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古龍:殺人金環

說起武俠世界,當首推金庸先生,金大俠著作包羅天下氣象萬千,歷史地理美食民俗信手拈來,琴棋書畫漁樵耕讀均能化為武功,論文筆才華可謂武俠作家的武林盟主。

盟主雖是金大俠,遊離在主流寫作之外的世外高人可於金庸並肩而坐的,卻只有古龍先生。

古龍一生豪俠交友廣闊,酗酒成歡。論及文章知識廣度比之金庸稍遜一籌,寫作文筆及對人心人性的刻畫入骨三分卻無人能及。金庸寫的是故事,古龍寫的是人心。

記得古龍逝世之後,他的好友們買了50瓶XO白蘭地陪他一起下葬,紀念這位不世出的文壇才子。倪匡用古龍筆下人物做一輓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世不見楚留香!

三水哥冒昧,於此汙濁盛世陪同諸君重讀古龍,希望以此真正鏗鏘擲地有聲的武俠精神喚醒人心。

如果讀者們不同意我在插播在文章中的評語,可在文章後面留言評論,學習共勉。

重讀古龍:殺人金環

古龍

(三水先生:古龍的文章通常會有大段的對話,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來描寫事件背景,人物性格,事件走向。這種方式簡明扼要,並且有利於製造懸念,往往柳暗花明處奇兵突出,另讀者大呼痛快)

門外風景如畫。

暗褐色的道路,從這裡開始蜿蜒伸展,穿過翠綠的樹林,沿著湛藍的湖水,伸展向鬧市。

遠山在陰暝的天色中看來,彷彿在霧中,顯得更美麗神秘。

這裡距離市鎮並不遠,但這一泓湖水,一帶綠林,卻似已將紅塵隔絕在遠山外。

白玉京長長的呼吸著,空氣潮溼而甜潤,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喜歡這地方。”

方龍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歡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龍香道:“這裡通常都不歡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為什麼例外?”

方龍香道:“無論誰,只要是住進了這裡的客人,客人無論要做什麼,都不能反對的。”

白玉京道:“若要殺人呢?”

方龍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誰要殺人,殺的是誰了。”

白玉京冷冷的道:“這倒是標準生意人說的話。”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道:“我看他們好像並沒有不讓我走的意思。我走出來,也沒有人想攔住我。”

方龍香道:“嗯。”

白玉京又道:“也許,他們並不是為了我而來的。”

方龍香道:“也許。”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這次算你運氣。”

方龍香道:“什麼運氣?”

白玉京道:“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窮,明天我一早就走。”

方龍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還想喝你櫃子裡藏著的女兒紅。”

方龍香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憂鬱,遙視著陰暝的遠山,緩緩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長。”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這麼長的一個晚上,已足夠發生很多事了。”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也已足夠殺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忽然轉過頭,凝視著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個人來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個人是誰?”

方龍香道:“青龍會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著,眼睛裡卻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實說,我的確已漸漸覺得這個人很有趣了。”

方龍香道:“但你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還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覺得有趣。”

方龍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龍香道:“有沒有人使你改變過主意?”

白玉京道:“沒有。”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好,我去拿酒,帶你的女醉俠下來喝吧。”

白玉京道:“我還要去換套新衣服。”

方龍香道:“現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時候,我總喜歡穿新衣服。”

方龍香目光閃動,道:“殺人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喜歡換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殺的是誰了。”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著棉被,道:“我們為什麼不把酒拿上來,就在這屋裡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對,好酒也會變淡的。”

袁紫霞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對?”

白玉京道:“這是睡覺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樓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沒新衣服換,怎麼下樓?”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著穿新衣服,別人也一樣會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沒有臉紅過?”

白玉京道:“沒有。”

他忽然轉身,道:“我在樓下等你。”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現在已經臉紅了,我臉紅的時候,一向不願被人看見的。”

(三水先生評:寥寥幾筆對話,把白玉京自信,驕傲,幽默,男人的羞澀畫的栩栩如生。)


袁紫霞打開隨身帶著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雖不是全新的,但卻豔麗如彩霞。她喜歡色彩鮮豔的衣服,喜歡色彩鮮豔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這種人。

他驕傲,任性,有時衝動得像是個孩子,有時卻又深沉像是條狐狸。

她知道這種男人不是好對付的,女人想要俘虜他,實在不容易。

可是她決心要試一試。

(二)

這裡吃飯的地方並不大,但卻很精緻。

桌子是紅木的,還鑲著白雲石。牆上掛著適當的書畫,架上擺著剛開的花,讓人一走進來,就會覺得自己能在這種地方吃飯是種榮幸,所以價錢就算比別的地方貴,也沒有人在乎了。

青龍會的三個人,佔據了靠門最近的一張桌子,眼睛還是在盯著門。

他們顯然還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戶,他已經開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卻還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後。

“這位客官不用飯?”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讓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這就是某種人自己選擇的命運。

法事已做完了,那兩個和尚居然也在這裡吃飯,燈光照著他們的頭,亮得就像是葫蘆。

他們好像剛颳了頭。

風中隱隱還可以聽到那位老太太的哭聲。究竟是誰死了?她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

打破金魚缸的人還沒有露面。他為什麼一直躲在屋子裡不敢見人?


