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王勃: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王勃是我的朋友,虽然他的“海内存知己”不是写给我的,我也说过“愧在卢前,耻于王后”。

王勃出身于河东名门望族太原王氏,口含金钥匙,一出生就自带流量。我家虽然也是出自弘农杨氏,但是我就比较普通了。王勃六岁就能写作,而且写得很流畅,被人称为神童。没办法,他家不但是望族,而且家学渊源实在深厚。

王勃的祖父王通生于隋末,早年进长安向隋文帝进献《太平十二策》,但是杨坚不买账,后王通担任过一段时间蜀王侍郎,因看不惯官场风气,愤而回龙门隐居,著书讲学,终此一生,谥号文中子。

老先生王通无疑深刻的影响了少年王勃,他很早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学术研究方面,九岁的时候读彦师古注的《汉书》,发表了相关的论文《指瑕》十卷,对注释中存在的问题予以指出,震惊了史学界。十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全面学习“六经”。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王勃仍然坚持从事学术研究,并将研究领域扩展到佛教,写下了很多专业性著作。

王勃的诗歌才华则承袭自叔祖王绩。论起王绩,很多人对他是陌生的,但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人对《野望》一定不陌生,尤其是那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绝对是唐诗中的一股清流。王绩自号东皋子,常年隐居,写下了很多生动的诗句,堪称初唐诗人中的另类。

十二岁,王勃拜长安名医曹元为师,学医十五个月,掌握了很多医学知识,没想到影响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十三岁,正在学医的王勃公开发表文章,反对以当朝宰相上官仪为代表的诗歌风格“上官体”,在朝野中引起热议。

十四岁,反对上官体一事继续发酵,王勃声名卓著,在长安很是耀眼。那一年,我认识了王勃。

其实,我一直潜伏在长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通过参加“神童科”考试,进入弘文馆学习。当王勃学习六经的时候,我在弘文馆;王勃学医的时候,我在弘文馆;王勃发表意见的时候,我在弘文馆;王勃各种找工作的时候,我在弘文馆。直到后来他进入王府、被贬出长安,我还在弘文馆。弘文馆就是一块鸡肋,迟早得丢弃。

十五岁,上书太常伯刘祥道,提出四条政见,表明自己的决心。刘祥道深为叹服,举荐于朝廷。由此,王勃获得了入仕的途径,此后,他通过不断的上书来给自己创造机会。

十六岁,王勃用一年时间准备,报考朝廷的制举幽素科。

十七岁,王勃继续为应试做准备,逢东都乾元殿建成,写成《乾元殿颂》上呈朝廷,受到高宗李治的嘉奖。为求加分,王勃还上书李常伯和贺兰敏之自荐。开考的日子到了,王勃策对及第,但因年龄太小,故而授予朝散郎的虚职。这时。恰逢年轻的沛王李贤开府正,四处找寻奇异人才,就将王勃征入王府侍读,担任修撰的职务,平日里掌管典籍,陪着做做文章。

世人只知道王勃在沛王府写了一篇《戏为沛王檄英王鸡文》,以为王勃就是一个爱玩的少年。实则爱玩的是沛王李贤。彼时,太子是李贤的大哥李弘,母亲武则天还没有露出利爪,日子平淡,自己找乐。长安城中斗鸡成风,李贤热衷其中,王勃写一篇檄文自在情理之中。事实上,伴读期间,王勃还写了《平台钞略》十篇,大书王子处事方略,为李贤积累了不少政治资本,受到表彰。此后,王勃游览吴越休假,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我对王勃的深刻了解,是从十九岁开始的。那时候,我心无旁骛,在弘文馆苦读,没事就与王勃闲聊。有一段时间,我请他去华阴老家小住,每日读书、游玩、作诗,王勃赠我一篇《秋日饯别序》,称赞我“天璞自然,地灵无对”。同年,王勃在长安送别一位入蜀朋友,一首饯别诗竟成为名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从此,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成为送别必吟诗句。

王勃: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此后,我很少见王勃,直到那篇檄文事发。听说皇帝看到檄文很是生气,认为王勃挑拨宗室关系,就免了他的差事,要将他赶出长安。在他没走之前,我去看他,同去的还有几个好友。王勃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以来的抱负、梦想,转眼间就化为泡影。一切的愤懑,化为文章,大家只知道《滕王阁序》,却未见《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的精彩:

