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龍鳳胎

我坐在二年級(2)班最後一排靠門的座位上。我個子高,總是被安排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可是我視力不好,坐在最後一排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儘管我能把課本上的內容記得很牢,但考試成績總是不太好。而且,因為我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也看不清講臺上老師的五官,所以眼神難免遊移,焦點不在黑板上,也不在老師臉上,這讓老師們認為我不尊重他們。我經常被老師尤其是數學老師提問,有一半時間我回答不出他的問題,於是被罰站。我高高地站著,覺得又孤獨又羞恥。

我媽是這所小學的語文老師。她性格直率,脾氣不好,得罪了差不多所有同事。我們班上的老師對我都不好,大約是將自己對我媽的不滿發洩在我身上。我個子高得有點比例失調,左撇子,相貌平平,表情不討喜,成績不出色,他們有理由對我不好。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我年紀小,毫無反抗能力,於是他們就放心地對我不好。一旦他們發現對我不好不會帶來任何不良後果,就會想方設法創造機會對我不好。虐待是一種癮,染上之後便會從中得到快感,然後是變本加厲。這些老師中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是壞人,儘管他們無所顧忌地歧視和欺負一個小女孩。

這天,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近後門的位置上,正在早讀。我喜歡每天二十分鐘的早讀課,因為早讀的時候不管我的聲音有多響,都會淹沒在同學們的聲音中,這讓我不會成為老師們發洩情緒的靶子。周圍的聲音掩護著我,讓我稍稍感到自在。我生性懦弱,想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又害怕突出。

正當我用聲音在同學們中間自在遊弋的時候,教室後門被推開了。我扭頭,看見我媽站在門口。她走進教室,手裡拎著一隻竹條編的菜籃子。教室裡的菜籃子看上去特別怪異。我媽把菜籃往我面前一送,說:“菜場新來了一批西紅杮,你去給我買五斤。”我頭頂上的天空突然變陰了。我委屈,很不情願,但別無選擇。我放下語文書,接過菜籃和幾張角票,走出教室,走向學校大門。一路上我沒有看到老師和同學,只聽到各個班級的教室裡飄出的朗讀課文的聲音。這聲音充滿朝氣和激情,聽上去一點都不雜亂。我感到自己離這好聽的聲音越來越遠。接近學校大門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犯了大錯被逐出學校的孩子。委屈和恐懼像兩隻巨手,不斷擊打我,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如果當時我身旁有人,他會看到我走得搖搖晃晃。我無法不搖晃,因為我心裡一根支柱倒塌了——這支柱,是我對我媽的相信——相信她儘管不喜歡我卻不會干擾我學習。從我接過菜籃的那一刻起,我的早讀被打斷,我對我媽的相信也被打斷了。

其實,更早的時候,差不多在我剛記事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媽不喜歡我。她經常對我發脾氣,說我殺死了我的兄弟。這是很重的指控,重得連我媽自己都承受不住,所以她每次這樣說的時候都哭得一塌糊塗,歇斯底里,有時還會暈倒。我聽到我媽這樣說,總是害怕得發抖,儘管我一點也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最初聽到這句話時我才三歲,三歲的我怎麼可能殺死兄弟呢?兄弟,到底是兄還是弟?或者是哥哥和弟弟兩個人?我有一個模糊的想法,覺得我媽一定是瘋了。但我媽是教師,教師總是正確的,怎麼可能發瘋呢?況且我根本沒有勇氣用惡意來推測我的家人。於是我內心混亂不堪。

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沒有哥哥弟弟。很多年裡,我認為我沒有哥哥弟弟是因為我殺死了他們。可是我在十二歲之前,完全不明白我媽對我的指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我媽認為我犯了罪。我也許真的犯下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罪,那麼我受罰就是應該的,我媽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我想贖罪,於是我懂事,聽話,七歲學會做飯,八歲洗衣,九歲生煤爐,十歲買米、搬蜂窩煤,做一切重活。但我發現我的努力完全沒有用,我媽還是經常又哭又鬧,說我殺死了我的兄弟,害她孤苦伶仃,被人罵成生不出兒子的女人。奇怪的是,姐姐妹妹也是女孩,我媽為什麼不說她們殺死了兄弟?我的兄弟不也是她們的兄弟麼?

