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冯平涛,女,1951年出生,瑞泉中学初1967级学生,1968年下乡插队锻炼,1971年返城,2006年从渭南市人防办退休。(作者系冯金明长女)
值此渭南瑞泉中学八十华诞之际,父亲冯金明在瑞泉中学的三十个春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三十年里,父亲虽有过遗憾,但更多的是满足和欣慰。寒来暑往三十年,人生几何?
1915年12月,父亲出生于陕西省华阴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旧社会求学不易,谋生更难,他于贫寒中坚持求学。大学时期正值民族危难关头,父亲毅然投笔从戎,奔赴中条山参加了全民族的抗日战争。1941年,他开始在渭南县西关刚建校不久的瑞泉中学任教,一年多后,因和校长冯世彬等人对主管上级一官员的官僚作风表示不满,又一起愤然离开,之后数年,辗转于关中和陕南几所学校,饱经坎坷。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父亲如枯木逢春,心情极为愉悦。作为一个从苦难中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他从共产党的历史和现实中看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希望,认识到只有共产党的领导才是中国人民的正确选择。他满腔热血,决心终生献身新中国的教育事业。
1951年9月,渭南专署将父亲从同州师范调到瑞泉中学任校长,从此他和瑞中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一年他35岁,一干就是三十年。当时他怀着对瑞泉中学的特殊感情激动地说:这回我要在瑞中干一辈子,死了就埋在校园这柏树林里。不料这句激情时刻表达自己决心的话,“文革”中竟成了他要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一条罪状。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对父亲的印象很少。只知道他是瑞泉中学的校长,在家里却一天到晚见不到他,买煤买粮、挑水做饭等家务事都是放弃参加工作的母亲一人操持,只隐约记得,临近春节时父亲曾领我到菜市场买过冬菜。我常问母亲:我爸咋不回家呢?她说:你爸是瑞中的人,一天到晚泡在学校,你咋能见呢!我曾偷偷去办公室找父亲,但他只要看见我,就摆摆手说:我忙着哩,快回去,别让你妈操心。听了父亲的话,我只好委屈地离开。
1964年,我考上了瑞泉初中,才目睹了父亲每天在学校忙碌的身影,才感受到了他对瑞中所倾注的心血。他和师生一起上早操,和老师一起研究教学,在各年级随堂听课,顶替临时请假的文史老师讲课,参加各种会议,巡视早晚自习,检查学生食堂饭菜,熄灯后拿着手电在校园查看,周末和师生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参加体育活动......当聆听父亲在全校大会上讲话时,我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多少次从父亲办公室门前经过,我从门缝悄悄向里张望,常见他在伏案工作,不是写就是看,桌上堆满了书报、文件、笔记本、手稿,再就是溢出烟灰缸外的烟头。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的讲话稿都是他晚上自己写,教学计划、工作总结等材料也常是会议讨论后他亲自起草。瑞中老教师肖旭曾回忆说:冯校长原则性特别强,举止规范,啥事都以身作则,只有一样做不到,就是常熬夜工作不按规定时间熄灯。
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瑞中也是一样。学校在轰轰烈烈开展各项政治活动的同时,重点是要遵照党的教育方针和上级教学要求,迅速建立健全一整套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学校教学规划和教学秩序,加之有段时间学校领导成员少,工作异常紧张。父亲和大家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工作,他几乎每晚都是后半夜和衣而眠,吃饭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以至患上了胃溃疡和后来的胃出血。这是父亲在瑞泉中学工作最为繁忙的一个时期,也是建国后的新瑞中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一个时期。1957年6月,母亲在瑞中对门的地区医院住院,父亲虽近在咫尺也没能去陪护,当母亲突发失血性休克时,还是校工雷志杰急忙跑到学校叫来了百忙中的父亲,又叫来了平陆大哥给母亲输了血……。自古忠孝两难全。1958年5月,华阴老家的爷爷病重,父亲在家人的多次催促下,才于一个周末回到老家。爷爷自知不久于人世,劝父亲不要走,父亲看爷爷病情一时也不要紧,还是周日下午赶回了学校。岂知周一上午就接到爷爷病危的电报,当他又匆匆赶回老家时,爷爷已溘然长逝,他捧起桌上爷爷临终一气之下写的“吾生无此儿”的字条,禁不住失声痛哭......。爷爷过世后,父母将病瘫在床的奶奶接到了渭南,在奶奶最后的三年多时间里,都是母亲床前床后伺奉,端汤送药,背出背进,当时几年正值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常年食不果腹,生活十分艰难,母亲上奉下养,里外操劳,还要参加居委会的学习、劳动、大炼钢铁等大跃进年代的活动……母亲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尽管如此,父亲依然忙着学校的工作,无暇顾及家里的老老少少,以至奶奶临终时父亲仍然没能守在床前。以后多少年,父亲每每念及爷爷奶奶离世的事,总是痛心不已!
