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各地的城市都在發生變遷，有幅度較小的老區到新區的變遷，甚至還有另建新城的大尺度變遷。所有城市中，北京可能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座。
然而，在過去，當西安、洛陽、杭州、成都等已成大都市的時候，北京的角色還只是個邊塞重鎮，到了明初，其GDP可能還不如南方一座縣城。
但是，種種因素和跡象表明，它卻註定要成為華夏的都城。我將用自己的獨特視角與大家分享關於北京城的那些事。
1
天上掉下個“北京灣”
對於生活在這片平原上的人們來說，北平城凝聚著他們的深厚感情，如同閃耀在北方夜空中的北極星。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座輝煌的城市。如果我們對這座城市周邊的地形特徵進行仔細的觀察，就可以看到一個重山環繞的封閉小平原。
——《北平歷史地理》P1
北京所在的這個小平原，是華北大平原的一部分，也是最西北角。我們早在中學地理教科書裡就學了：華北平原最後的形成，是黃、淮、海三大水系沖積形成的。但是，這個沖積形成，需要有個理想的條件，在更早的地質年代，華北平原所在地是一個巨大的臺地——地質學上有個名詞叫“華北克拉通”。
克拉通
咱們現在看到的地貌景觀是長期地殼運動和外部搬運侵蝕作用共同作用形成的。有這麼一種相對穩定的構造單元，長期堅挺，不受造山運動影響，比較牢固的這麼一大塊陸地，專有名詞叫地盾、地臺。W.H.施蒂勒1936年提出，源於希臘語Kratos，意為強度，作為地盾和地臺的統稱。
咱們的華北克拉通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古老陸塊，已經有38億年的歷史。是構造單元中的小強。光有這麼一個牢固的大臺子，還不能形成今天的華北平原，因為需要有落差，才能有河流搬運沖積。恰恰，後來，華北拉通內部邊緣發生了造山運動，太行山和燕山形成了。
燕山山脈三維圖，燕山造山運動，是塑造“北京灣”的力量之一。燕山在以自己名稱命名的中生代“燕山運動”（發生在距今約2億年—6500萬年之間，即侏羅紀—白堊紀）中迎來了脫胎換骨的改造。中國大地貌格局第二和第三級階梯的分異，以及中國東部山脈普遍呈現的北東、北北東走向，均由此肇端；同時，由於板塊的擠壓，地殼破裂，地幔物質上湧，在中國東部造成廣泛的岩漿噴發和侵入活動，這一時期規模巨大的岩漿岩帶（特別是侵入作用形成的花崗岩）構成了許多東部名山（如黃山、衡山、三清山、雁蕩山）的骨架，燕山也不例外。但與其他許多山脈不一樣的是，燕山的主走向是近似東西向的，在中國東部與之可以類比的只有南嶺山脈。燕山運動中，燕山初具雛形——一條橫亙華北北部、以花崗岩為骨架、古老岩層遍地出露、斷裂及褶皺構造十分發達的山脈，與現代並無根本性差別。古燕山的歷史到新生代初期即告一段落，隨著造山運動的平息，中生代山脈被歲月無情夷平。
機緣巧合的是：主體部分又發生了沉降或海水入侵，一升一降，形成了這麼個簸箕裝的地形，除了泰沂山脈和山東半島，這塊平原幾乎是坦蕩的。
現在，天津薊縣有個著名的“薊縣剖面”，因為露出了地表，中遠古界漫長的地質歷史信息可以在地表就能看得十分清晰。從薊縣縣城到常州村，連綿起伏的丘陵中好似一排巨大的書櫃，其中安放了跨越10億年歲月的沉積岩層；岩層則像魚鱗瓦脊那樣，重重疊疊地在大地上延伸，儼然一冊冊用岩石壘砌的典籍大作。
常州溝組是薊縣中下元古界中最古老的地層，距今約18億年。地層中顆粒粗大的礫岩和雜砂岩是古河流沉積的標誌。這張手繪圖是將科學圖件經過藝術加工的產物，遠方是當我們站在薊縣的山上看到的崇山峻嶺，而山前宏大的地質剖面則展示了綿綿青山下古老岩石的質地與韻律，地層的疊覆與起伏。
