沉的

浸在酒的香氣裡,

腦子裡感到沉重就回來了。

十七

今天又有酒喝了!

明知喝了酒,

會要噁心。

十八

我現在喃喃的說著什麼,

這樣的想著,

閉了眼睛賞玩著醉中的趣味。

十九

爽然的醉醒了的愉快啊,

夜裡起來了,

來磨墨吧。

二十

半夜裡來到凸出的窗口,

在欄杆的霜上

冰一冰我的手指尖。

二十一

無論怎樣都隨便吧,

我近來彷彿這樣說,

獨自感到恐怖了。

二十二

手腳似乎都分散了似的

懶懶的睡醒!

悲哀的睡醒!

二十三

攤開了家鄉的不漂亮的報紙,

試撿出錯排的字,

今晨的悲哀啊。

二十四

有誰肯把我

儘量的申斥一頓呢,

這樣想是什麼心情啊。

二十五

每朝每朝

摩挲著腿感著悲哀,

壓在下邊睡的腿稍微有點麻了。

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三つの波,磯上尚江,2012

二十六

如同在曠野裡走的火車一樣,

這個煩惱啊,

時時在我的心裡穿過。

二十七

來到了郊外,

不知怎的,

好像是給初戀的人上墳似的。

二十八

像是回到了

可懷念的故鄉了,

坐了好久沒有坐的火車。

二十九

我相信新的明天會到來,

自己的話

雖然是沒有虛假——

三十

仔細一想

真是想要的東西似有而實無,

還是來擦煙管吧。

三十一

看著很髒的手——

這正如對著近日的

自己的心一樣。

三十二

洗著很髒的手時的

輕微的滿足

乃是今天所有的滿足了。

三十三

今天忽然懷念山了,

來到了山裡,

且尋找去年坐過的石頭吧。

三十四

起晚了,沒有看報的時間了,

像是欠了債的樣子,

今天也這樣的感到了。

三十五

過了新年放鬆了的心情,

茫然的好像是

忘記了過去的一切。

三十六

昨天以前從早到晚緊張著

那種心情,

雖然想不要忘記。

三十七

門外面有打毽子的聲音,

有笑的聲音,

好像是回到去年的正月似的了。

三十八

不知道為什麼,

今年好像有好事情。

元旦的早晨是晴天,也沒有風。

三十九

從肚子底裡要打呵欠的模樣,

長長的試打呵欠來看,

在今年的元旦。

四十

每年總是

寫上差不多相像的兩三首歌

寄賀年信來的友人。

四十一

到了正月四日,

那個人的

一年一回的明信片也寄到了。

四十二

老是想世上行不通的事情的

我的頭腦啊,

今年也是這樣麼?

四十三

人家都是

朝著相同的方向走去。

站在一旁來看這個的心情啊。

四十四

這個已經看厭了的匾額,

讓它那麼掛著

掛到什麼時候為止呢?

四十五

就像那蠟燭

一點點的燃完的樣子,

到了夜裡的大年夜呀。

四十六

靠著青色的陶製火盆,

閉了眼睛,又張開眼睛,

在珍惜著時光。

四十七

漫然覺得明天會有好事情的想頭,

自己申斥了,

隨即睡覺了。

四十八

也許過去一年的疲勞都出來了吧,

說是元旦了,

卻總是迷濛的睡。

四十九

不知怎的

那由來很可悲的

元旦午後的渴睡的心情。

五十

一心凝視著

桔皮的汁所染的指甲

心裡多無聊。

# 以上短歌選自《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詩歌集》,[日] 石川啄木 著,周作人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石川啄木短歌中生與死的表現

[日] 福田周

石川啄木被譽為明治時期的天才詩人。他在兒時便被稱作神童,更是年紀輕輕就發揮了自己的詩人才能,繼而以成為小說家為目標來到東京,但卻未能以小說家的身份獲得成功——在那裡,石川啄木經歷了很大的挫折,並在貧困的生活中發表了《一握之砂》、《可悲的玩具》這樣在當時便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短歌集;然而他最後卻因罹患肺結核去世,死時年僅27歲。[1]

對石川啄木而言,短歌有著怎樣的意義呢?他相信「嶄露頭角的天才詩人」這一名號是出於自己的實力,還未審視現實就抱持野心,以詩人的身份踏入社會;遭到挫折後,又將成為小說家立作自己的目標。為了再一次檢驗自己,啄木懷揣作為小說家成功的幻夢來到了東京,卻體會到了「無法下筆的自己」所帶來的心理糾葛。陷於求死、失眠、抑鬱等種種煩惱之中,他不得已寫下了許多具有 「拋棄這個迄今為止沒有任何價值的自己」意味的短歌——

