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金庸何以長盛不衰?

幾十年來,月有陰晴圓缺,但金庸始終沒有完全淡出公眾的視野。現代文學史上,如此有個人魅力,不靠政府或商家做後臺,而能紅透半邊天,且持續這麼長時間,實在是個奇蹟。單憑這一點,也都值得研究者持續關注。

陈平原:金庸何以长盛不衰?

金庸比許多新文學家更像“讀書人”

在我心目中,“博雅”與“通達”,乃傳統中國讀書人的最大特徵。

在這方面,大學裡專治文史的名教授,也都不見得能在查先生面前昂首闊步。我敬佩查良鏞的,不僅是學識淵博,更包括極為強烈的求知慾望。有幸聽他眉飛色舞地談論“考博”及“讀博”的經歷,那種投入感與幸福感,讓我深深感動。

在很多人看來,早已功成名就且年事已高的查良鏞先生,根本沒必要正兒八經地註冊念劍橋或北大的博士。可這正是“讀書種子”查先生可敬可愛的地方。不只是具體的學識,甚至包括氣質、教養與趣味,金庸都比許多新文學家顯得更像傳統中國的“讀書人”。

好的小說家,一般都特能洞察人心。看透世態人情的結果,有三種可能性:或居高臨下的傲慢,或普度眾生的慈悲,或憤世嫉俗的絕望。

多次聽查先生演講,說實在話,不算太精彩;但答問很得體,確能顯示大智慧。現場感覺如此,回頭讀各種報道及記錄稿,證實我的直覺。願意認真傾聽粉絲稀奇古怪的提問,給予真誠的回答,而不是敷衍了事,這對一個見多識廣的名人來說,除了智商,還得有足夠的情商。

不止一次見到這樣溫馨的場面:演講結束,熱情的讀者捧著書要求籤名,金庸很配合,問人家叫什麼名字,順手寫兩句勉勵語或俏皮話。在那麼疲勞的狀態下,始終保持笑容,且變換筆調為讀者題詞,是需要情感及智慧的。這在早年是為了推銷作品,如今名滿天下,根本用不著討好一般讀者,可金庸還是那麼認真,絲毫沒有懈怠,一筆一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著實讓我感動。

真希望有哪位好事之徒在網上發起,讓獲得過金庸簽名的普通讀者曬曬照片,那些五花八門、體貼入微而又暗藏機鋒的題詞,會讓後輩汗顏且欣羨不已的。

“少年遊俠、中年遊宦、晚年遊仙”

問過中文系若干在讀博士生,他們小時候也曾迷戀過武俠小說,因而對金庸其人其文相當熟悉。之前審讀“我與金庸”全球華人散文徵文獎稿件,許多人深情款款地講述自己與武俠小說一起成長的經驗,既感謝作家金庸,更懷念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的青春歲月。這讓我對金庸為代表的遊俠想象,又多了幾分理解。

陈平原:金庸何以长盛不衰?

四年前,我應邀撰寫《作為一種精神氣質的“遊俠”》,開篇是:

“遊俠作為一種潛在的慾望或情懷,在好多人心裡面都蘊藏著,只不過表現形態不一樣而已。中國人的理想境界是‘少年遊俠、中年遊宦、晚年遊仙’。少年時代的獨立不羈、縱橫四海,是很多人所盼望的。浪跡天涯的俠客,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一種對於現實生活的超越,或者說對於平庸的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批判。在這個意義上,‘俠’跟打鬥本領沒有直接關係,也不見得非‘快意恩仇’不可。這更像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願望與情懷。”(《文史知識》2013年第10期)

若此說成立,即便“天下”永遠“太平”,也都有遊俠“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的存在價值。

我大概是大陸學界較早意識到金庸小說的學術價值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撰寫並出版《千古文人俠客夢》的同時,我在北大中文系開設專題課,講中國人的遊俠想象。不過,在我的論述框架中,金庸只是重要的一環,故不會有太大爭議。當然,如此“平正通達”,影響力也就有限。

直到北京大學授予金庸名譽教授,嚴家炎先生撰寫《一場靜悄悄的革命》,方才掀起了軒然大波。嚴老師不屈不撓,在北大中文系開設“金庸小說研究”專題課,日後結集為《金庸小說論稿》,在金庸研究方面,貢獻遠比我大。

從九十年代中期起,我有不少接觸查良鏞先生的機會,甚至還曾在浙江大學與之合招博士生(雖不成功),但總是敬而遠之。一是年齡及地位懸殊,不敢謬稱知己;二是我的老師王瑤先生曾告誡,不要跟研究對象走得太近,以免影響自己的學術判斷。第三則純屬私心——我心目中的大俠,連同大俠的創造者,都應該有某種神秘感,最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遙望可以,細察則不必。

陈平原:金庸何以长盛不衰?