“民國二十年的秋天，我初次負笈北上，自濟南而北，火車竟日奔馳於華北大平原上。那正是秋收就要開始的時候，陽光瀲灩，萬里無雲。從車窗中望去，遍野都好像氾濫著一陣淺碧又一陣澄黃的波瀾，恰是一幅陸地海洋的景象。時遠時近若斷若續的農莊田舍，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也都一齊淹沒在這無限秋禾的波瀾中，只見屋頂不見庭院，只見樹頭不見樹身。這正是一個大好豐年的預兆，我眼前立刻浮起了“金顆玉粒，遍地嘉禾”的字句。預備收穫忙碌的無數農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已經開始向田間散去，就使這遼闊而寧靜的大原野上更平空煊騰起無限生氣。這幅景色一直繼續著，在南北千里鄉間，竟然沒有什麼很大的改變。風馳電掣的列車儘管一小時一小時的奔馳著，而窗中所見仍然是那同一的一幅圖畫。時間久了，心中未免起了一種茫無依歸的厭煩，這平原委實是太大了。
但是一到黃土坡車站，情形立刻改變了。這時我從車窗中望去，在絢爛的夕照中，突然看見西北一帶平地崛起一列高山，好似向列車進行的方向環抱而來，於是我又不由的想到：“那應該就是這大平原的邊際了吧!我們的行程也該告一結束了。”果然，列車一過豐臺，便驀地轉了一個彎子，漸漸在燈火燦爛中安定下來，正如一艘遠涉重洋的巨輪，舶入了它最後的港灣——這就是北京。
我用“港灣”兩個字，只在描寫我當時的心情，事後才知道，原來美國地質學家維理斯氏，在他考察過北京及其附近的地形而後，就早已給它起名叫做“北京灣”了。”
——《北平歷史地理》導演
上文引言用“北京灣”這個概念，是美國地質學家貝利.維里斯（Bailey Willis）在1907年發表的文章中，將三面環山、一面開口的北京市所在的小平原，稱為“北平灣”，即“北京灣”。
翻拍自《北平歷史地理》的地圖
我們通過三維地形圖或遙感影像，感受一下北京灣的神奇。
平原在緊鄰山區的地方，是一個粗砂礫區，緊鄰粗砂礫區的外側是河流沖積形成的沙帶，廣大平原的中心地區則由黏土和黃土覆蓋，這成為了北平這座古老城市的基礎。這是一塊類似於西亞“兩河流域”的地方，認為美索不達米亞這一經典名詞也可以用來形容這片土地。渾河與白河分別流經北京城兩側，流向大體一致，交匯之後最終注入渤海灣，正如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並行在兩河流域，最終匯成一河注入波斯灣一樣。
我們看一下北京與西亞“兩河流域”圖的對比。
巧合的是，文明早期，兩河匯入的阿拉伯河尚未形成，下游的巴士拉港陸地，還在海平面以下；渾河即永定河，白河即潮白河，當時海河干流和天津城所在地，也在海平面以下。
此時我腦海立刻浮現：這種三面環山、中間兩條河流的地形，不正是中國傳統堪輿風水裡的“標準模型”嘛？
風水模式圖中，“兩河”是重要的角色，是一個聚落的靈魂——“水口”之命脈。
我們進一步找到其他重要城市，發現：大大小小的城市、城鎮、村落等聚落，選址其實都是這種環境。中國當下的聚落，是在宋明時期穩定下來的，這是風水堪輿思想的成熟、巔峰期，尤其到了明代，多數夯土城變成了磚城，聚落選址都以風水思想為指導，進行設計、建設。
這種思想當然是適應自然的一種最佳選擇，背靠山可以作為防禦屏障，前有流水可以提供生活生產和航運所需水源，這樣的環境據說還有利於“藏風納水”，保障大氣流通順暢。經過數百年的發展，當時理想的山水、植被條件，或許多少被破壞了，但大體格局還保持著，尤其是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城市。山水環境不佳的城市，還通過造山、開渠，來彌補自然風水的缺憾。
在眾多“北京灣”式的城市灣中，有幾個大城市的“灣”比較反常，西安灣、南京灣、濟南灣。背靠屏障方面，西安最佳，濟南其次，南京最差；水流水口方面，西安最佳，南京其次，濟南最差；而方向呢，居然都是坐南朝北——與北京恰好相反。在中國大地形環境中，這種地形是逆向內陸的，這三者似乎註定是要與北京唱反調，或臣服的。西安是廢都，後兩者多出草寇或與北方對立政權。
2
山川折出個大走廊
北平城不但是北平灣的核心，也是華北平原與北方的山地和高原之間綿長的南北陸路交通線的天然焦點，也可以說是連通著中原與塞外之間的要塞。