父亲以校为家,待学生和老师如亲人。在校园每当看到穿戴不整的学生,他就会及时指出或亲手整理。1958级学生耿荣华曾感慨地回忆说:冯校长把学生都当自己娃哩!有次看见我衣扣没扣好,就亲自给我扣好,我至今难忘。父亲对学习或生活有困难的学生充满爱心,给予关怀。“文革”前我家一度住在学校女生院,父亲便对母亲说:农村孩子上学不容易,咱和学生住的近,娃们有啥困难就尽力帮一下。因而,诸如给背馍上学的学生馏馍、帮学生收晾晒的衣被、帮生病的学生熬汤药等,都是母亲常做的事情。去年同学聚会时,高淑侠同学一见我就说:平涛,在瑞中上学时你妈常给我馏馍哩,你还记得不?父亲虽是一校之长,尽管外表严肃方正,但他从不以校长自居。平日里他真诚地关心和爱护每一位教职员工,经常深入到他们中间促膝谈心,了解一线教学工作的情况和同志们生活的情况,这是他几十年一贯的工作作风。教职工们谁病了或生活遇到困难,父亲就和校领导们及时去探望,想办法解决,个人也常给予力所能及的帮衬。由于家住在学校,我们一家人与学校的老师及家人常年相处,彼此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大家都亲切地称我母亲“冯妈妈”或“冯师母”。“文革”时,父亲虽然被批斗,但多数师生的内心还是敬重、理解和关心父亲的。如财务室的涂庄仪老师,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不怕受牵连,常让女儿徐庚华及时将每月发给父亲仅有的一点生活费塞在鞋里,悄悄送到我家。五十年后,庚华来我家时还风趣地说:那时我感觉就像是一个地下交通员。“文革”后期,父亲恢复了职务,一些曾在“文革”中批斗过他的老师心里有了压力,许多人几次给他道歉,到家里看望。但父亲从不计前嫌,好言安慰,一视同仁,对于工作表现突出的就及时在大会上予以肯定,使他们深受感动,消除了顾虑,工作更加努力。在以后的几十年里,许多瑞中的老师和学生,还年年到家里看望我父亲,父亲过世后,仍不忘看望我的母亲,令我们一家人十分感动。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爱心则是无限的。父亲把人生最宝贵的三十年给了瑞泉中学,把爱心给了一届又一届的瑞中学生。在公与私之间,他首先选择了公。在他的心里,除了学校还是学校,除了认真还是认真。他经常说到,教育是大事,不仅涉及到一个人,一个家庭,而且关系到民族的兴衰,关系到国家的命运。
三十年里,父亲和校领导一班人认真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带领全校教职员工脚踏实地,团结奋斗,扎实做好教学工作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教学成就蜚声三秦,受到上级的充分肯定和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几十年里,父亲自己也在工作中积累了一整套的教学经验和教学思想。早在1953年,陕西省教育厅一位中教科长来学校视察后,即撰文在陕西日报上介绍了瑞泉中学的教学工作经验。1956年,在省政府召开的全省教育系统先进集体、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瑞泉中学和以李振岳老师为组长的数学教研组被评为先进集体,父亲和校团委书记尹克俭被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授予一等奖,父亲还被推选为出席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表彰大会的代表,瑞泉中学也再次被确定为省级重点中学。1980年,瑞中又被省政府确定为陕西省首批办好的十所重点中学之一。
父亲一生严于律己,公而忘私,克勤克俭,两袖清风。工作上他事事坚持原则,依规办事,他把教学质量和学校声誉看的比什么都重,对于有损这两者的事,他都坚决抵制,不徇私情。生活上他一贯不讲究,经常是一身中山装,一双黑布鞋,走路腰杆笔直。他除了每天要抽很多烟,别无嗜好,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吃饭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食堂,总是习惯把掉在桌上的饭粒捡起来,把碗舔干净,但他并没有觉得这样有失形象,可这些节俭习惯“文革”时也被说成是恶意污蔑新社会。