我十二歲那年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從床上坐起來,開始穿衣服。正當我把左臂伸進春秋衫袖子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突然間亮堂起來了,我全身充滿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頭腦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活躍。我環視屋子。屋子依然狹小、陳舊、不整潔,但這沒有關係。我聽到姐姐妹妹在戲鬧,聲音尖得像一根根針,但我不覺得她們討厭。我的胸懷突然間打開了,對世界充滿初見般的欣喜。我從沒想到生命可以這樣清新美好,但我得到了。這是一份我不敢設想的禮物。我確定這就是幸福,同時知道我很快會失去這光彩耀目的瞬間。

這天是星期天。我洗了菜,做了午飯,又把碗洗好。當我開始洗一家人的衣服時,家裡其他人都在午睡。我沒有午睡的習慣,我喜歡中午明亮的光線。如果有天堂,我認為天堂就像晴朗的正午一樣充滿光明,沒有幽暗之地,沒有陰影。秋天,尤其是在晴朗的日子裡,井水是香的。我猜想這是因為陽光裡的香味還有各種植物的香味都被井水吸收了。我蹲在井臺上,用一隻木盆洗衣服。我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時,覺得自己的手臂很有力,搓衣服的動作便帶了一種節奏和韻律。有節奏的動作不但不累人,而且會讓身體獲得愉悅。很快,肢體運動帶來的單純的喜悅瀰漫開來,我體驗到了全身心的愉悅。我在自己的家裡像女僕一樣幹活,但我並不為此難過苦惱。

我在院子裡晾衣服的時候,全家人還在午睡。他們睡得那樣安穩,那樣香甜,簡直讓我相信他們的午睡對世界和平有貢獻,又讓我隱隱覺得他們可能一直這樣睡下去,不再醒來。晾衣服時我的雙臂一再舉起,終於有點累了。但就在此時,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決心已定:我要問我媽,我是怎樣殺死我兄弟的。

我媽從午睡中醒來了。她剛睡醒時有兩種極端的情況,有時特別暴躁,有時特別好脾氣。這兩種情況交替出現,沒有規律可循,和她的睡眠質量也沒有關係。她就像神話裡的王母娘娘,可以隨心所欲,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樣做就怎樣做,別人若有疑問就是對她的冒犯。我走向我媽坐著的搖椅時,不知道她今天是暴躁還是溫和,但我並不緊張,因為我決心已定。

“媽,你說我殺死了兄弟,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寒暄,沒有鋪墊,我單刀直入。我媽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我以為她要像以前那樣發脾氣了。我已經想好,她發脾氣我也不管,我還是要她給我答案。她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像在課堂上講解一樣,平靜地、客觀地、慢慢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感到懷的是雙胞胎,一男一女,龍鳳胎。懷孕的女人是有感覺的,這個你不懂。也許你以後會懂,但現在肯定不懂。兩個月之後,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發現肚子裡只有一個胎兒了。我真的是有感覺的。我想起來,頭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女孩殺死一個男孩,慢慢把那男孩化成水,一點一點吃了。我一直記得這個夢。你生下來,你奶奶一看又是個女孩,立刻轉身就走。我懷你的時候,你奶奶和你爸爸一直說:第一個是女孩,第二個肯定是男孩了。他們看到你,不知有多失望。你想想看,他們這種態度,怎麼可能好好照顧我坐月子?我現在全身痠痛,腿關節痛得不能爬樓梯,就是月子裡落下的病。後來,你奶奶知道你是左撇子,厭惡得要命,說左撇子都是妖怪變的,妖怪右手拿兵器殺了人,投胎到人間時覺得難為情,就不敢用右手了。小星,這些情況綜合起來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你殺死了你的兄弟,在我肚子裡殺了他。我是有感覺的,真的。”

我聽了我媽的話,像學生掌握了一個新的知識點一樣,有一種求知慾得到滿足後的興奮和充實感。我媽一再說她“是有感覺的”,這一點讓我覺得意外而且欣慰,因為我原以為她毫無感情,只是一架訓人機器,在教室裡訓學生,在家裡訓我。當然,她對大女兒和小女兒還是挺好的,只是對我很兇,幾乎一看到我就生氣。現在我知道她對我不好是有原因的,於是獲得了某種平靜。

我一直是把我媽那天的陳述當作神話來理解的。她說左撇子是因為前世殺了人,說我在她肚子裡殺死了同胞兄弟,這完全不能讓我有現實感。直到我三十歲那年遇見心理醫生謝玉潔,才明白我媽說得不錯。我媽懷孕時的感覺確實很準。在與生命有關的問題上,看上去再粗蠢的女人也有微妙而精準的感覺。

我媽在向我解釋為什麼說我殺死了兄弟之後,仍然會在生氣時這樣責罵我。一直到我成年,她對我的厭惡始終沒有改變。我自卑,畏縮,懷著莫名的負罪感。我的丈夫趙志國在相貌、才華、經濟條件等方面和我的姐夫妹夫相差甚遠,這毫不奇怪,因為我是按照自我評價來找丈夫的,我認為自己配不上更好的男人。

我把自己的家料理得很好。我從小就會做家務,現在為自己的小家庭做事,當然做得興興頭頭,充滿快樂和靈感。我事事以丈夫和女兒為重。趙志國對我生的是女兒有點失望,但對女兒趙晴雪還是喜歡的。