——侯仁之
侯仁之教授說的這南北陸路交通線，在書中被稱為“古代南北大道”、“太行山東麓大道”。“這條古道沿著氣勢雄偉的太行山—燕山山麓發展起來，與山脈平行，起自大平原的中西部——中華文明首先在那裡發展起來，直至大平原的北端——中國疆域第一階段的擴展在那裡被阻擋。”我們還會發現，今天京廣鐵路就是這條大道的現代版，中國南北主要的重鎮，幾乎都在這條大道上。
那麼，當時為何文明成果都聚集在這個狹長的廊道上呢？畢竟華北平原十分開闊的。我們看下地圖。
太行山南北延伸，海河流域水系從山西高原發源，形成了扇面一樣的水系。古都密佈的長廊，在海河流域的沖積扇上，海河水系發源於地勢第二階梯的黃土高原，條條支流如列隊衝殺的士兵，橫切太行山脈後進入第三階梯的華北平原，最終在天津匯流入海。從空中垂直俯瞰，平原上的海河水系圖猶如一把巨大的扇子：一條支流就是一根扇骨，每根扇骨對應一座古代城市或渡口，它們集中分佈於山前地帶，這是因為河流中下游多沼澤、河流改道頻繁，並不宜居。
各支流出太行山後，山前地帶形成了一連串沖積扇，這裡水土條件適宜，無洪水大浪，成為文明發祥之地。我們通過查找資料，在地圖上標出了歷史可以追溯至商周時期的城市：它們多沿著河北平原西緣地帶集中分佈，形成了縱貫南北、與太行山平行的走廊。北京、燕下都、靈壽故城、邯鄲、邢都、鄴城、安陽等古都，無一例外都在這條廊道之上。
太行山東麓沖積扇及城市密集帶走廊，恰好就是《北平歷史地理》藝術所說的“北方大道”，跨越了海河流域，南起點為河南安陽、北起點為北京。此條線以西——高原山脈起伏，嚴酷，水流急；此線以東——黃河經常改道氾濫，河湖沼澤，不適宜棲居。今天的白洋淀、衡水湖、永年窪，都是當時大陸澤的殘餘。
天津作為一個港口城市，儘管在過去一個世紀的發展引人注目，但它僅僅是一個新興之地，在古代陸上交通中並沒有任何地位。
——《北平歷史地理》，p11
這時候，天津所在地為海河下游，水土條件不好，自然無法形成城市。
這個時期，雖然北京也是邊疆重鎮，也一度做過燕國國都，但輝煌的文明主要在陝西、河北。從戰國到南北朝，河北地區出了邯鄲、鄴城這樣全國中心城市和直轄市級別的大都市。北京是到了遼金時期才漸漸成為王朝都城級別的大城市。
結論：這個南北大道，是個文明燦爛的大走廊，至今也是河北大城市最密集的交通線。這個時期，河北最牛，北京次之，天津還沒影兒。
3
上帝畫了個“金三角”
北平城，位於巨大三角形的華北平原的最北端
北平城以南是哈不誒大三角平原，平能源向南延伸數百英里，直至長江低平的河谷及三角洲地區……北平城坐落在北平灣的端口，也恰好位於三角形大平原的頂點，所有交通線都經過這裡……
——《北平歷史地理》，p1，p8
這個大三角形，是對華北平原總體形狀的概括。華北平原比常人想象的要廣闊，淮河流域、海河流域，以及黃河中下游平原，都是它的範圍——如果忽略江淮之間的低矮山地，稍微將它放大，“大華北平原”的南部一直延伸到長江中下游北岸。向西，雖有山地阻隔，但有黃河和函谷這條通道，“關中盆地”，可以視作華北平原在西部的一塊衍生飛地。
所以，這個大三角有三個重鎮：北京、西安、南京，這恰好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三個都城。這個大三角，也恰恰是中國古城變遷軌跡的縮影。稍稍把範圍放大，三個角可以分為三個城市群：關中（西安）-洛陽、南京-杭州、北京。
中國的古都，是封建農耕文明的產物。近代國門打開，海港城市興起，大三角的格局有所變化。擴展至後，整體經濟中心向東南以東，新的城市崛起：西安-洛陽-鄭州、北京-天津、南京-杭州-上海-寧波。其中，西部內陸這個角，衰落得最厲害，西安、洛陽的輝煌，似乎被鄭州接管了。東南這個角發展最迅猛，長江上的南京，讓位於上海；錢塘江上的杭州，被寧波略搶去了風頭（至於寧波沒能達到預期，是因為海禁政策和機緣錯過）。