父亲经常伏案工作到深夜,照明就是吊在顶棚下的老式电灯,后勤处王守仁老师给他添了盏台灯,但父亲坚持把台灯退了,他说:老师们都没配台灯,我咋能搞特殊呢!记得我们姐弟几个曾因撕了一张父亲的办公稿纸而被他批评,他说:你们要记住,这稿纸是公家的,你们不要用。他经常把废弃的油印材料背面朝上订成本子,让我们当草稿纸用。父亲是历届省人大代表,1977年12月,父亲又要去西安开省人代会了,正值隆冬季节,母亲见他大半辈子了还没有一件像样的外套,就一再劝说买一件,父亲才最终同意买了件呢子短大衣,这也算是他一生中的高档衣服了,父亲过世后,弟弟平心还穿了多年。父母一辈子勤俭持家,节衣缩食过日子,直到父亲去世,没有存款,没有房产,没有值钱的家当,家里除一台电视机外,仅有的几件老式家具还是母亲早年的陪嫁。父亲一辈子的生活正如悼念他的一幅挽联所言:无般般家珍,有累累桃李 。
父亲一生爱党爱国,追求真理,忠诚事业。他虽是民盟盟员,但他自而立之年就申请加入共产党,直到古稀之年仍在申请入党,因为这是他长期以来矢志不渝的政治夙愿,他虽在几次政治运动中蒙受冤屈,历经坎坷,但不改初衷。“文革”时期,父亲和校党支部书记艾栋及一些老教师,被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批斗、劳动、游街……造反派污蔑父亲“文革”前十七年培养的学生都是修正主义的苗子,只专不红,污蔑他是反革命、走资派。目睹好端端的教学秩序被迫中断,风华正茂的学子失去学业,他痛心疾首,又束手无策。然而,即使遭到如此精神打击,他也没有沉沦,没有颓废,始终相信党和政府。他和老教师李毓中一度被下放到北塘小学,尽管是给小学生上课,他仍是一丝不苟,倾注了满腔热情。运动高潮之时,一次父亲被抹着黑胳膊、戴着高帽子(纸扎,上书罪名)游街返校时顺路回家(此时家已搬到校外)停了片刻,他喝了口母亲递上的热水,平静地给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说:咱们都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教书育人没有罪,不要担心,我垮不了。又叮嘱我们几个孩子说:现在搞运动停了课,但你们不能荒废时日,忘记学习,要把毛主席的文章好好看看,诗词最好能背诵。看着父亲的两个黑胳膊,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们都哭了。但父亲坚定的神情和语重心长的嘱咐,却深深鼓舞了我们,我似乎瞬间理解了父亲,深切感受到了厚重的父爱,感受到了他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对党的忠诚。五十多年过去了,这一情景始终清晰地镌刻在我的心灵深处。1968年我插队(到农村劳动落户)后,母亲和弟妹们也被下放到农村三年多,留下年过半百的父亲一个人在学校,期间他虽然身心都遭受到更多的煎熬,但始终精神没有倒,意志没有垮。
多年来,党组织认为我父亲尽管早已具备了党员条件,但考虑到他一直兼任着民盟省委终身常委、民盟县委主委等职务,还是觉得他留在党外更能在统战工作中发挥重要作用。1986年2月20日,当经陕西省委批准,父亲终于获准入党时,老人家激动地热泪盈眶,赋诗抒怀:“人生百年何所求,理想事业第一筹。莫教日月付流水,愿竭心力到白头。”这是父亲一生不断追求真理,追求进步,献身教育事业的真实写照。当时陕西日报和渭南日报均在头版作了报道。
“文革”后期,父亲得到平反昭雪,恢复了职务,他重新焕发了精神,立即和新任校党支部书记赵兴有携手一起全身心地投入到拨乱反正、整顿教学的工作之中。很快,各年级教学质量逐年提高,各项管理工作逐步迈入正轨。“文革”后恢复了高考,瑞泉中学又年年将一批批优秀学子送进大学之门,看到这些,父亲非常地欣慰!后来,完全出乎父亲意料的是,1981年,在渭南县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一次会议上,他被选为副县长,主管文化教育,不得不离开了他三十年朝夕不离的瑞泉中学。要说解放前父亲那次离开瑞中是愤愤不平,那么这次离开则是依依不舍。风雨三十年,瑞泉中学早已深深根植于父亲的生命之中!