茶不錯,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換上件寶藍色的新衣服,喝了幾杯酒,似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龍香卻顯得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東西來,怎麼比小姑娘還秀氣?”

方龍香苦笑道:“因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總難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個夥計過來,道:“替我送幾樣最好的酒菜到後面巷子裡去,送給一個戴紅纓帽的官差,和一個賣藕粉的。”

方龍香冷冷道:“還有個戴氈帽的呢?”

白玉京道:“據說他們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東西吃。譬如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臉色忽然蒼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嘔吐。

屋子裡每個人好像都在偷偷地看著她,甚至連那兩個和尚都不例外。

他們的嘴吃素,眼睛並不吃素。

突聽蹄聲急響,健馬長嘶,就停在門外。

青龍會的三個人立刻霍然飛身而起,臉上露出了喜色。

他們等的人終於來了。

方龍香看了白玉京一眼,舉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為什麼忽然敬我?”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我只怕再不敬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來的是誰,再敬我也不遲。”

用不著他說,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門口。

健馬長嘶不絕,已有個人匆匆趕了進來。

一個青衣勁裝的壯漢,滿頭大汗,大步而入。

青龍會的三個人看見他,面上卻又露出失望之色,有兩個人已坐了下來。

來的顯然並不是他們等的人。

只見一個人迎了上去,皺眉道:“為什麼……”

別人能聽見的只有這三個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如耳語。

剛進來的那個人聲音更低,只說了幾句話,就又匆匆而去。

青龍會的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又坐下開始喝酒,臉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卻已看不見了。

他們等的人雖然沒有來,卻顯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麼消息?


朱大少皺起了眉。別人的焦躁不安,現在似已到了他臉上。

兩個和尚同時站起,合什道:“貧僧的賬,請記在郭老太太賬上。”

出家人專吃四方,當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白玉京總覺得這兩個和尚看著不像是出家人。

他眼睛帶著深思的表情,看著他們走出去,忽然笑道:“聽說你天生有雙比狐狸還厲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龍香道:“考什麼?”

白玉京道:“兩件事。”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剛才那兩個和尚,身上少了樣什麼?”

袁紫霞正覺得奇怪:這兩個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殘廢,怎麼會少了樣東西?

方龍香卻連想都沒有想,就已脫口道:“戒疤。”

袁紫霞忍不住嘆道:“你的眼睛果然厲害,他們頭上好像真的沒有戒疤。”

白玉京道:“連一個都沒有。”

袁紫霞道:“他們……他們難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認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幾時也變成和尚?怎麼打起機鋒來了?”

方龍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樣會打機鋒,而且也會白吃。”

他不讓白玉京開口,又道:“你已考過了一樣,還有一樣呢?”

白玉京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龍會的人究竟在等誰?”

方龍香搖搖頭。

白玉京道:“他們在等衛天鷹!”

方龍香立刻皺起了眉,道:“衛天鷹?‘魔刀’衛天鷹?”

白玉京點點頭。

方龍香動容道:“這人豈非已經被仇家逼到東瀛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獄,去了還可以再回來的。”

方龍香眉皺得更緊,道:“據說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還學會了扶桑的‘忍術’。他既已入了青龍會,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青龍十二煞’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著眼,道:“什麼叫忍術?”

白玉京道:“忍術就是種專門教你怎麼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還是不要聽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聽。”

白玉京道:“想聽我也不能說。”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也不懂。”

其實他當然並不是真的不懂。

忍術傳自久米仙人,到了德川幕府時,又經當代的名人“猿飛佐助”和“霧隱才藏”發揚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這種武功傳說雖神秘,其實也不過是輕功、易容、氣功、潛水──這些武功的變形而已。比較特別的是他們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種禽獸器物,來躲避敵人的追蹤,其中又分為七派。

伊賀、甲賀、芥川、根來、那黑、武田、秋葉。

甲賀善於用貓,伊賀善於用鼠。

這些事白玉京雖然懂,卻懶得說,因為說起來實在太麻煩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釋一件很麻煩的事,那麼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龍香沉思著,忽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等的是衛天鷹?”