我認識謝玉潔是在女兒晴雪六歲的時候。那段時間我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我的身體向平面鋪展開來,像包餃子一樣包裹了一個男孩,最終讓他消失不見。我把這個夢和我媽關於我殺死兄弟的話聯繫起來,覺得我的夢是對我媽的話的註解,極其生動,歷歷分明。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已經和我的原生家庭很疏遠——我每年只在春節期間回老家看望父母,跟姐姐妹妹平常基本上不聯繫。我媽看到我的時候還是一副不喜歡的樣子,但關於我殺死兄弟的話倒不說了,大約是因為說的次數太多,自己也厭煩了。我媽的話只讓我覺得委屈,我從來不覺得我需要為自己胎兒時期的行為負責。那麼,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我被這個令人困惑的夢糾纏了兩個月,終於走進了一家心理諮詢室。為我諮詢的是謝玉潔。

在諮詢室裡,我對謝玉潔說了我反覆做的那個夢,又把我媽關於我殺了兄弟的話說給她聽。她說:“你母親對你態度不好,但她的話可能是對的。我看過一個關於人類生育的記錄片,好像有這麼一個情況,就是在B超下,能看見一個子宮裡有兩個胎兒,卻有三個胞衣。這是因為有一個胎兒因為各種原因停止發育,結果自身被消化了,為強壯的胎兒提供養料。受孕的胚胎有可能死亡,如果只有一個胚胎,那就是流產;如果有兩個以上胚胎,其中一個停止發育時母體不一定會有明顯的感覺。可能你母親最初懷上的是龍鳳胎,後來只有你發育成胎兒。當然,我們現在主要的依據,就是你媽的感覺。”

我十二歲那年夏天我媽向我解釋時,一再強調她自己“有感覺”。現在謝玉潔拿出科學依據,卻又回到我媽的感覺。我只能相信我媽。當然,我還是認為我不需要為那個胚胎狀態的所謂兄弟的消失負責。也就是說,我仍然不能真正原諒我媽對我的不公平。

謝玉潔又說:“關於左撇子的形成,我所知道的一個原因還是跟胚胎髮育有關:胚胎髮育是對稱的,這大約是為了保證人體的對稱性。如果是同卵雙胞胚,兩個受精卵的發育也是對稱的。記錄片裡拍了幾對孿生子,他們兩兩相對時,一舉一動像照鏡子似的,一個用左手拿杯子,另一個用右手拿杯子;一個摸摸自己的左臉,另一個摸摸自己的右臉,很有意思。這就是雙胞胚的對稱性。如果一個人是左撇子,很可能是在胚胎時期他的孿生兄弟姐妹不在了,而他在對稱原則下的發育卻持續下來。我可能沒說清楚,但大致是這個意思。”

這再次證明了我媽的感覺準確得驚人——我在我媽子宮裡的時候,的確有過一個和我同時發育的同伴。鑑於我媽感覺的高準確率,我只能承認我胚胎時期的同伴是男性,是我的兄弟。

心理諮詢師謝玉潔並沒有說出什麼讓我茅塞頓開的話,但她還是讓我得到了某種安慰。我想這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遇到能夠這樣專注地聽我說話的人。她的形象、表情和眼神,都讓我感到自己被包容、被重視。諮詢結束後,我和謝玉潔成為朋友。

謝玉潔說我有幫夫運。我笑道:“你不是一直說心理諮詢是科學嗎?怎麼你也迷信什麼幫夫運?”她笑而不言。

幾年以後,趙志國真的成功了,他為我們家創造的財富遠遠超出了我姐姐家和妹妹家。謝玉潔說:“幫夫運並不是虛的,它是你的性格和言行的必然結果。在我認識的所有女人中,你是最有愛心、也最會表達愛心的。你把自己奉獻給家庭,那樣心甘情願,那樣無私,等於是給家庭不斷地輸送正能量。這種能量被丈夫感知後會激發起他的能量,他當然會成功。”

一個成功的丈夫可能會讓妻子產生危機感,但我從不擔心趙志國會對我變心。我對他的品質和習性非常瞭解,所以我有信心。不過,我還是看得出他有心事。猶豫了大約三個月之後,他終於對我說:

“小星,人說‘有兒萬事足’……”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明白了。“你想讓我生二胎?”我說。他沒有把握地看著我,吞吞吐吐地說:“我們老家是農村的,農村講究傳宗接代,講究生兒子續香火。我每次回老家,我父親、我母親和所有的親戚都誇我有出息,誇完以後就嘆氣。他們都不明說,但我知道他們是希望我有一個兒子。”

我遲疑著。他說:“我知道你生孩子辛苦,三十六歲生孩子更辛苦。我只是說說,不勉強你。”

他誤會了我的遲疑。我遲疑不是因為不想生二胎,而是我簡直以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被他大聲說了出來。我考慮過生二胎的問題,不止一次。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來,是因為擔心我們的女兒晴雪會認為幼小的弟弟佔據了我們的愛,從而感到委屈。確切地說,我是擔心趙志國有了兒子之後會不可避免地偏愛兒子,冷落晴雪。我知道父母偏心會給孩子會帶來什麼樣的痛苦,我不願意讓晴雪經受這痛苦。如果母親不能盡全力讓兒女免受自己小時候經歷過的痛苦,那她算什麼母親呢?