因此,短歌並非是石川啄木為了自己功成名就而作之物,而是一種無意識地對自己進行內省的作業,是一種創造上的退行

對石川啄木而言,短歌並非是“工作”,而是愚弄自己的“可悲的玩具”。但與此同時,正是藉由創作短歌,石川啄木方能邁出面對自己丑陋而弱小的真實姿態的第一步。

/ 1 作為對自我的內省的短歌

通過短歌,石川啄木把自己過去的樣子原原本本地描繪了出來——認為自己非同一般人的“自戀”狀貌,以及對自己未遭到世間評價而生出的種種“憤怒”與“放蕩”,以短歌的形式做了如下表現:

舉止裝作非凡的人,

這以後的寂寞,

什麼可以相比呢。

(一握之砂·五四)

寫了無聊的小說覺得高興的

那個男子多可憐啊,

初秋的風。

(一握之砂·一四五)

哪怕只讓我低過一次頭的人,

都死了吧!

我曾這樣的祈禱。

(一握之砂·九四)

把我看作不中用的

歌人的人,

我向他借了錢。

(一握之砂·五六)

正如有一天,

急於想喝酒,

今天我也急於想要錢。

(一握之砂·一〇三)

枕著那膝頭,

可是我心裡所想的

都是自己的事情。

(一握之砂·四二)

於是,石川啄木在短歌的作用下變得能夠面對那個迄今為止都在迴避著的、自己的本來姿態。

藉由客觀地探求名為自身的對象,作為主體的自我也逐漸浮出水面——這既是逃避至今的現實中的自己,也是一種“對自己而言,承認此事十分困難”的個人體驗。

可悲的是,

給那滿足不了的利己的念頭

纏得沒有辦法的男子

(一握之砂·四三)

如今想來,

輸的是我,

引起爭吵的也是我

(一握之砂·三四九)

(可悲的玩具·三一)

由此,啄木終於能以將人生視作“自己的人生”,並抱持這樣的主體性生活下去——他變得可以從中窺見自己工作上的思慮與錯誤,以及自己自尊心狀況的種種變化;至此,啄木對自己所說謊言的反省,終於通過名為“羞恥”的意識貫穿了自身。

等做完再等死吧。

(一握之砂·二〇)

友人似乎都顯得比我偉大的一天,

我買了花來,

和妻子一同欣賞。

(一握之砂·一二八)

那時候常常的說謊,

坦然的常常的說謊,

想起來汗都出來了。

(可悲的玩具·八二)

/ 2 啄木短歌中生與死的表現

正如上文所述,石川啄木在自己想要寫小說而無法下筆的時期,曾多次提到過死;但死亡對啄木而言卻有著與逃避現實相同的意味,因為它並不至於實際意義上的真實死亡。下文采用石川啄木的短歌與日記,試圖探討“死”之於石川啄木是怎樣一種印象的集成。

這是尋常的玩笑麼,

拿著刀裝出死的樣子,

那個臉色,那個臉色。

(一握之砂·八一)

這首短歌詠的是在金田一京助面前自殺未遂的自己,帶有自嘲意味。此處的“死”既是作為戲語的死,也隱約透露出某種得到對方同情的目的。不過,以下的短歌卻稍有另一種趣味:

(一握之砂·一九)

這首以“希望自己被吸入非常黑暗的洞穴裡併入睡”為內容的短歌,正是在描述對忘卻現實最簡單而又強力的武器——睡眠。然而入睡只是一時的迴避,無法成為根本的解決辦法;夢醒時分總會來臨。在自己的日記中,石川啄木也提到了這件事。

明治四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有一封能否在這個月裡把的當掉某個時鐘還回來的明信片。啊!大約是在今早的時候,死的問題還沒有直接地壓迫到我的心上來。今天是去報社[2]還是不去呢……不,不,比起這個,先想想是去死好呢還是不要去死呢?……是了,不能待在這個屋子裡面。出去吧,到什麼地方去……起了去澡堂的念頭;這是因為自己也受不了自己身上那不愉快的氛圍了。

想起了前幾天去時的好心情。總之去澡堂吧,在那以後再考慮問題。於是我去了臺町的澡堂,到那個時候我就完全想要死了。泡在熱水中的心情很好,我想要儘可能長地待在那兒。一旦從那兒出來了,可怕的問題就在等著我了,像是馬上要去死或是不做點什麼不行那樣的。只有浸泡在溫暖的澡堂水裡的時候,才感到這是自己的身體。我想要長久地呆在這裡;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很快就洗完了身子。如何是好!該起來麼?還是稍微再泡多一會兒呢?起來後究竟又要到哪兒去呢?(中略)想著到底要不要從池子裡起來——就是在這裡,我的心理狀態不斷變化——去死好還是不去死好的問題,就倒映在這從水池裡出來還是不出來的問題上來了。把水澆在身上的時候,我的心情還是頗輕鬆的。

