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終點到原點

從終點到原點

著名學者薩孟武先生在其《水滸與中國社會》一書中,認為中國傳統政治的主要特徵之一,是兄弟政治(同姓宗室把持權力,“封建諸侯,以藩屏周”)、舅爺政治(包括亞形態姑爺政治,即外戚勢力擅權)與馬弁政治(宦官專政主持朝綱,“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這三種基本形態的交替嬗遞、循環往復(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電影《無間道Ⅲ》中主題歌的一句歌詞:“從終點又回到原點”,藝術與政治相通),然而非常不幸的是,這三種政治形態最終都是弊端叢生,“一蟹不如一蟹”,為非作歹,禍國殃民,沒有一個是成功的,只見其輪迴,不見其進步。就象元曲《高祖還鄉》中所唱的那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證諸於史實,薩孟武先生之所見誠為不刊之論。

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血緣紐帶的長期存在並影響於政治,決定了中國傳統政治的最原生形態必定是“兄弟政治”。因此,“封建親戚,以藩屏周”(《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西周初年周天子大封同姓諸侯,人數多達數十人乃至百餘人,“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武王既崩,成王年幼,此時出來攝政的,乃是周公。可見西周統治者是希望通過推行“兄弟政治”,來鞏固“小邦周”對“大邦殷”驟然取得的軍事勝利,維持統治機器的正常運轉,所謂“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詩經·大雅·板》)。

然而,動機雖然很好,但是在具體運作中,其效果卻不佳,最初跳將出來反抗周室的,竟然是成王的親叔叔,周公旦的親兄弟——管叔、蔡叔、霍叔一夥,他們先是散佈“周公將不利於孺子”之類政治流言,盅惑人心,攪亂朝廷,接著又策動紂王之子武庚舉起叛幟,彼此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向中央朝廷亮出刀槍,殺氣騰騰,要把原有的政治格局徹底砸爛,重新洗牌,專擅天下。鬧得周公不得已說服召公,發佈《大誥》,“內弭父兄,外撫諸侯”(《逸周書·作雒篇》)。親自掛帥,率師東征,“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悅之。”(《孟子·滕文公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叛亂給鎮壓下去,史稱“管蔡之亂”或“三監之亂”。“兄弟政治”從一開始便亮起了紅燈,其前途當然不容樂觀。

儘管如此,“兄弟政治”作為最主要的政治形態,在西周之後仍是代有承繼。漢高祖劉邦千辛萬苦從西楚霸王項羽手中奪得天下之後,有鑑秦王朝推行郡縣,廢除分封導致二世孤立而亡的教訓,在翦除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之後,全面推行郡國並行制度,分封同姓為王者九國;弟劉交為楚王,子劉肥為齊王,從父兄劉賈為荊王,子劉長為淮南王,子劉建為燕王,子劉如意為趙王,子劉恢為梁王,子劉友為淮陽王,子劉恆為代王,並明確制度:“殺白馬立誓,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同樣是把天下看作是一家一姓的產業,“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折不扣的“兄弟政治”。

然而到了後來,兄弟們間不能彼此相安,同床異夢,爾虞我詐,做天子的隨時算計整肅自己的叔伯兄弟;做諸侯的也相繼盤算著黃袍加身的美事,在暗地策劃動亂,密謀造反,於是最終釀成了血風腥雨的“吳楚七國之亂”以及稍後的“淮南王叛亂未遂事件”,“兄弟政治”再一次宣告破產。

其他類似的例子還有許多,如晉武帝司馬炎從曹魏子孫手裡奪得政權,建立晉朝,為了穩固統治,曾大規模封建諸侯,這當然也屬於典型的“兄弟政治”,可是其最終的結果竟是“八王之亂”,趙王、河間王、成都王、楚王、汝南王、齊王、長沙王、東海王等八王先後拔刀亮相,一個比一個兇狠,生死相搏,狂野廝殺,結果導致少數民族貴族武裝大規模內侵,晉懷帝、晉愍帝一個個先後羊入虎口,不得善終,西晉朝廷遂告覆亡。

又如明太祖朱元璋分封諸侯,以為這是中外相維的良策,穩定天下的妙方,可是殊未料當其駕崩之後,屍骨未寒,燕王朱棣便藉口所謂的“清君側”,興兵作亂,舉兵犯闕,一舉推翻了朱元璋生前欽定的接班人建文帝的統治,將建文帝的親信大臣齊泰、黃子澄等人象宰雞屠羊似的殺得乾乾淨淨,並用一出慘絕人寰的“誅十族”悲劇,把方孝儒全家送上血腥的歷史祭壇,史稱“靖難之役”。這些事例充分表明,把政權委託給叔伯兄弟子侄,往往會事與願違,兵動宮闈之間,禍起蕭牆之內,“兄弟政治”破綻百出,難以為繼。

“兄弟政治”既然行不通,隨之而來便是外戚擅權,實施所謂的“舅爺政治”。即如薩孟武先生所言,“此後少主即位,已經不學武王那樣,使兄弟攝政,而學漢高祖那樣,使太太攝政。在婦人攝政之下,用人以什麼做標準呢?婦女雖然出嫁從夫,但是夫家的人,由她看來,總不及孃家的人親密,因此之故,婦人攝政,常常引用外戚,呂后王諸呂,就是一個證據。這個時候,夫家兄弟當然失去權勢,反之,孃家兄弟則可大出風頭,所以當時政治可以叫做舅爺政治。”(《水滸與中國社會·由宋江的家族關係說明中國古代的政治》)

