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監獄裡的晚年

2010年,78歲高齡的李鳴山(化名)在爭吵中失手殺了老伴,親手毀了自己的晚年。因犯故意殺人罪,他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4年,被押送至上海市南匯監獄服刑。

南匯監獄是上海首座集中收押老病殘服刑人員的監獄,該監獄六監區集中關押老年服刑人員,監房門口張貼著服刑人員的姓名、案由等個人信息。

“沿著走廊走進監區,透過鐵柵欄門,可以看見監房裡的服刑人員,他們有的拄著柺杖,有的臥病在床。他們風燭殘年,老態龍鍾。有誰會想到他們中不少人曾是殺人犯呢?”六監區幹警楊博裕說。

上百名老年服刑人員,將在南匯監獄度過晚年。

在南匯監獄眾多服刑者之中,身材魁梧的李鳴山鶴立雞群。他滿頭白髮,又高又壯,身板挺直,拄著一根柺杖,耳朵有點兒背,說起話來聲如洪鐘。

他曾是一名鐵路警察。李鳴山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19歲參加工作,在某市鐵路局做了5年乘警,又先後在該市手工業合作總社、物資管理局、建材公司等單位工作,退休時為國家幹部。

1992年退休後,李鳴山常去老幹部活動中心,唱歌、跳舞、看報紙、游泳、打球。這種悠閒自在的退休生活在2010年結束。

“衝動是魔鬼!我這個事情就是!何必呢!”回想起2010年春天發生的事情,李鳴山後悔不迭。

他和老伴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結婚。女兒在上海買房後,經常接老兩口到上海居住。李鳴山和老伴有時都在家鄉或上海,有時分居兩地。

2010年春,他在家鄉給上海的老伴打電話,他說歲數大了,希望兩個人一同住在上海。“她不同意。她怕我反對她玩麻將,叫我別來。”李鳴山回憶。老伴的反對意見並不奏效,他讓家鄉的兒子送他到了上海。

3月底,兒子把他送到上海,沒幾天老兩口就吵架了。

李鳴山前一晚感到肝區疼痛,第二天一早,他便叫老伴帶他去醫院看看。老伴因為玩麻將被他多次阻止,心生怨氣,便賭氣道:“你不用去,要看病回家鄉去。”她想打電話給兒女,李鳴山不讓她打,兩個人推搡起來。

“結果我失手了,把她弄沒氣了。”李鳴山不願透露更詳細的過程。他當時想報警,卻驚慌失措記不得門牌號了,只好跑到小區門口找保安幫忙。110接警後迅速趕來,他失魂落魄地講了事發經過。隨後,他被警察帶到派出所做筆錄。

因為失手殺害了妻子,李鳴山最終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4年。

患有冠心病、糖尿病、腦梗後遺症和高血壓等疾病的李鳴山,入獄後病情愈發嚴重。有一天夜裡兩點,他突然感到憋氣、呼吸不暢,張口喊了一聲便不省人事,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監獄總醫院的病床上。值班護士對他說:“要不是你們警官及時送你過來,你這條命就懸了。”

初入獄時,年近八旬的李鳴山沒指望能活著出去。失手殺妻,他心裡非常後悔,想一死了之。監獄幹警一直做思想工作,他終於漸漸打開心結,決心面對現實,積極投入改造,爭取活著出去。

「特写」监狱里的晚年

李鳴山起初和張富強(化名)關押在同一個監房,兩人年齡相仿。

據幹警楊博裕介紹,張富強是上海市在押服刑人員中年齡最大的服刑人員。他出生於1932年,因犯強迫賣淫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入獄後,由於改造表現好,張富強獲得減刑,由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20年,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改為剝奪政治權利9年。

李鳴山和張富強,一個曾擔任公職、享受退休待遇,一個屬社會底層、沒有上過學的文盲,兩人相互看不上對方。

“他們芝麻大點的小事都能吵起來,連相鄰的桌面都劃分了‘楚河漢界’。張富強雖然腿腳不便,但還是會‘越界’過來跟李鳴山吵架。兩個80多歲的人,情緒一激動,動作大些,我們擔心他們摔倒。”幹警楊博裕說。為了避免他們因瑣事爭吵,幹警將兩個最年長的服刑人員分開,讓他們住在不同的監房裡。

南匯監獄教育改造科副科長、心理健康指導室主任汪承諾介紹說,從心理角度來看,老年服刑人員比較固執、敏感、多疑,尤其是患病的老年服刑人員心理比較脆弱,容易被負面情緒感染,認為別人說的話是在含沙射影。

“‘老小孩’這個詞總結得有道理,年紀大的老年服刑人員更需要關心,尤其是患病的時候。他們因為犯罪入獄缺失親人的關愛,更需要監獄幹警給予更多關注。”汪承諾說。

張富強搬到了隔壁的204監房,這個監房有11名服刑人員,既有年輕人,也有老人。為了便於老年服刑人員的改造,今年30歲出頭的華家良(化名)在幹警的安排下承擔起了張富強的看護工作。