父亲卸任副县长职务后,虽已年近古稀,但组织上鉴于他的特殊身份,为了继续发挥他在统战工作中的重要作用,又安排他担任县政协副主席、专职常委等职。不管职务怎么变动,工作如何繁忙,尽管年事已高,但父亲从未割舍对瑞泉中学的牵挂。他关注着学校的每一步发展,他忘不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忘不了学校的一草一木……他多次回到瑞中走访、了解情况、提出工作建议。1987年,70多岁的父亲亲自写了二十多页的讲稿,以“人生理想”为主题,又回到瑞中,给全校学生做了一次报告。1987年12月,“西安瑞中校友会”由老校友吴天明等人发起成立,父亲应邀欣喜地参加了成立仪式及以后的年会,见到各个时期的瑞中领导、老师和学生,父亲倍感亲切,十分高兴,当时即赋诗抒怀:“桃李云集会古城,欢声笑语话友情。满园春色关不住,相期共奔万里程。”1990年,他又给《瑞泉中学学报》创刊号题词。
父亲长期殚精竭虑地工作,常以烟提神,这使他的呼吸系统受到严重伤害,晚年终酿疾患。1990年冬,75岁的父亲虽已患重病,但仍抱病坚持参加了全县职业教育的视察工作,中途突发高烧病倒,住进了医院。虽经多方精心诊治,父亲在与病魔顽强抗争了一年之后,终不幸于1991年12月1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以说,父亲是为他一生热爱的教育事业奋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亲去世后,陕西省人大、省委统战部、民盟省委等组织,以及地、县有关机关、部门和各界人士先后送来花圈、挽帐,表示哀悼。特别是教育界和瑞泉中学各个时期的老师、学生,闻讯自发从各地络绎不绝前来吊唁,家里家外挂满了他们发自内心书写的挽词、挽联。解放前的瑞中老校长李向田老人泣不成声,连夜书写了200多字的祭文以表哀悼。为父亲最后送别的那天,人流和车辆一直延绵到殡仪馆大门外......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仍有许多刚得知父亲去世消息的瑞中师生等人士到家里凭吊,慰问我的母亲。
去年,瑞泉中学征集八十年校庆资料的公告发布后,学校许太育老师又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搜集我父亲在瑞中的有关资料,我们即取出珍藏的父亲在瑞中时期的工作笔记、手稿、书信、照片等。当看到发黄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录的文件摘要、教学中的问题、教师工作情况、各类会议内容,特别是看到笔记本里记录的大量有名有姓的学生考试成绩的分析时,我们又一次被父亲如此呕心沥血的敬业精神感动地落了泪!
父亲毕生献身祖国的教育事业,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也没有给我们子女留下万贯钱财,但他留下了忠于理想、赤诚敬业的精神,留下了两袖清风、光明磊落的风骨,留下了勤政爱民、体察下情的美德,也合称“绛帐忠魂”!这是父亲留给我们子女的一笔用之不尽的宝贵精神财富,在物质极大丰富、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依然会继续传承父亲的精神风范,世代铭记父亲的恩德与教诲!
父亲不只是我们的家庭成员,他的生命属于瑞泉中学,属于瑞泉中学的莘莘学子,属于他终生热爱的教育事业!
定稿于2018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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