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百話|溫庭筠:菩薩蠻

唐詩百話|溫庭筠:菩薩蠻

菩薩蠻(圖源網絡)

溫庭筠:菩薩蠻

賀黃公《載酒園詩話》曾把李商隱、溫庭筠二人生平的長短得失做過比較。他說:詩歌箋啟,二人都不相上下。李商隱有文集流傳,溫庭筠卻沒有。溫庭筠有詞,李商隱沒有。李商隱進士及笫,有科名;溫庭筠沒有。溫庭筠有一個掙氣的兒子,詩人溫憲;李商隱卻沒有。

詞,應當稱為曲子詞,是溫庭筠在文學上的最大貢獻。儘管《唐書》本傳說他"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含有鄙薄的意義,但這種"側豔之詞"卻發展而成為中國文學上一種新興的文學形式,溫庭筠儼然成為這種新型文學的開山祖師。

從兩漢到隋代,我國的音樂,一直是歷代朝廷制定的中原華夏民族的音樂,稱為雅樂。南北朝時代,西涼龜茲音樂侵入中國。到隋代,南、北政權統一後,正式吸收西涼龜茲的胡樂,結合雅樂,制定了一種新的音樂,稱為燕樂。燕,就是讌,也就是宴。燕樂是宴會所用的音樂。至於朝廷舉行大典禮,仍用古典的雅樂。

唐代音樂,最初是繼承隋代的制度。到玄宗時,又大量吸收西域各國的胡樂,製為歌曲,名為胡部新聲。成立左右教坊,以管理樂工雜伎。這是俗樂,亦為燕樂。朝廷大典禮所用雅樂,仍歸太常寺管理。

安祿山亂後,有一個崔令欽,寫了一部《教坊記》,記載教坊的制度與人物。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它記錄了當時制定傳唱的二百七十八個曲名。有了曲子,必須配以歌詞。唐代詩人集中常有用歌曲名為詩題的,這些詩就是這個曲子用的歌詞。李白有《清平樂》四首,王之渙有《涼州詞》,白居易有《何滿子》,又有《樂世》、《綠要》等,都是以曲名為詩題。但這些詩仍是五、七言絕句,從文字組織上,看不出各個曲調音節的不同。中唐以後,漸漸地出現依據曲調的節拍為詩,使歌唱時更便於配合音樂。例如劉禹錫的《春去也》,自注雲:"依《憶江南》曲拍為句。""春去也"是詩題,而這兩首詩是配合《憶江南》曲調用的歌詞。其第一首雲:

春去也,

多謝洛城人。

楊柳從風疑舉袂,

叢蘭裛露似沾巾,

獨坐亦含嚬。

句法,韻法,平仄粘綴,都不同於五、七言律詩。雖然編在詩集裡,其實已經是曲子詞了。不過在劉禹錫的時候,曲子詞還沒有離開詩而獨立成為一種文學形式,所以在中、晚唐人的詩集中,這一種詩僅稱為"長短句"而仍隸屬於詩。

《菩薩蠻》是記錄在《教坊記》中的一個曲名。有幾種文獻可以說明晚唐時這個曲子非常流行。一條是《唐詩紀事》所載:宣宗李忱愛唱《菩薩蠻》,需要新的歌詞。宰相令狐綯請溫庭筠代做了幾首進呈。令狐綯要求溫庭筠保守秘密,但溫庭筠卻立刻宣揚出去,因而得罪了令狐綯。另一條是《唐書·昭宗本紀》載乾寧四年(公元八九七年),昭宗李曄為李茂貞軍隊所逼,避難在華州,"七月甲戌,與學士親王登齊雲樓,西望長安,令樂工唱御製《菩薩蠻》詞。奏畢,皆泣下沾襟。"這位逃難皇帝的《菩薩蠻》詞共有二首,今抄錄其第一首:

登樓遙望秦宮殿,

茫茫只見雙飛燕。

渭水一條流,

千山與萬丘。

遠煙籠碧樹,

陌上行人去。

安得有英雄,

迎歸大內中[1]。

溫庭筠代令狐綯做了多少《菩薩蠻》曲子詞,無從查考。我們今天能見到的,有《花間集》所載十四首,《尊前集》所載一首,共十五首。這裡選錄比較容易瞭解的四首,作為嘗鼎一臠。