每天午夜至第二天凌晨是華家良的看護時間。按照監獄的要求,他負責留意入睡服刑人員的狀態,看看他們的臉色是否正常,胸口是否有規律地起伏。如果遇到行動不便的服刑人員起夜,他需要攙扶他們上廁所,再把他們扶回床上。

204監房的情況有點複雜。楊博裕說,除了張富強這個87歲高齡的服刑者,監房裡還有一個老年痴呆症患者殷某,以及兩名身患癌症的服刑人員。“我們規定夜裡睡覺要把頭和手都露出被子外面,以便觀察。”

張富強每天凌晨3-4點鐘起床。華家良幫他穿好衣服,疊好被子,打好熱水,扶著他到水池邊洗漱。張富強怕冷,冬天甚至要穿19件衣服,需花費20多分鐘。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殷某則會在晚上不定時起床,他經常幻想到不同的場景,有時會大喊“媽媽”。

白天除了睡覺,其餘時間華家良都和張富強形影不離。吃完早飯,華家良把自己和張富強的碗筷洗乾淨放在碗櫃裡,再扶著他去前門崗吃藥,回到監房後,他便可以休息了。到了午飯時間,他吃完午飯,洗了碗筷,就可以繼續補個回籠覺,直到下午15點再起來。

張富強脾氣差。他喜歡囤積東西,每天把床下的箱子拉出來看看又放回去,如此反覆數十次。“裡面的東西放得亂七八糟,他習慣了把東西都放在一起,又不讓看護人員整理。”楊博裕說。

張富強一貧如洗,僅有的幾件物品,他當寶貝一樣存在箱子裡,每天早上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拉開箱子看看。他出現了老年痴呆的症狀,總是以為自己要刑滿釋放了,反覆跟別人唸叨說:“我下週要回家了”。

「特写」监狱里的晚年

不到一年時間,204監房已經病亡了兩名服刑人員。

華家良記得,那是一個7月的凌晨,他起來執勤,交接班的人說,陳剛(化名)的情況不太好,要多留意他。

陳剛出生於三十年代,因犯販賣、運輸毒品罪被判無期徒刑,2008年入獄。由於在獄中表現良好,他多次獲得減刑,及至2018年7月,刑期僅剩幾年。

陳剛患有哮喘病。那天早上,他起來去了一次廁所,華家良扶他的時候感覺他的臉色比平時差。他叫華家良幫他噴一點治哮喘的噴霧劑,華家良問要不要去醫院,他說不用。

凌晨5點半,華家良發現陳剛呼吸有點急促,華家良感覺情況不對勁,向值班幹警報告,值班幹警及時發現後,立即將陳剛送至監獄總醫院搶救。

在2017年,醫院就曾三次對陳剛實施緊急搶救,均搶救成功。監獄將其病危的通知告知其家人,但其家人保持了沉默。去年11月底搶救之後,他在醫院裡住院一個多月,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器官已慢慢衰竭。

2018年7月的那個早晨,幹警楊博裕上班時就聽領導說,陳剛的情況不太好,正在醫院搶救。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楊博裕立即聯繫他遠在西部老家的親人,親屬表示無法趕來。

上午11點多,陳剛在監獄總醫院去世。後來,他的家人來到監獄,確認後將其骨灰帶回了老家。

另外一位老年服刑人員的晚景更為淒涼。他今年已經80多歲,因老年痴呆把老伴殺害,入獄後又患了中風,失能失智。今年1月剛從別處轉移過來時,他已經長了一身褥瘡,身上散發惡臭。華家良和監獄幹警幫他把衣服重新換了一身,再送醫治療。他是上海本地人,育有三兒一女,家人曾經來監獄探視過,卻表示無力贍養老人。2018年4月,這位高齡服刑人員在醫院被搶救了一上午,最終與世長辭。

臭脾氣的“老小孩”張富強明年8月即將刑滿釋放。他姐姐已經去世,姐姐有一子一女,都已經60多歲了。平時家人與他聯繫較少,最近的一次聯繫還是在去年。入獄多年,張富強已經無家可歸。“我們聯繫他親戚多次了,對方很不耐煩,要麼不接電話,要麼說‘我們會考慮一下’就掛電話。”幹警楊博裕說。

相比之下,李鳴山獲得了更多家庭支持。他的女兒經常來監獄探視,在家鄉的兒子也曾來探視,弟弟還經常寫信給他。“孩子心裡憎恨我,但是又不能不認我這個爹,我女兒說,母親是被害了,但也不能不管我這個親爹吧!”。

追憶往日的家庭生活,他感到追悔莫及:“本來一大家子很幸福的,孩子是黨員,工作很好,我們夫妻的退休工資也不低,老伴勤勞,對孩子慈愛,過日子沒的說……”

李鳴山的眼睛已經有點兒看不太清楚了,如果坐的時間太長,他的腿會受不了,得站起來走走。他說,他要爭取活著出去。2018年是李鳴山入獄服刑的第9個年頭,期間,他爭取到了一年半的減刑獎勵,目前,剩餘刑期不到5年。

他算了算,自己92歲才能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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