然而,“舅爺政治”較之於“兄弟政治”根本沒有優點可言,它同樣對君主的地位構成威脅,經常誘發政治上的動亂。西漢初年諸呂作亂,幾乎顛覆劉氏江山;西漢末年王莽篡漢,新朝粉墨登場,都說明“舅爺政治”之極端不可靠。其弊端在後世更是愈益明顯,輕則操弄國權,肆意忘為,導致內外離心,政局動盪,如東漢竇憲“以侍中,內幹機密,出宣詔命”;又如東漢閻顯兄弟憑藉閻皇后之力,“為卿校,典禁兵”而干預朝政。重則篡奪江山,自立為帝,使政權易主,社稷改姓。這類史實,各代皆有,不絕如縷。例如王敦尚武帝之女襄城公主,桓溫尚明帝之女南康公主,專任閫外,手執雄兵,威勢既振,便有犯闕之意,這屬於駙馬(姑爺)作亂的典型;又如王恭乃孝武帝后之兄,東晉庾亮、庾冰、庾楷均是明帝皇后庾氏之兄弟或子侄,也皆在羽翼豐滿之後滋生不臣之心,這屬於外舅作亂的榜樣。

再如桓玄為桓溫之子,即晉之外甥,兵馬既盛,就忍不住露出猙獰嘴臉,窺覬非望,篡竊天位,則表明外甥也不足為恃了。至於楊堅以北周皇帝岳丈身份,從宇文氏手中奪得皇位,建立隋王朝,那更加是典型意義上的外戚篡權了。

由此可見,內外親戚一旦有了大權,無不反戈相向,釜底抽薪,這讓做皇帝的如何能夠食甘味,寢安穩!“舅爺政治”的危險性、黑暗性同樣不比“兄弟政治”稍減幾分,它的維繫當然是困難重重、舉步維艱的,所謂“貪孩童以及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任重道悠,利深禍速……湮滅連踵,傾輈繼路。”(《後漢書·皇后紀》)其實這也是人性的普遍特點。因為,榮華富貴,始終是世人競相追逐的目標,功名利祿,永遠是世人朝思暮想的期盼,在這種巨大的誘惑面前,人總是很難把持住自己,於是忘恩負義,落井下石有之,患得患失,自尋煩惱亦有之,只要有利可圖,哪裡還能顧得什麼親情,什麼道義!

小皇帝隨著年齡的增大,自然不滿意舅爺們驕橫跋扈,大包大攬,他痛心於寄人籬下,苦惱於芒刺在背,所以總想設法改變這樣的格局,收回法定的權力,從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可是,他“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勢單力薄,無有奧援,何能相抗已經氣焰正熾,尾大不掉的外戚勢力。既然他無法突出重圍和相隔甚遠的外臣相謀,那麼他也只能把身邊朝夕相處的宦官引為腹心,同他們策劃與暗室,伺機於可乘。一旦討平外戚,扭轉乾坤,皇帝論功行賞,宦官當然得勢,遂有機會跳到前臺干預朝政,“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後漢書·宦者列傳》)於是乎,“舅爺政治”又一變而為“馬弁政治”了。

由宦官主導的“馬弁政治”,則是傳統政治形態中最惡劣、最下流、最糟糕的一種類型。其禍患之嚴重,較之於“兄弟政治”與“舅爺政治”均有過之而無不及。宦官(明清時期則稱“太監”)是刑餘之人,生理上的殘缺使得他們往往出現心理上的變態。(象司馬遷那樣的受了宮刑還能保持基本正常的心理狀態,發憤寫書,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業的,屬於鳳毛麟角,沒有普遍性)。加上他們自幼淨身入宮,通常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對儒家所提倡的道德倫理多有感冒,對道家所主張的曠達人生態度更是無法認同,他們有的只是變態的報復社會心理,仇恨一切正常、美好的事物。

一朝大權在手,這種壓抑著的仇視社會情緒就會最充分的渲洩出來,給社會造成巨大的破壞,同時也給統治秩序的有序維持帶來災難性的衝擊:“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阿旨曲求,則光寵三族;直情忤意,則參夷五宗……狗馬飾雕文,土木被緹繡,皆剝割萌黎,競恣奢欲,拘害明賢,專樹黨類。”(《後漢書·宦者列傳》)

事實也正是如此,東漢桓、靈之際政治的腐朽黑暗,唐代順宗、文宗幾位天子的悲慘下場,宋代童貫等人作威作福紊亂朝綱,明代王振、劉瑾、魏忠賢之流專權所造成的惡劣後果,均是“馬弁政治”可惡醜陋的具體象徵。

正因為“馬弁政治”是最黑暗的政治,因此,它對君主地位、權力所構成的實質性危害也最為嚴重。換言之,“馬弁政治”是傳統政治中的最後紅燈,到它出現的時候,就意味著“統治者已不能照常統治下去了,而被統治者也不能再容忍照常的被統治了。”於是,大動亂爆發,亂得七葷八素,亂得不能再亂之後,自然會有“聖明天子”降臨,由他“奉天承運”,出來收拾殘局,使天底下芸芸眾生能夠擺脫“求做奴隸而不得”的“亂世”,而進入“可以暫時做穩奴隸”的“治世”(魯迅語)。政治形態又開始轉入到“兄弟政治”,三種傳統政治形態的新的一次“輪迴”遂重新啟動,這就是所謂的“由終點回到原點”。典型的中國傳統政治的基本運行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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