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香菱之「呆」

淺談香菱之“呆”

作者

楊文娟

香菱位居金陵十二釵副冊,她的判詞是: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曹公以荷花喻香菱,並不僅僅為了刻畫其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香菱被拐之前名“英蓮”,雖設雲“應憐”,卻也指其為蓮花之象徵。

荷花蓮花在佛教中有著重要意義,預示清淨、高潔、祥瑞。《阿彌陀經》中記載,極樂世界的人民都是從蓮花中化生,所以極樂世界又被稱作“蓮邦”。香菱的代表花為荷花蓮花,其中被賦予超脫的寓意不言而喻。縱然一生苦楚,甚而悲悽離世,然終是香魂返故鄉,如鳳凰涅槃,必定化生於蓮花中,最後得大解脫大自在,皆因由一個“呆”字。

淺談香菱之“呆”

香菱出身鄉宦,家中為當地望族,父親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是神仙一流人品”,縱觀紅樓全書,試問哪個鬚眉能擔得起這“神仙一流”四字評價?士隱豁達仁厚,母親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父母皆是賢達之人,香菱根基不俗,用現在的話來說父母是孩子的起跑線,那香菱就是贏在起跑線上的孩子,本可擁有一個美麗人生。奈何命途多舛,自小被拐,被從小打大,吃盡苦頭;後被拐子兩賣,鬧出人命案,落入薛蟠手中。

好在薛家對她不薄,擺酒請客、明堂正道地與了薛蟠做妾。呆霸王在娶夏金桂之前對香菱也還是不錯的。香菱這個傻姑娘卻日日盼著薛蟠娶親,比薛蟠自己還急十倍。以為娶過來便得了護身符,身上分去責任,可以落個安寧;二則又聞得夏金桂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典雅和平,娶進門來又多了一個作詩的人。作為妾室的香菱懷揣著這樣美好的夢想熱切盼望正室的到來,以為天下富貴人家的小姐皆同家中寶姑娘一般溫柔平易,或者是與良師益友林姑娘那般誨人不倦,不然就是與話口袋子史大姑娘那般英氣豪闊。也怪不得她,本來“呆頭呆腦”(寶釵語),所見所觸的閨閣千金無不是溫和有涵養,有才有貌,典雅和平的。怕是想破頭也想象不到天底下還有夏金桂此種悍婦加妒婦吧?

寶玉想得遠,說娶過來我倒替你擔心慮後呢。這呆香菱以為寶玉有意唐突,正色搶白一頓,反倒不搭理人家。事實正如寶玉所擔心的那樣,夏金桂嫉妒才貌俱全的香菱,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意欲拔之而後快。

淺談香菱之“呆”

金桂說香菱的名字不好,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

這傻丫頭就說:“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這一段話,非與詩人不能道也。香菱的詩意情懷,若無知心同情人可訴,便是付予江河皓月清風秋雨,也比對牛彈琴強些。

金桂本是誘香菱說出“蘭花桂花的香”,引人犯她的忌諱,用心險惡;接著又改香菱的名字,命為“秋菱”。香菱不以為意,百般順從。之後每每受金桂挫折,還不知何意,還竭力挽回不暇。到後面受金桂折磨摧殘遭薛蟠毒打蹂躪,也唯有認命,只好“自卑自怨,各自走開”,可謂“呆”到極致。其天真,痴心,軟弱的本性,令人哀婉嘆息。

小時被拐,少時被賣,歷盡雪雨風霜,總共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的香菱,生活對她露出猙獰面目,她是如何回應的呢?

淺談香菱之“呆”

第七回送宮花那段,“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麼?’金釧道:‘可不就是他。’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裡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遭受了這許多煎熬與苦難,香菱沒有感懷身世作苦大仇深狀,沒有自怨自艾,沒有自戕自憐,她平靜溫和,“笑嘻嘻”地面對旁人與這個世界,旁人為她嘆息傷感,她卻沒心沒肺,毫不在意。雖然經歷種種坎坷,心裡仍是一片澄誠,不摻雜色,像一條潺潺奔跑的溪流,像高山上的皚皚白雪,像一棵始終朝著陽光生長的向日葵。她的堅韌純淨,她的嬌憨淳樸,她的無為不嗔,正是“呆”性之顯現。