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

山南花囿,涧北松林,黄雀至而清风生,白鹤飞而苍云起。

赖乎神交胜友,得山泽之虬龙;隐路幽居,山径野路幽门蓬户,降云霄之鸾凤。

既然长安呆不住,那就入蜀吧。王勃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踏上了行程。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行,故而没有任何送别的诗句留下来。我知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王府不属于王勃这样的才子,广阔的天地才能大有可为。

事实证明,王勃入蜀的意义十分重大。他彻底脱离了宫廷诗的藩篱,直接向大自然和社会汲取营养,所创作的诗歌不再创造性地模仿,而是爆发出勃勃的生机和壮美的情怀。

几年来,我一直关注他的动态,得知他在蜀中很受欢迎,举办了很多次粉丝见面会,还和卢照邻大哥进行互推,真正成为头部诗人。他写的诗沿着蜀道不断传到长安,掀起一阵阵风潮。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王勃正在掀起一场诗歌的革命。

初唐的诗,深受李世民意识形态的影响。李世民认为,文学应该为政治服务,偏于实用,然而在实际运用中却重于雕刻,多沿袭齐梁旧体,作诗前要查类书、选辞藻,闻一多就说,初唐的诗是文学的一种皮肤病,到上官仪手上,病入膏肓。

王勃以前的诗

是虞世南的“逐舞飘轻袖,传歌共绕梁。动枝生乱影,吹花送远香。”

是李世民的“高轩暧春色,邃阁媚朝光。彤庭飞彩旆,翠幌曜明珰。”

是上官仪的“上路抵平津,后堂罗荐陈。缔交开狎赏,丽席展芳辰。”

是褚遂良的“伏枥丹霞外,遮园焕景舒。行云泛层阜,蔽月下清渠。”

王勃入蜀之后的诗是这样的:

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临江二首

泛泛东流水,飞飞北上尘。

归骖将别棹,俱是倦游人。

去骖嘶别路,归棹隐寒洲。

江皋木叶下,应想故城秋。

诗歌不再是朝堂、宴席上应制的公文,不再是政治的奴仆,也不局限于宫廷生活和君臣际遇,而是独立存在,再一次扩展到壮美秀丽的山川、丰富多彩的生活。诗的格局一旦打开,诗歌的黄金时代也不远了。

在蜀两年,王勃游荡够了,心情也好了,又想回长安建功立业。秋季,23岁的王勃回到长安。此时,卢照邻、骆宾王都回到长安参选,我也不想在弘文馆读书了,同样报了名。四个人一同参选,在京城引起了轰动。当时负责选拔人才的主官是吏部侍郎李敬玄,他是人事工作方面的元老,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李敬玄对我们四人很感兴趣,极力向他的副官推荐。但是他的副官不买账,三言两语就判定我们的终身。

副官叫裴行俭,是前安西大都护,常年征战,自带杀伐决断的气质,面对主官的推荐,裴行俭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士之至远,先器识尔后文艺。勃等虽有才名,而浮躁浅陋,岂享爵禄者!”最后他判定,除了我可以当到县长外,其他都不会有好出路。

其他人倒还罢了,王勃很是不忿。他立即上书裴行俭,反驳说自己才能有,器识也够,但是裴行俭并未回复。尽管参选不顺,王勃最终还是依照自己的意愿,成为虢州的司功参军,第二次进入官场。然而依王勃的个性,他在官场只能当一粒脚底的沙子,很快就遭到同僚的嫉恨。后面的事情更戏剧了,王勃涉嫌藏匿官奴后又私自将其杀害。死刑是免不了的,王勃再如何心高气傲也得认命。就在他入狱的第二年,高宗李治改元,与武则天并称天皇天后,大赦天下,王勃重获自由。

很多人在讲述这一历史的时候,要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要么认为这是王勃性格缺陷的代价,没有认真的分析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影响。

天才少年的转变其实并非由此事而起,早在被赶出长安起,王勃就在反思,除了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自己“耿介之士”外,随着阅历的增多,岁月的增长,逐渐认识到自己其实肩负着很重大的使命,寄托着王家多少辈的希望,进而切实体会到父亲的不易。