我輕聲說:“我可以考慮啊。”

趙志國激動起來,說:“生育指標的問題你不用擔心,孩子的性別你也不用擔心。我認得幾個專家,能夠保證生出來的是兒子。”趙志國不知道我到底在擔心什麼。當然以他的能力,想辦法搞到生育指標是容易的。我擔心的不是不能生兒子,而恰恰是生兒子。我說:“晴雪十二歲了,說懂事也懂事,但畢竟還是孩子。這麼多年來,我們只有她一個孩子,談不到偏心的問題。如果有了兒子……”

趙志國說:“你放心,我當然會愛晴雪的。”

我望著他忠厚的臉,望著他經歷了很多但依然清亮的眼神,同意生二胎。

我對謝玉潔說:“我同意生二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證明母親不偏心是可能的,母親處理好孩子之間的關係是可以的。”

謝玉潔說:“我無權評論你的決定。可是,你的出發點好像有點問題。你想得太複雜了,所以會很艱難。其實我倒更能接受你家趙志國的觀點:生兒子為了傳宗接代。這樣就簡單多了。”

“可是,我從來不認為生活是簡單的。我從記事起就聽我媽說我殺了我兄弟,說左撇子是殺過人的妖精投胎。她這樣莫名其妙地恨我,我多年來被迫接受。現在我能自己做主了,我要向她證明我很好。”

謝玉潔擔心地看著我,說:“小星,關於這個問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討論過了。”

“是的,你說得不錯。我知道我應該放下,但還是放不下。”

“那就慢慢來吧。”

經過一系列努力,我懷孕了。趙志國很高興,看我的眼神像看稀世珍寶,彷彿我的肚子就是他人生的基石。不僅是他一個人的人生基石,他們家族的前途命運都要由我的肚子來決定。但願這份榮耀可以抵消懷孕時的不便和生產時的痛苦。

我正在考慮怎樣跟晴雪說我要再生一個孩子的事,晴雪卻先發現了我的情況。她是一個天性溫厚的孩子,富有愛心,會關心別人。一天早上,我照常給她做好早餐,看著她吃。她吃了一半,抬起眼睛看我,說:“媽媽,你是不是又要生小寶寶了?”

“嗯,是的。我正準備告訴你這件事呢,你倒先看出來了。晴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媽媽,這很明顯啊!你的表情有變化。我小時候,你就是用這種眼神看我的,又溫柔又滿足,充滿希望。後來,我長大了,你就不那麼溫柔、不那麼滿足了。當然,你是好媽媽,我知道你愛我。不過,你的眼神還是不一樣。”

晴雪學習成績很好,語文尤其好,作文可以說非常出色,所以她說出這樣具有抒情意味的話來我不覺得奇怪,而是非常感動。我還覺得欣慰,因為她知道我懷孕而沒有表現出不安和抗拒。我說:“孩子小的時候,媽媽都是這樣子的。晴雪,如果你有一個小弟弟,因為弟弟小,爸爸媽媽必須用更多的精力照顧他,你會相信爸爸媽媽仍然愛你嗎?”

晴雪說:“這有什麼問題嗎?你們怎麼可能不愛我呢?我是如此如此可愛!”

我笑了。我轉過身,擦去淚水。我對晴雪的教育是成功的,因為她自信。當然這成功非常基本,但基本的東西並不一定能輕易得到。

我去醫院進行孕期常規檢查。意外的是,醫生對著B超儀器看了很久,然後說我懷的是雙胞胎。

我把這消息告訴趙志國時,他一點都不覺得奇怪。我為他的不奇怪而奇怪。他說:“你沒有聽說過嗎?生男生女,生幾個孩子,這是可以人為控制的。為了保證你懷的是兒子,我服用了一些東西,也讓你服用了。”

我不知道我服用了什麼東西,更不知道趙志國會讓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吃了我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些奇怪的偏方,像魯迅痛恨的藥引子一樣充滿種種奇怪的、難找的、讓人噁心的東西。我內心有點反感,但不想說什麼,因為我已經吃下了那些東西,那些東西幫助我懷了兩個孩子。我甚至覺得那些東西是我孩子的組成部分,因而也是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我努力將噁心驅逐出我的感覺系統。我從來不會用惡意推測自己的家人,為此練出了美化一切的能力,尤其是美化我不能改變的東西。

我說:“醫生說我懷的是雙胞胎,但沒有說是男是女。如果再生兩個女兒怎麼辦?”