金庸是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

作為上世紀最為成功的武俠小說家,金庸從不為武俠小說“吆喝”,這點值得注意。

在許多公開場合,金庸甚至“自貶身價”,稱“武俠小說雖然也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學作品相提並論”。如此低調的自我陳述,恰好與在場眾武俠迷之“慷慨激昂”形成鮮明的對照。將其歸結為兵家之慾擒故縱,或者個人品德之謙虛謹慎,似乎都不得要領。

在幾則流傳甚廣的訪談錄中,金庸對於武俠小說的基本看法是:

第一,武俠小說是一種娛樂性讀物,迄今為止沒有什麼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

第二,類型的高低與作品的好壞沒有必然聯繫,武俠小說也和其他文學作品一樣,有好也有壞;

第三,若是有幾個大才子出來,將本來很粗糙的形式打磨加工,武俠小說的地位也可以迅速提高;

第四,作為個體的武俠小說家,“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

如此立說,進退有據,不卑不亢,能為各方人士所接受,可也並非純粹的外交辭令,其中確實包含著金庸對武俠小說的定位。

可是,請別忘了,撰寫“娛樂性讀物”的,只是文化人查良鏞的一隻手;還有另外一隻手,正在撰寫“鐵肩擔道義”的政論文章。據我猜想,在很長時間裡,查氏本人更看重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據說,“《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這話用在查氏創業之初,當不無道理。為了吸引廣大讀者,查良鏞以《神鵰俠侶》等作為誘餌——如此陳述,很容易消解小說家金庸的“意義”。但我寧願相信,這是實情。

陈平原:金庸何以长盛不衰?

因為,在我眼中,查先生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也正是這一點,使其在上世紀無數武俠小說家中顯得卓爾不群。 有了《明報》的事業,金庸與無數武俠小說家拉開了距離。一個武俠小說家,不只是娛樂大眾,而且可以引導社會輿論,在金庸奇蹟出現以前,實在不能想象。

據說,金庸撰寫的社論與政論,總共約兩萬篇。倘若有一天,《查良鏞政論集》出版,將其與《金庸作品集》參照閱讀,我們方能真正理解查先生的抱負與情懷。查氏之政論文章,讀者面自然遠不及其武俠小說,可備受學者及政治家的關注。

前者以金耀基為例:在率領香港中文大學諸學者“文人論武”時,金氏大談對於查先生所撰社論之熱愛,稱其“知識豐富,見解卓越,同時有戰略,有戰術,時常有先見之明,玄機甚高,表現出銳利的新聞眼”。

後者則有查氏《北國初春有所思》記錄的與國家領導人的會談為證:“沒有仔細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的國家領導人,卻很關注查先生髮表在《明報》上的政治見解。在金庸創作的高峰期,左手政論,右手小說。這種寫作策略,使武俠小說家金庸一改“邊緣”姿態,在某種程度上介入了現實政治與思想文化進程。

既不完全認同新文學家的“雅”,也不真正根基於武俠小說家的“俗”,而是兩面開弓,左右逢源。支撐起如此獨立不羈的言說的,乃是其作為“輿論家”的自我定位以及由此而派生的“道義感”。

晚清以降,文學的雅俗之爭,有審美趣味的區別,但更直接的,還是在於社會承擔:一主幹預社會,一主娛樂人生。查氏起步之處在新聞,現代中國的新聞事業,恰好與武俠小說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絕大部分武俠小說,都是先在報刊連載,而後才單獨刊行的)。

可是,同在一張報紙,頭版的社論與末版的副刊,各有各的功能,幾“不可同日而語”。金庸之自辦報紙,並且“赤膊上陣”,下午褒貶現實政治,晚上揄揚千古俠風。有商業上的野心,但更有政治上的抱負。長期堅持親自撰寫社論,實際上認同的是新文化人的擔當精神。