香菱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日子應是那段在園子裡學作詩的時光。薛蟠調戲柳湘蓮反捱了一頓胖揍,以做生意為由出門躲羞,得個一年半載的方回。香菱因此獲得短暫的自由。寶釵讓她與自己作伴,也住到園子裡來。香菱一向羨慕姑娘們起詩社作詩聯詩,就求黛玉教她。黛玉這個詩家也是個熱心腸,很認真地當起了香菱的老師,並且教學成果顯著,成績斐然。這也不難,香菱本有詩人情懷,又有黛玉這個好老師點撥,加上自身勤奮努力,全情投入,必然學有所成。曹公一向惜墨如金,卻用了很大篇幅來描寫香菱學詩的過程,不厭其煩用了諸多詞語形容香菱用心的狀態:出神,皺一回眉,含笑一回,嘟嘟噥噥,忙忙碌碌,思索,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怔怔,兩眼鰥鰥,從夢中笑……寫盡了香菱的痴與呆。苦志學詩,精血誠聚,忽於夢中得了這八句:

淺談香菱之“呆”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頗具黛玉詩作之神韻,是以得到真傳了,讀至此也為這個認真努力的姑娘感到欣慰幸甚。精誠所至,精血誠聚。呆香菱,痴香菱,若非她是一個徹底的天真爛漫之人,若非她是至情至性一片赤誠,又何以對自己喜愛、嚮往的事情如此孜孜不倦,全心投入?香菱帶給我們的不止是感嘆,疼惜,憐愛,還有深深的感動。

寶玉這麼評價過香菱:“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他這麼個人竟俗了”,意思是香菱這麼一個集天地精華而生的可人兒淪為薛蟠的小妾,不再是個清淨女兒了,是以曰“俗”,為她可惜。可見寶玉亦未深知香菱。香菱雖非清白女兒身,心思卻是最純淨。第六十二回中她與芳官們鬥草,“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豆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豆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著夫妻,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香菱一派天真無邪、混沌懵懂,正因為她的心裡全無夫妻之概念,才能坦然地說出這“夫妻”之字眼,被豆官取笑後才幡然察覺,頓生羞澀,正是至真至純的心性體現。生得花容月貌,氣度不凡,脂硯齋對她有高度評價:香菱之為人,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女孩兒。然而香菱內心卻不由自卑,她自知“俗了”,所以仰慕園子裡的姑娘們,仰慕吟詩作對風花雪月的清雅。她嚮往園子裡的生活,寶釵說她:"我知道你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在香菱眼中,大觀園是一個烏托邦,園子裡的姑娘們都是清潔女兒,個個才情兼備,風雅高尚,不沾“俗事”。大觀園是她得以暫避凡塵俗事的精神花園,在這裡,她擁有精神上的自由,可以完全沉浸在詩詞的世界裡,“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她快樂專注,歡笑安寧。除了作詩,她心無旁騖,一念不生,一個妄想都沒有,一個念頭也不打。只有心地最澄明單純的人才會如此專注於一件事。她雖曰“俗了”,卻是真正不俗,最最乾淨。“天真爛漫之人”這幾個字原是曹公用來形容王夫人的,在我看來,香菱才是最天真爛漫之人。

淺談香菱之“呆”

脂硯齋在第四十八回的批語: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呆”字體現的嫵媚,在於一種傻氣,一種純真憨態。清代評點家餘瀛說:“香菱以一憨,直造到無眼耳鼻舌心意,無色身香味觸法。故所處無不可意之境,無不可意之事,無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蓮花世界也。”歷經劫難,宿命使然;呆憨天成,順遂不執,是為本性。甄士隱歷經愛女被拐,房屋被燒,家財散盡後得以了悟度脫,從某種意義上說香菱也是度他之人。香菱在紅樓女兒中第一個出場,按照曹公構設,她也會在全書最後“收場”,可惜已無緣得見紅樓結局。香菱本性遂空,在香消玉殞前很可能又會得到士隱的化度,徹悟解脫,道是香魂返故鄉,迴歸蓮池海會,是以真正“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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