趙志國很自信地說:“可能是兩個男孩,至少會有一個男孩。我不相信我沒有兒子。”

我剛認識趙志國的時候,他沒有這種自信。是他自己的能力藏得太深,還是我的幫夫運真的很強大?他的自信讓他擁有越做越大的生意,生意上的成功又讓他更自信。最難得的是他的自信並不尖銳,而是讓我有更充分的安全感。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雖然生活中有那麼多不可解的、不可控的事。

趙志國說他一定會有兒子,我就不再操心胎兒的性別。事實上,不久之後我能感覺到自己懷的是男孩,至少有一個是男孩。這次懷孕和懷晴雪時不太一樣。我懷晴雪時隱約感到自己懷的是女孩。民間有“酸兒辣女”的說法,意思是懷男孩的孕婦喜歡吃酸,懷女孩的孕婦喜歡吃辣。懷晴雪時我的飲食習慣並沒有變化,我的變化是在對顏色的感覺上:當時我看到粉紅色就覺得悅目,似乎粉紅色有自己的生命,對我暖暖地笑著,貼近我,安慰我。我還喜歡柔軟的東西,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毛巾、毛絨玩具什麼的。以前我喜歡的顏色是紫色,喜歡的東西是文具。

這次懷孕,我對顏色的偏好有明顯變化:我喜歡藍色,在任何有多種顏色的地方,藍色總是最先跳出來歡迎我。我走在街上,會不自覺地對藍色的店招看一會兒。女孩子的天藍色短裙,男性推銷員寶藍色的領帶,甚至中老年男子的藏青色西裝,都讓我覺得好看。在飯店吃飯,我會對著青花瓷餐具的花紋呆呆地看。趙志國擔心地問我是不是胃口不好,然後勸我多吃點東西。閒來無事,我拿出彩色鉛筆畫畫玩。我用得最多的是深淺不同的藍色筆。對照我懷晴雪時對粉紅色的偏好,我有理由相信我正孕育著男性胎兒。我只好奇我懷的是一個還是兩個男孩。有時我會想到我媽,想到她一再說“我是有感覺的”。我是我媽不喜歡的二女兒,但她仍然把一些珍貴的東西遺傳給了我,比如說對自己身體的細微洞察力。即將第二次做母親時,我從壓抑多年的委屈中釋放出來,和我媽在心理上貼近了。

我再次去醫院做檢查時,護士拿著我的生育卡看了幾秒鐘,然後給我安排了一個舒適的座位,給我端來一杯熱水,和氣地讓我等一等。這種待遇是上次檢查時沒有的。我躺在檢查床上,全身都能感覺到醫生護士的熱心。熱心是一種會輻射的東西,這是肯定的。醫生對著屏幕說:“胎兒很健康,你放心好了。”我從檢查床上下來時,醫生走過來,微微彎下腰扶我。她以最自然、最不易察覺的姿勢,附在我耳邊輕聲說:“一男一女,龍鳳胎。恭喜呀!”

醫生把我攙到椅子前面。我坐下後,她恢復了正常的公事公辦的樣子,關照我孕婦的注意事項。她說:“你一定要保持心情愉快,什麼都不要擔心。有很多懷雙胞胎的孕婦都擔心自己的奶水不夠兩個孩子吃。其實人是很有潛力的,嬰兒吃多少奶,媽媽就能產多少奶。你不要擔心。”

我再三感謝醫生。走出婦幼醫院時,我全身充滿力量,但頭有點發暈。醫生對我透露胎兒的性別,這一定是趙志國事先安排的。他大智若愚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無微不至的心,他低調的做派能夠讓差不多所有人接受他,不知不覺受他影響。我懷疑不是我有什麼幫夫運,而是我太幸運。可是我為什麼覺得頭暈呢?龍鳳胎不是最美滿的結果嗎?趙志國有了兒子,晴雪有了同伴。是的,我很高興,從未有過的經歷和體驗讓我激動不已。我想到窗前的石榴樹。我每天都要站在窗前看石榴樹。晚上我關窗前移開紗窗,石榴樹靜靜地站在院子裡,窗裡窗外,我們相對,彼此問候。秋天,石榴不聲不響地結果了,又紅又大的果實壓彎了樹枝。以前我是多麼羨慕、多麼崇拜石榴樹呀,它的形象、它的生長規律、它的葉片、花和果實,沒有一樣不是奇蹟。現在,當我從婦幼醫院出來走在陽光下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和石榴樹融為一體。

趙志國回家後,我把我懷龍鳳胎的消息告訴他。他笑了,輕輕地、珍愛地抱我。我感覺他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當然醫生會很快通知他,他有讓人心甘情願為他效勞的能力,而這能力既包括經濟實力,也包括人格魅力。

當晚,我的夢很亂。我的夢一向是彩色的。這一個夢像打翻了的調色板,各種顏色攪在一起,一片混亂。我想讓它們恢復秩序,但無能為力。漸漸地,粉紅色在所有顏色中變得醒目。我在夢裡又驚又疑:藍色呢?我最愛的藍色呢?就在幾天前,我對一個小夥子的藍色領帶看得太久,那個小夥子都臉紅了……我果然看到了藍色,像一朵小小的勿忘我花,溫柔地開放。我高興地說:來,我的兒子,我的天空,我的大海……這時,粉紅色的月季花很快飛到我面前,左右搖晃著,不時擋住那朵藍色的小花。在粉紅花不停的晃動中,我也能看到這是一朵很美的月季。但我更關心的是藍色花,所以我伸手撥開月季。我的手指被月季花莖上的刺深深地刺了一下……