起初,被返還債務的責任所逼迫的啄木產生了動搖,並受到了“死”這一印象的衝擊,隨後這一印象便轉移到了究竟去報社上班與否的不安上。在遭到“不能一直待在此處”的焦躁感的侵襲後,啄木便被“自己的腳步帶離房間,最後竟被一路推到了澡堂”。

“如何償還債務”的問題被一拖再拖,最後矮小化為了“什麼時候從浴缸中出來”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這無疑是啄木為了迴避內心鬱結而在無意識中採取的行為——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最後啄木心中變得輕鬆了。但另一方面,本質性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任何解決。這樣的“死”也可在啄木的其它日記中窺見,在這些段落中,它與“安心”這一關鍵詞重疊了起來。

明治四十二年四月十日 然而我已累了!我是弱者!僅僅在這一年間,不,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三天也好,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啊,神明,我的願望只有這個,請你將我身體的某處弄壞吧,痛苦也沒有關係,請讓我生病吧!啊……拜託了……

雪白的、柔和的,身體軟軟地沉到哪兒去——

就像是沉到了令人安心的谷底裡,在那樣的被榻上面,不,養老院的舊被榻上也好,什麼事也不去想,(就這麼死掉了也不足惜!)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啊!連有什麼人來把我的手腳偷走都不知道的那種程度的酣睡!

就是說,對石川啄木而言,“疾病”與“死亡”幾乎與“睡眠”同義;此處所謂的“睡眠”大約可以稱作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極端表現。不論是“深深的洞穴”,還是“被榻”,亦或是“令人心安的山谷”都可視作是

母胎——這正是能使嬰兒沉浸在萬能感中的搖籃,而想要回歸於此處不外乎是“沒有被生下來”的願望的表現。這顯然反映出石川啄木不願在現實中生存的強烈意願,由此可見他時常不得已地體會到自己與現實世界接觸的威脅。

但在抱著這種逃避現實的願望的同時,站在放棄小說寫作的邊緣的石川啄木卻變得能夠面對現實,並通過評論等一系列手段逐漸在現實世界紮下根來,開始地道地生活在“真正的”現實當中。這是一種被嵌入所謂“不得不養家餬口”的外部限制中而強制性運作起來的“生”

在其遺作《可悲的玩具》中,啄木以現實感伴隨其中的方式歌詠了自己的生活狀況,而他作為人的弱點也在以下短歌中得到了諸多表現:

試向妻子說了。

(可悲的玩具·六)

想去旅行的丈夫的心!

數說,哭泣的妻子的心!

早餐的飯桌!

(可悲的玩具·七)

我的性格

不適於與人家共事,

睡醒時這樣的想。

(可悲的玩具·六四)

友人給我飯吃了,

卻辜負了那個友人;

我的性格多可悲呀。

(一握之砂·三一四)

恰是由於這種“性格”,啄木才常常無法與周圍構築起親密的關係,與他人的交際總是以發生摩擦告終。啄木僅僅能夠和無條件地接受自己的才能,並從現實的摩擦中保護他自身存在的人保持聯繫。不論是金田一京助還是宮崎鬱雨[3],他們都承認石川啄木的才能,並無條件地成為了他的夥伴。

正是在這樣的庇護下,換言之,正是置身於這種“母胎”的情境中,石川啄木感到了“安心”;但是否也由此同時生出了真正的創作卻尚存疑問。

後世對於石川啄木評價的落點並非他本人所堅持自評的小說,而是其晚年為了“玩樂”而作、沒有進行過任何自評的短歌——這就是證明。最後選取啄木的兩首短歌如下:

不要像父母,

也不要像父母的父母——

你的父親是這樣想呀,孩子!

(可悲的玩具·一五七)

不知想著什麼——

孩子放下了玩具,乖乖的

來到我的旁邊坐下了。

(可悲的玩具·一六一)

在這兩首短歌中,石川啄木訴說了對自己生而為人的不幸、不能作為一個人地道地生活的悔恨,與此同時,也歌詠了對“即使是這樣的自己,我的孩子也會靠近我”這樣的人類情感的深深喟嘆與失落。

譯註

[1] 27歲:原文如此,石川啄木實際離世年齡應為26歲(1886.2.20-1912.4.13)。

[2] 報社:指東京朝日新聞社。明治四十二年三月,石川啄木在此工作。

[3]金田一京助、宮崎鬱雨:金田一京助是啄木在盛岡中學時的高年級同學,是啄木的好友。宮崎鬱雨是啄木在函館認識的好友,原名宮崎大四郎;鬱雨是他的號。在啄木生活困難時,這二位都在經濟上給了啄木一家人很大的幫助。

像一块石头顺着坡滚下来似的,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詩歌集》

[日] 石川啄木 著,周作人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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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節選自福田周所著論文《石川啄木短歌中生與死的表現》(石川啄木ー短歌にみる生と死の表現ー)。

題圖:井の中の蛙,磯上尚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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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 / 編譯:寧寧 | 編輯:叢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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