其一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一般的曲子詞,都分兩段寫。每段稱為遍,或片。上遍與下遍之間,要空一格。在音樂上,上遍是一支曲子的全部。下遍是這支曲子的復奏。因此,曲子詞的上下遍,句法大體相同。菩薛蠻曲詞上遍為七言二句,五言二句。下遍為五言四句。韻法是二句一韻。這首詞的韻腳是滅、雪(仄聲韻),眉、遲(平聲韻),鏡、映(仄聲韻),襦、鴣(平聲韻)。凡是《菩薩蠻》詞,都用同樣的格律。敦煌寫本曲子詞中有字句與一般格律的不同的,都是歌唱者加進去的襯字。

這首詞描寫美人曉起的情景。上遍第一句,"小山"是屏風。一般的屏風,都是六扇相連,故云"小山重疊"。"金明滅"是寫早晨的陽光。第二句意為濃厚的鬢髪幾乎要掩蓋了雪白的面頰。第三、四句寫美人晏起,梳妝遲了。下遍第三、四句寫美人梳妝完畢後穿上新做的繡花衣服。看到衣上繡著成雙作對的鷓鴣,因而有所感傷。

唐五代詞的創作手法,可以溫庭筠的詞為代表。它們都不用虛字,沒有表現思維邏輯的詞語,組合許多景語、情語,讓讀者去貫串起來,體會作者所要表達的人物、景色、情緒。但這種創作手法,僅限於文人所作的曲子詞。敦煌寫本中有許多民間詩人的曲子詞,寫法就不同了。

其六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嫋娜春無力。門外草萋。送君聞馬嘶。 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其九

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 小園芳草綠。家住越溪曲。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其十一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慾黃昏。無聊獨閉門。

以上第六、第九首是懷念旅人之作。第六首上遍第一句可以解釋為:玉樓中,明月光照著,有人在永遠懷念。以下三句便是她所永遠懷念的、當年送他出門的情景。那時柳絲嫋娜,還在初春。門外芳草萋萋,我送你出門上馬,看你去得遠了,只聽到馬嘶聲。下遍回過來寫玉樓明月中的人,看著羅衣上金繡的翡翠鳥。蠟燭已快燒完,銷融成淚了,這是表示夜深了。她睡在綠窗下,在殘夢迷離中,看見窗外花落,聽到樹上鳥啼。

這樣講解,也還是"以意逆志"的方法。作者是否如此設想,我還不敢說。例如第一句"玉樓明月長相憶",這是李賀、李商隱、溫庭筠詩中所特有的句法。溫庭筠用這種句法作曲子詞,開創了唐末五代到北宋初期的詞風。"玉樓"、"明月",是兩個景;"長相憶"是一個情。這三個詞語的邏輯關係如何?是玉樓中的明月,還是明月中的玉樓?"玉樓明月"是長相憶的人所居住的地方,還是所懷念的地方?作者都沒有表示明確,讓讀者自己去理解。第二句"柳絲嫋娜春無力"就是一般詩人的句法。"柳絲嫋娜"是柳絲嬌弱。柳絲嬌弱,便可以體會到春之無力。春是抽象的東西,它的有力無力,必須借具體景物來表現。這樣講法,這一句便是寫景句。但是我們還可以體會得深一些。講作:人到了春天,就象柳絲嫋娜似的,睏倦無力了。這樣講,這一句就成為修飾句,描寫第一句中那個"長相憶"的人。此下第三、四句,意義明白,誰也不會理解錯。下遍四句,堆砌了許多名物。"畫羅金翡翠",是不是應當理解為"用金線繡畫的羅衣"?下一句"香燭銷成淚",沒有不可解的困難。但它與上句有什麼關係,也還難說。"花落"句與"綠窗"句的關係,也可以有不同的體會。花落,子規啼,可以是夢中所見聞,也可以講作它們使殘夢醒來。"綠窗殘夢迷"是全詞的結尾句,也可能用以總結全文。那麼,上片四句也可能講作都是夢境。