王朝疆域越大，北京比西安、南京的優勢就越大。中國的地形環境，決定了北方始終對南方保持攻勢：炎黃滅蚩尤、秦楚相整秦得天下、漢得關中進而得南方、鮮卑遼金滿清南下、北朝滅南朝、朱棣南下奪帝位，幾乎所有的南征，都取得了勝利；相比之下，楚國攻秦、南朝北伐、兩宋屈服遼金、朱允炆太平天國國民政府北伐，幾乎所有的北上都以失敗告終。
不過，這僅限於陸地上的爭鬥。海洋時代的能量，可以完全打破這個平衡。鄭成功的海上力量，一度讓侵略者膽寒，北伐也一度佔據優勢；不過，海洋文明在中國始終不是主流，是從屬的小股力量，最終還是死於閉關鎖國。
在大三角內部，還有許多有意思的等邊三角形或等腰三角形，可以從中讀到一些有趣的地緣秘密。如下，我們瀏覽一下：
廈門、臺北、高雄，海峽兩岸三大城市，呈“等邊三角形”
蘇湖熟，天下足。富饒的魚米之鄉，蘇州、湖州、嘉興，是一個等邊三角形
京、津、雄安，能成為華北金三角嗎？
山東山西，是北京的左膀右臂
杭州、上海、寧波——江南的三個時代，只是寧波發展因為海禁而受挫。
山西、河南、山東三省省會，恰好也是等邊三角形，而且中軸線穿過古都安陽與邯鄲。
中條山和山西是個神奇的存在，華夏文明早期的搖籃，堯舜禹都在這裡活動：
元代之前的山西城門和關城，幾乎都朝東，拱衛關中；元代之後的山西城門和關城，幾乎都朝西，拱衛北京。西安和北京，距離太原的距離幾乎相等，這是巧合嗎？
西安與北京，兩個時代的中心——都城，帶動了周邊軍事重鎮的發展。蘭州與太原、張家口與天津，最初扮演的是這種“侍衛”角色。
結論
北京是農耕文明時期的最後一代王者，也是最適合大陸地區的都城。遼金元明清（清中期），北京最牛、河北次之、天津崛起。到了清後期，天津最牛，北京輝煌猶存，但開始衰落，河北以保定為龍頭，三者各有特色，但勢頭不同：北京下坡、河北平穩、天津上升。不過，到了現在，北京這塊風水寶地失去了往日風采，北京也憑著中心優勢，把本來已經衰退的河北資源，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有一個段子：京津冀的拼音，巧合地反映了三者的強弱——JING>JIN>JI。
☑ 清順治十六年—雍正七年（1659—1729年），直隸省巡撫駐大名府（今大名縣），1729年保定直隸總督署竣工後，“省會”遷往保定；
☑ 清雍正七年—民國二年（1729—1913年），直隸總督、巡撫均設於保定。1870—1902年，夏季在天津辦公，到1913年，直隸首府正式遷至天津；
☑ 1928年10月，國民政府改河北省為直隸省，並將省會定在北平；
☑ 1930年10月，河北省政府從北平遷至天津辦公；
☑ 1935年6月，河北省政府從天津遷至保定辦公；
☑ 1945年11月，抗戰結束後初期，河北省省會設在北平；
☑ 1946年7月，河北省政府機構從北平遷回到保定，保定重新成為省會；
☑ 1947年11月，內戰期間，河北省會從保定又遷回到北平；
☑ 1949年7月，中央人民政府定河北省會為保定，河北省人民政府隨即於8月成立；
☑ 1958年2月，河北、天津行政合併，省會由保定遷往天津；
☑ 1966年5月，冀、津利益矛盾重重，保定又一次成為河北省會；
☑ 1968年2月，河北省革委會在石家莊成立，石家莊成為河北省新省會，並延續至今。
注：1937年9月—1945年，河北省政府四處流浪，機構先後在大名、洛陽、郿縣、北平、保定、西安等地辦公。
河北悄悄不知不覺地被拆分，被京津蠶食。
這是一張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拍攝的衛星遙感照片，空中的白色為正常的雲層，灰色為霾層。畫面中的北京、河北甚至整個華北平原都籠罩在灰霾中，霾的西北邊界恰好在太行山、燕山與平原的交界處，原本由這兩條山脈圍合出的富饒之地——“北京灣”、“河北灣”，如今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霧霾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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