白玉京道:“剛才他們自己說的。”

方龍香道:“他們說的話你能聽見?”

白玉京道:“聽不見,卻看得見。”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問道:“說話也能看見?怎麼看?”

白玉京道:“看他們的嘴唇。”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可怕的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袁紫霞笑了,這句話正是她問過白玉京的。她輕輕笑著道:“你真不是個好人。”


朱大少已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在這裡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飯,就真的要匆匆趕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白玉京笑道:“這裡的酒不錯,為何不過來共飲三杯?”

黑衣人終於慢慢地轉過身,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卻更深沉。

他的雙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裡還有八個人要吃飯。”

這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其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簡單:“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別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會武功。我本來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現在……”

他垂下頭,黯然道:“我雖已老了,但卻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著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著他,並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要他保護你!”

他說的話就和他的目光同樣尖銳。

黑衣人彷彿突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踉蹌後退,轉身衝了出去。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你……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因為我本就不是個好人……”

(三水先生:為了生活而寄人籬下甘願為奴的武林高手,生活中豈非也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可憐之人!)

重讀古龍:殺人金環

沒有人能聽清他說的這句話,因為就在這時,靜夜中忽然發出一聲慘呼。

一種令人血液凝結的慘呼。

呼聲好像是從大門外傳來的。方龍香一個箭步竄出,鐵鉤急揮,“砰”的,擊碎了窗戶。

大門上的燈光,冷清清照著空曠的院落,棺材已被抬進屋裡。

院子裡本來沒有人,但這時卻忽然有個人瘋狂般自大門外奔入。

一個和尚。

冷清清的燈光,照在他沒有戒疤的光頭上。

沒有戒疤,卻有血!

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流過他的額角,流過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皺紋。在夜色燈光下看來,這張臉真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他衝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龍香,踉蹌奔過來,指著大門外,像是想說什麼。

他眼睛裡充滿了驚懼悲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動,又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龍香一掠出窗,沉聲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這和尚喉嚨裡格格的響,嘶聲道:“青……青……青……”

方龍香道:“青什麼?”

這和尚第二個字還未說出,四肢突然一陣痙攣,跳起半尺,撲地倒下。

方龍香皺著眉,喃喃道:“青什麼?……青龍?”

他慢慢地轉過頭,青龍會的三個人一排站在簷下,神色看來也很吃驚。

鮮血慢慢地從頭頂流下,漸漸凝固,露出了一點金光閃動。

方龍香立刻蹲下去,將他的頭擺到燈光照來的一邊。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環。

× × ×

直徑七寸的金環,竟已完全嵌在頭殼裡,只留一點邊。

方龍香終於明白這和尚剛才為何那麼瘋狂,那麼恐懼。

一枚直徑七寸的金環,無論嵌入任何人的頭殼裡,這人都立刻會變得瘋狂的。

白玉京皺著眉,道:“赤發幫的金環?”

方龍香點點頭,站起來,眼睛盯著對面的第三個門,喃喃自語:“他為什麼要殺這和尚?”

“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說話的人是朱大少。

他顯然也被慘呼聲驚動,匆匆趕出,正揹負著雙手,站在燈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方龍香看著他,淡淡道:“萬金堂是幾時和赤發幫結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誰說萬金堂跟他們那些紅頭髮的怪物有仇?”

方龍香道:“金魚缸是怎麼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許他們跟金魚有仇……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方龍香道:“你想要我去問他?”

朱大少道:“隨便你。”

方龍香忽然冷笑著,突然走過去。

第三個門一直是關著的,但卻不知在什麼時候亮起了燈光。

方龍香沒有敲門,門就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耳上的兩枚金環在風中“叮叮”的響,眼睛裡彷彿有火焰在燃燒著。

方龍香看著他耳上的金環,道:“苗峒主?”

苗燒天沉著臉,道:“方老闆果然好眼力。”

方龍香道:“剛才……”

苗燒天道:“剛才我在吃飯。我吃飯的時候從不殺人的。”

桌上果然擺著個金盤,盤子裡還有半條褪了皮的蛇。

苗燒天的嘴角彷彿還留著血跡。

方龍香忽然覺得胃部一陣收縮,就好像被條毒蛇纏住。

苗燒天用眼角瞟著院子裡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記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環;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環殺人。”

方龍香點點頭,他已不能開口。

他生怕會嘔吐。

隔壁的屋子裡,又有那老太太悽慘的哭聲隱隱傳了出來。

苗燒天“砰”的關上門,又去繼續享用他那頓豐富的晚餐。

青龍會的三個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

和尚的屍體已僵硬。

方龍香皺著眉走過來,道:“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白玉京道:“因為他是個假和尚。”