第九首文字和意境都很明白,如白居易的詩。先以月照梨花起興,想到萬里外的故人。"金雁一雙飛"也是指衣上的繡花。翡翠、鴛鴦、蝴蝶、鷓鴣、燕子,都是雙宿雙飛的,詩人往往用以象徵生活在一處的夫婦或情侶。提到這些禽鳥昆蟲,可以不點明"雙"字。雁是群飛的鳥,但不是雌雄成對地雙飛的,如果用以象徵夫婦同行,就得說"一雙飛";如果用以象徵夫婦離別,就可以說"兩行徵雁分"(溫庭筠《更漏子》)。下遍四句,如一首五言絕句,不需要解釋。

第十一首寫一個春困的女人,全體是客觀描寫。上遍四句以寫景為主,故多用景語,而用"愁聞"二字反映出景中人的情緒。下遍以寫情為主,故多用情語:無言,無聊,勻臉,掩屏,閉門,都是為表現情緒服務的。

從唐五代到北宋初期,曲子詞都是給歌女在酒席上合樂演唱的,《花間集序》雲:"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這就說明了曲子詞在當時的作用,不過是由綺筵公子,寫出宮體麗辭,交給繡幌佳人,按拍歌唱。從溫庭筠、韋莊到歐陽修、晏氏父子,他們所寫的曲子詞的題材,大多是閨情、宮怨、送別、迎賓;止要求文字美麗,音調宛轉,並不需要表達作者的思想情緒,更不需要有所寄託。但是,只有李後主亡國後的詞,開始有了作者自己詠懷的意味。及至蘇東坡以後,詞的題材內容,向詩靠近,於是它有時也成為作者言志的工具。清代的張惠言、張琦兄弟二人更進一步主張詞必須重視立意,作詞不能純用賦體,必須有比興、寄託。他們的理論,建立了常州詞派。追隨他們的理論的詞人,都用作詩的手法來作詞,詞的本色從此便消失了。

張惠言編《詞選》,用他的觀點以讀溫庭筠的詞,就把溫庭筠的《菩薩蠻》看作是一組有組織地寫成的詠懷詩。他解釋第一首道: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彷彿《長門賦》,而用節節逆敘。此章從夢曉後領起,"懶起"二字含後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又解釋第六首雲:

"玉樓明月長相憶",又提"柳絲嫋娜",送君之辭,故"江上柳如煙",夢中情景亦爾。七章"闌外垂絲柳"。八章"綠楊滿院",九章"楊柳色依依",十章"楊柳又如絲",皆本此"柳絲嫋娜"言之,明相憶之久也。

解釋第十一首雲:

此下乃敘夢,此章言黃昏。

他以為《花間集》所收十四首《菩薩蠻詞》是一篇《感士不遇賦》。第一首是主題先行,以下各首是"節節逆敘"。第十一首以後是敘夢境,也是說明第六首"綠窗殘夢迷"的那個夢。又把十四首中所有楊柳結合起來,認為都是與第一首"柳絲嫋娜"有聯繫。

我們能不能在這十四首詞中體會到溫庭筠寄託著他的"不遇之感",這個問題暫且不提。先要看看溫莊筠之為人,以及他的詩裡有多少比興寓意的篇什。溫庭筠是個逞才氣而生活放誕的文人,他當然也有牢騷,也有不遇之感,但他不是屈原式的人物。他的詩極少用比興方法,《過陳琳墓》詩的"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已經是他表白得最露骨的不遇之感了。詩既少用比興,曲子詞裡更不會用比興手法。這十四首《菩薩蠻》詞,很可能就是他代令狐綯做了進呈宣宗皇帝,以供宮廷樂工演唱,當然更不可能,也不需要寄託他的不遇之感。因此,我以為張惠言兄弟的理論,可以用在蘇東坡以後的一部分詞作,但不能用以解釋李後主以外的唐、五代詞。

溫庭筠的詞,我們止能與六朝小賦一起欣賞。它們是中國文學中的一種美文學,不能評價太高,也不必輕視。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日

注:本文摘自《唐詩百話》,作者:施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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