我很快忘了這個夢。我時時感到充實。我是一個對生命誠實的人,絕不會抱怨懷孕和生產。我認為懷孕和生產是女人的幸福,看不起那些為了贏得丈夫的寵愛而誇大懷孕時的不便和生產時的痛苦的女人。懷孕讓我對生活的態度更寬容,讓我更自尊,對自己更滿意,能夠更好地照顧自己。我覺得世界按照美和善的原則在有序運行。我看著院子裡的花草,看著屋子裡的陳設,看著餐廳櫃子上放著的趙志國買給我的水果,我覺得這一切都閃閃發光,無比豐美。我內心被一種虔敬的感情所充滿,感謝世界的創造者,感謝賜給我這一切的至高者。

下午總是香甜飽滿得像秋天的果實。我心滿意足,無所事事,便去找謝玉潔聊天。她在家裡接待我。她說她學鋼琴學了三個月,會彈幾首曲子了。在我的印象中,國內學鋼琴的都是孩子。我家晴雪是四歲開始學鋼琴的。晴雪沒有多少音樂天賦,對鋼琴談不上喜歡,只是習慣性地彈著,每年考級。現在,在整潔高雅的自家客廳裡,三十六歲的謝玉潔彈鋼琴給我聽。她彈的是簡單的練習曲,指法沒有晴雪熟練,但對音樂有發自內心的熱愛和較深的領悟。她用自己的琴藝來招待我,不可避免地帶著點炫耀的意思。我們是好朋友,我不介意。我問她:“潔,你怎麼想起來學鋼琴的呢?我還以為成年人不可能從零開始學鋼琴呢。”

謝玉潔說:“我是典型的水瓶座,求知慾特別旺盛,對任何東西都想知道個究竟,什麼東西都想嘗試一下。我覺得只要我去學,沒有什麼技藝是學不會的。”

謝玉潔的確學了很多本領,會做很多事情。以前,她學本領是為了更好地生活,為了找到更好的男人。現在,她發現自己學得越多,越有才能,就越難和男人相處。她就像一個登山者,出於愛好和天賦不停地攀登,認為自己站得更高就可以看到更美的風景,就會有更優秀的同行者。漸漸地,她越登越高,同行者越來越少。很多男人說她驕傲、高不可攀。作為她的朋友,我知道她一點都不驕傲,她是太在乎男人、把男人看得太高了,以為自己要特別優秀才能配得上自己所愛的男子。可是,就在她不斷充實自己的過程中,男人已經被庸常的生活所俘獲了。謝玉潔越優秀就越孤獨。

聽著一個成熟女子彈著鋼琴練習曲,我突然有點不自在。我整個身心都被胎兒佔領著,我的意念圍繞著他們,我的每個細胞、每次呼吸都是為了他們。我的身體在膨脹。我是一個被生活的蜜水浸泡得膨大起來的果實,我無法和清瘦優雅的女友交流我的感受。我坐在謝玉潔家裡似乎是對她的冒犯。

謝玉潔輕輕合上琴蓋,從琴凳上起身,給我端來果汁。我們坐在陽臺上說話。她說單位裡新來了一批大學生,有六個女孩,男孩只有兩個。我說女孩子中學時讀書好,考上大學的多,在大學裡又要強,所以男大學生似乎有點緊缺。謝玉潔說:“說著說著又要說到教育問題了。現在的中小學教育確實不利於男生髮展他們的天性,女生就比較容易考出好成績。不過作為女人,我想的是:女孩子們讀書出色,也是付出努力的,問題在於她們的努力最終又能得到什麼呢?一份好工作,一個好老公,僅此而已。女孩子們的空間仍然是狹小的。”

我認為謝玉潔說得不錯。我想到自己將要有兩個女孩一個男孩,我們家女孩仍然佔優勢。但我不願主動和謝玉潔說孩子的事。她卻問我:“這一個,是男孩吧?”我點點頭。她說:“在中國,男孩還是寶貴的。女人再努力,總是比男人低一頭。不過男孩子面臨的競爭也很激烈,被女孩子壓著的情況也不少見。”我覺得不能瞞她,便說:“兩個,一男一女。”

謝玉潔臉上有真實的驚奇表情,不過她旋即平靜下來。作為心理工作者和好學不倦的人,她在醫學方面的知識不會比我家趙志國少。她說:“龍鳳胎,這是多少人的夢想啊!三個孩子,你會很辛苦的。當然,辛苦也是幸福。”

我明白,謝玉潔的意思是說,龍鳳胎會讓我非常麻煩。我說:“我也擔心他們三個孩子之間的關係。老大懂事了,會不會覺得我們不再愛她?我跟她談過,她說沒關係。但是以後到底怎樣,我也不敢保證。兩個小的,我希望他們相親相愛。”