方龍香道:“假和尚?……為什麼有人要殺假和尚?”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

方龍香嘆了口氣,苦笑道:“若是我算得不錯,外面一定還有個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三)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樓。

她的手冰涼。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這地方怎會忽然來了這麼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許他們都是為了你而來的。”

袁紫霞臉色更蒼白,道:“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歡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顏道:“你呢?你豈非也是個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發現袁紫霞的房門是開著的。他記得他們下樓時曾經關上門,而且還留著一盞燈。

現在燈猶未熄,屋裡卻已亂得好像剛有七八個頑童在這裡打過架一樣。

袁紫霞隨手帶的箱子,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該讓男人看到的東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聲道:“有……有賊。”

白玉京的手推開隔壁的窗子,他的屋裡更亂。

袁紫霞不讓他再看,已拉著他奔入自己的屋裡,先將一些最不能讓男人看的東西藏在被裡,連耳根都紅了。

白玉京道:“有沒有什麼東西不見?”

袁紫霞紅著臉,道:“我……我根本就沒什麼東西好讓賊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來的也許不是賊。”

袁紫霞道:“不是賊為什麼要闖進別人屋裡來亂翻東西?”

白玉京道:“看來他們果然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誰?為什麼要找你?”

白玉京沒有回答,走過去推開後窗。

陰沉沉的小巷子裡,已沒有人。

要飯的、賣藕粉的、戴紅纓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裡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剛轉身,袁紫霞已衝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萬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裡。”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現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臉蒼白如紙,豐滿堅實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著她,目光漸漸柔和,道:“現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剛才呢?”

袁紫霞垂下頭,道:“剛才……剛才我還有點假裝的。”

白玉京道:“為什麼要假裝?”

袁紫霞道:“因為我……”

她蒼白的臉又紅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逼著人家說出來?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還敢讓我留在屋子裡?”

袁紫霞的臉更紅,道:“我……我可以把床讓給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麼忍心讓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沒關係,只要你肯留下來,什麼都沒關係。”

白玉京道:“還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四)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們都脫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脫了鞋子,其餘的衣服卻還穿得整整齊齊的。

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屋頂。

過了很久,袁紫霞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真沒有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沒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闖進來?”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他伸出手,輕撫著她的手,柔聲道:“也許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願意趁害怕的時候欺負你,何況,這種情況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著眼道:“你難道故意叫那些人來嚇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們卻的確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來找你?”

白玉京道:“因為我身上有樣東西,是他們很想要的東西。”

袁紫霞眼波流動,道:“你會不會認為我也是為了想要你那樣東西,才來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麼我就給你。”

袁紫霞道:“把那樣東西給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樣東西既然如此珍貴,你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肯給我呢?”

白玉京道:“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你開口,我立刻就給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現在就給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懷裡。

袁紫霞卻忽然翻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滿了感情,柔聲道:“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陪著我……”

她聲音哽咽,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點點頭,道:“因為我太高興了。”

她在白玉京臉上,擦乾了她自己臉上的眼淚,道:“可是我也有些話要先告訴你。”

白玉京道:“你說,我聽。”

袁紫霞道:“我是從家裡偷偷跑出來的,因為我母親要逼我嫁給個有錢的老頭子。”

這是個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這一類的故事裡,卻不知包含著多少人的辛酸眼淚。

只要這世上還有貪財的母親,好色的老頭子,這一類的故事就永遠都會繼續發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來的時候,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首飾,現在卻已經快全賣光了。”

白玉京在聽著。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沒有賺錢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個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通常都一定會想去找個男人。

這種事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只不過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很能幹,一定可以養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可是現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麼不同?”

他的聲音還是有點發苦。

袁紫霞柔聲道:“現在我才知道,我永遠再也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實在是我的運氣。我……我實在太高興。”

她的淚又流下,緊擁著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麼都給你,一輩子不離開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緊緊地抱住了她,柔聲道:“我要你。我怎麼會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為笑,道:“你肯帶我走?”

白玉京道:“從今後,無論我到哪裡,都一定帶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讓白玉京開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慪氣。我們可以不理他們,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輕吻著她臉上的淚痕,道:“我答應你,我決不再去跟他們慪氣。”

袁紫霞道:“我們現在就走?”

白玉京嘆道:“現在他們只怕還不肯就這樣讓我們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帶你走的。以後誰也不會再來麻煩我們。”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她終於已得到她所要的。


美麗的女人,豈非總是常常能得到她們所要的東西。

(三水先生:古龍的作品往往在刻畫人心的時刻令人壓抑,而書寫愛情的時刻,也同樣暖人心懷,一如白玉京,一如袁紫霞)

重讀古龍:殺人金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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