对家族的情感全部倾注到一首家谱类的四言古诗——《倬彼我系》之中。其中言道王家出自于周,居住于卫,取官于宋,历代下来,有文有武,官封公侯。其祖辈无论官职大小,均志在著书立说,弘扬王道。而自己自小立志匡扶社稷,至今一事无成,感到很惭愧。

王勃的哥哥王勮也说“《倬彼我系》,舍弟虢州参军勃所作也。伤迫乎家贫,道未成而受禄,不得如古之君子四十强而仕也。故本其情性,原其事业,因陈先人迹,以议出处,致天爵之艰难也。”

在狱中,王勃所想到的不是自身的性命安危,而是为自己无法发扬家学而悔恨。他说自己兄弟几人昼夜发奋学习,每日聆听教诲,都怕不能入门,刻苦修行,就怕辱没先人。

躬奉成训,家传异闻,犹恐不得门而入,才之不逮至远也。是用励精激愤,宵吟昼咏,蔗几乎学而知之者,其修身慎行,恐辱先也。《续书序》

在王勃出狱之前,他的父亲王福畴被从雍州参军的位置上贬到交趾任县令,交趾在现在的越南,是唐帝国的最南端。面对受牵连的父亲,王勃突然意识到父亲对自己的重要意义。他决定不再任职,专门陪在父亲身边尽孝。他说,自己有什么面目再谈论国家大事,应该粉身碎骨报答父亲。

事实上,王勃从小就是个孝子,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只因父亲说了一句“儿子不学医,古人认为是不孝”就只身赴长安学医。如今,为了父亲,王勃不惜舍弃自己的前途。为筹集父亲赴任的川资路费,王勃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四处奔波筹款,在给郎都督的一封信中,王勃谈到自己的父亲负债数万,缺钱少粮,而自己只能空自叹息,希望郎都督能给予援助。

勃家大人,天下独行者也。性恶储敛,家无儋石。自延国谴,远宰边隅。常愿全雅志於暮齿,扬素风於下邑。而道里遥,资粮窘鲜;秩寡锺釜,债盈数万。此勃所以侧目扼腕,临深履薄,庶逢知已之厚,以成大人之峻节也。(《上郎都督启》)

这在以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杀奴事件给王勃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让他知道人生除了肆意驰骋、实现人生理想之外,还要面对沉重的生活压力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可以说,这件事情让王勃真正成长起来了。这一年,王勃25岁,离生命的终点只剩两年。

经历了人生的波谷,王勃终于到达了人生的波峰,那一篇千年传送的宏文正向他招手。

王勃路过南昌写下了《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就是我们俗称的《滕王阁序》)这一点为人熟知。但是与多数历史所描述的不同的是,王勃不是独自一人去看望父亲,而是陪着父亲千里赴任。他们在筹集路费的来年春天自龙门出发,夏天在洛阳盘桓,然后沿着大运河南下,八月中旬到达滁州,下旬到达江宁,九月又从江宁折回洪州,在重阳节这天参加洪州都督的宴会,宴席上写下这篇序。

写序的过程很传奇,有马当神风的民间传说,也有事先让女婿露脸的八卦故事,总之,王勃是在一片质疑声中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成为千古绝唱,至今回味无穷。

事实上,王勃家与阎伯屿家是旧相识,而且关系很不错,听闻他们路过南昌,自然要邀请他们赴宴。因此在序中,王勃很感激阎伯屿“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并说自己改日自当登门拜访,聆听教诲“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

王勃:其实我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面对如此江山,如此人杰,王勃想到自己的父亲如冯唐、李广般不得重用,年老了还被发配边疆,而自己正当报国之时不得不放弃梦想,忠孝毕竟不能两全,只有寄希望于在座的诸位“不坠青云之志。”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第二年,王勃从交趾返回时,在北部湾渡海时亡故,生命停止于27岁。

王勃的一生,孤傲不介,满腹经纶,起伏不断,短短二十七岁,已经经历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尝遍了各种滋味。他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过,也被理想摧毁过;他站在巅峰俯视众生,也摔倒在低谷;他接受着世人的崇拜,也承受着律法的制裁和道义的谴责。他听从内心的召唤,恣意书写诗句,也违心地一次又一次向人求助,不惜将自己降在尘埃。他是诗人,是四杰之首,是王家学问的传承者,更是重情重义的孝子,普通不过的青年。

这就是王勃,立体的王勃,有血有肉的王勃,也是一个没有爱情的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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