謝玉潔說:“你是天生的好媽媽,因為你有充沛的愛。”

感情衝動之下,我想當面請謝玉潔做小女孩的教母。但我剋制了這個浪漫的想法。近年來,謝玉潔的自戀傾向越來越嚴重,我其實不願意讓我的小女兒受她太多影響。我有點慚愧,因為我在內心深處不能完全接受我的朋友。但我真的在感情上非常護著她,特別希望她能快樂。我問她最近在忙什麼,她說為心理雜誌寫專欄、做諮詢、練琴,等等。我用輕鬆的口氣說:“你有沒有想過生個孩子?”她說:“那也得先找到孩子他爸啊!”我說:“那也不一定。不就是一個細胞嗎?現在醫學這樣發達……主要是你覺得沒有男人配得上你。”她大笑起來,說:“你的意思是說我自戀吧?說我只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其實,我真的想結婚、生孩子,只是我遇到的男人智商都不高。”

聽謝玉潔說到智商,我想起趙志國公司從大連引進的一個數學博士。博士離婚了,沒有孩子。謝玉潔這樣看重男人的智商,數學博士的智商總沒有問題吧?我到衛生間給趙志國打電話,問博士的情況。趙志國說肖博士三十三歲,離婚快一年了。我說:“你覺得他和謝玉潔合適嗎?”他沉吟片刻,說:“可以讓他們認識,相處之後再說。我們只負責牽個線,其他一概不管。”他答應向肖博士介紹謝玉潔這個人,隨即把博士的手機號碼發給我。

我有點興奮地回到陽臺上,把肖博士的情況跟謝玉潔說了。“數學博士,那得有多聰明啊。”我說。謝玉潔答應和博士認識。

我的身體發生了某種變化,內心的和諧之感消失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發生在我吃早餐的時候。起先我胃口很好,大口吃著培根和煎蛋,還有塗著厚厚一層黃油的烤得很香的吐司。突然,我拿著吐司的右手還在往嘴裡送,腹部一陣猛烈的攪動卻讓我幾乎吐出來。我扔掉手中的吐司,雙手捧住半球形的肚子。隔著衣服,我的雙手分明感覺到肚子表面起伏不定。晴雪在我肚子裡的時候乖得很,沒有其他孕婦說的那種拳打腳踢,只是偶爾溫柔地動一動。我的龍鳳胎就沒有晴雪那樣安分了,他們的動作很猛烈。我從他們對我的撞擊中沒有體會到感情,甚至不自覺地想起我在中央電視臺紀錄片頻道看過的鱷魚在水裡猛然甩動尾巴的情形。我知道懷孕期間最好不要想不美好的東西,所以立刻將這回憶驅散。但是胎兒再次撞擊我時,我又不自覺地想到扭動身軀的鱷魚。在他們的撞擊下,我的腹部一陣陣發冷、絞痛,很不舒服。我是一個能夠享受懷孕的女人,一個天生的母親,但我此時對自己飽滿的腹部手足無措,內心充滿不祥之感。

我隨即去婦幼醫院。不是常規檢查,因為胎兒有異動。我懷孕已經六個月了,根據我的知識,我知道他們已經成形,已經是生命體了。我不能想象自己失去他們,我一定要保住他們。

女醫生說兩個胎兒都有心跳,但其中一個的體形比另一個大得多,這說明一個胎兒在搶另一個胎兒的養料。我的問題脫口而出:“男孩大還是女孩大?”

女醫生冷冷地看著我,說:“我不能告訴你。我們有紀律,不看胎兒的性別。你是怎麼知道胎兒性別的?哪個醫生告訴你的?”

這個嚴厲的醫生讓我對自己的問話有點後悔。我真不該問這個問題,因為我應該知道,當然是女孩比男孩大。女孩總是更柔韌、更頑強,更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發展自己。我是三十六歲的高齡孕婦,不像二十多歲時那樣氣血旺盛,我給他們的生存環境並不特別好,我能提供的養料並不特別充足,他們為了生長,必須進行激烈的競爭,不會彼此相讓。在這種生存層面上的爭奪中,女性一般都會佔優勢。想起早餐時我腹部的難受感覺,我明白這是他們在我肚子裡進行爭鬥和搶奪。孕育生命原來並非總是祥和美好的,生命的起始階段就充滿爭鬥和搶奪。

我想到以前我媽對我進行過無數次的關於我殺了我兄弟的指責。我一直覺得委屈,但又懷著抹不去的內疚和罪感。現在我突然感到理直氣壯:我不該為我兄弟的消失負責,我媽的責任更大,因為她沒能提供良好的環境和充足的養料給我們。當然,我媽不是故意的,她也沒有辦法。所以說,對於我未出世的兄弟,沒人需要負責。