金庸曾表示,當初撰寫武俠小說,固然有自娛的成分,主要還是為了報紙的生存。時至今日,金庸仍是第一個在小說之外還有顯赫功績的武俠小說家。查氏本人對此十分自豪。

其實,關於金庸的傳記或著作,大都會提及其值得誇耀的“《明報》的事業”。我只是將常見的“並列句”改為“因果句”,而且不是從《神鵰俠侶》對於《明報》銷量的決定性影響立論,而是反過來,強調辦報紙、寫政論對於《笑傲江湖》等小說創作的意義。

政論與小說,一訴諸理性與分析,一依賴情感與想象,前者需要“現實”,後者不妨“浪漫”。如此冷熱交替,再清醒的頭腦,也難保永遠不“串行”。只要對當代中國政治略有了解,都會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中讀出強烈的“寓言”意味。

同時寫作政論與小說,使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往往感慨遙深。撰寫政論時,自是充滿人世精神;即便寫作“娛樂性讀物”,金庸也並非一味“消閒”。理解查君的這一立場,不難明白其何以能夠“超越雅俗”。

儒道之互補、出入之調和、自由與責任、個人與國家,在金庸這裡,既落實在大俠精神之闡發,也體現為小說與政論之間的巨大張力。

為何金庸的小說更有生命力?

提問:在新派武俠小說家中,為何金庸的小說更有生命力?

陳平原:金庸確實了不起,改變了武俠小說的格局。今天看來,為什麼金庸小說的生命力最長?有幾個原因。

第一,金庸本人的學養很好。

某種意義上,很多人尤其是海外華人,是從金庸的武俠小說入手,去了解中國文化。金庸小說裡有很多“學問”,比如佛道、歷史、地理、琴棋、書畫、茶酒、武功、中醫等,可視為“積極傳播中國文化基本知識”。難得的是,這些知識在金庸小說裡融合得很好。好的武俠小說確實在娛樂的同時,給你傳遞某種關於中國文化的知識。因此,我才會說,金庸的小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普及中國文化讀本”。

金庸在歷史、文化、宗教、民俗等方面所下的功夫極深,使得他的作品能超越純粹的類型小說。比如說,他特別重視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衝突與民族融合,這樣的眼光和趣味,確實非常難能可貴。

陈平原:金庸何以长盛不衰?

金庸某種意義上是把武俠小說與言情小說、歷史小說、政治小說等混合在一起來寫,所以時代變化了,讀者趣味也變了,但他的小說還能長期存在下去。

因此,讀金庸的小說,在欣賞血雨腥風、理解神奇的武俠世界的同時,最好還能對其作品中隱含的學問與情懷有所瞭解與領悟。

第二,必須考慮到,金庸有超越小說家的能力、視野和襟懷。

某種意義上,只看武俠小說,不見得能洞察金庸的好處,必須把《明報》的視野帶進來。在幾個新派武俠小說家中,金庸是有獨立的政治眼光、歷史視野與文化立場的一個人。

他是有《明報》事業墊底的武俠小說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明報》是個很重要的輿論場所。中央政府關注他,也是這個緣故,通過金庸的“社論”,可以瞭解香港輿論導向。而且,你仔細閱讀金庸小說,尤其是《笑傲江湖》《天龍八部》等,其中蘊含某種政治寓意,跟他寫作時中國內地的政治生態有關係。

所以我說金庸是一個有政治關懷的小說家,也正因為這樣,他能得到比一般小說家更多的關注。比如大家會談到鄧小平讀他的小說,其實一開始也可能是關注香港輿論,不僅是把他當作一個小說家看。

我也曾在若干場合見到政治人物如省長省委書記等,與金庸親切交談,都說是他的熱心讀者。這其實不簡單。金庸小說的讀者,可以從最娛樂的拉到最政治的,光譜極大。

第三,金庸小說之所以長盛不衰,還因為它們特別適合於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

除了作為根基的長篇小說,影視劇、漫畫、動漫、遊戲等,共同構成了金庸武俠小說龐大的“江湖世界”。這不是一個純粹的小說文本問題,可以有很多衍生產品,而金庸也很善於在這方面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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