我問醫生應該怎麼辦。她要我每週來檢查一次,此外沒有辦法,只能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我的肚子裡有兩個小生命在打架,這也是自然?沒錯,這就是自然。

我給謝玉潔和肖博士牽線之後,趙志國回家說博士對謝玉潔很滿意。我很高興,覺得自己為謝玉潔做了一點事,而且第一次做媒就有眉目。

一個半月過去了,謝玉潔一直沒有聯繫我。我們每月見一次面,已經持續好幾年了,所以她一反常態的沉默讓我有點不安。我猜想她和博士相處得不好,她覺得對我沒法交待,所以不主動聯繫我。

我忍不住聯繫她。她答應在我家附近的美術館見我。我已經不便出門太遠了。

我直接問她和博士處得怎麼樣。她不大起勁地說:“主要還是年齡。”

“年齡不是問題吧?趙志國說,肖博士明確表示不在乎年齡。”

謝玉潔不自在地笑了笑,說:“他一個外地人,到熹城來了幾個月,房子也沒有。我總是忍不住想:他找我,是為了圖點什麼吧?”

我很吃驚,一時說不出話來。我二十二歲認識趙志國,一年後和他結婚,從來沒有想過我圖他什麼,也沒想過他圖我什麼。也許當時我們初入社會,考慮問題不會太現實。可是,謝玉潔的說法還是讓我很不舒服。我說:“結婚本來就是男女互補的事情,男人和女人都是有所欠缺才結婚的,如果一方無所不能,那還有什麼必要結婚呢?從這個意義上說,結婚是有所圖的,雙方都有所圖。你覺得呢?”

謝玉潔冷冷地說:“我覺得你太理想主義。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這樣運氣好,有一個好老公,要什麼有什麼。我奮鬥這麼多年,怎麼能隨隨便便嫁個人呢?”

謝玉潔大概是真的生氣了,說話的時候目光定定的,不看我,而是看著我扶著咖啡杯的左手。她這樣做是無意識的,並非因為我是左撇子而好奇。但她的目光提醒我一個事實,這個事實正好和她所說的關於奮鬥的話有關——她認為我結婚是坐享其成,我沒有奮鬥就得到了幸福生活。其實我是奮鬥過的,我在孃胎裡就和我的兄弟爭鬥,結果是我勝出了……這是真正的勝出,勝利了才能出生,失敗的人根本沒有機會來到世上……這突如其來而又清晰無比的想法讓我激動不已。我一向與世無爭,從不奢望勝利,但此時我體會到了勝利的滋味。然後,我以勝利者才有的平靜和坦然,對謝玉潔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告訴你肖博士很喜歡你。你當然有選擇權。作為朋友,我真的希望能有人陪伴你,讓你生活得輕鬆一些、快樂一些。”

好像有人抽走了偶人的支撐物一般,謝玉潔突然軟下來,眼淚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有時我也不想這樣孤孤單單地生活。可是,我就是無法完全敞開自己去接受一個人,特別是男人。我幫助別人解決心理問題,其實我自己就有很大問題。還是你好,從來不想得太多,生活也就不為難你。”

我點頭,保持面部表情的溫柔和順。謝玉潔不瞭解我,甚至嫉妒我,但我仍然將她當作我最親密的朋友,愛她如姐妹。我們都是女人,雖然經歷不一樣、性格不一樣,但我們都有自己的奮鬥史。

趙志國給龍鳳胎想好了名字:女孩叫彩虹,男孩叫曉陽。晴雪笑嘻嘻地說爸爸起的名字好,別人一聽就知道他們三人是同胞。我和趙志國看看開始變得苗條秀麗的晴雪,默契地對視一眼。喜悅和滿足讓我們沉醉。晴雪是個自信的、優秀的女孩兒,鋼琴拿到十級證書,在班裡擔任勞動委員,學習成績保持在前五名。晴雪不是天分很高的女孩,但她很努力、很上進,只要她醒著,就有一股勁頭充滿她全身,推動她練琴、看書、做題、朗讀。小小的女孩子這樣辛苦,我看在眼裡,既欣慰又心疼。我每天都對她說:媽媽愛你,愛你的一切,因為你生來就是為了讓媽媽愛的。我還告訴她,媽媽不是因為你彈琴彈得好、學習成績好才愛你,我愛你沒有理由,沒有條件。看著她自信、坦然的面龐,我想我的話還是有點作用的。但她仍然很努力,自己為自己設定目標,不斷地往前趕,如果考試成績不如上一次她會難受一個星期。我勸她不要太在意一兩次考試的分數,她卻對我說:“我們老師說了,女生現在成績好不算什麼,男生有後勁,到初中、高中肯定會超過我們。我不想被男生超過。”她的語氣和表情,隱含著對男生的敵對情緒。她現在正處在男生女生對立的階段,這樣的表現也算正常。

我做了一個夢——碧藍的湖水中,一個女孩緊緊摟著一個男孩。在女孩懷裡,男孩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男孩閉著眼睛,四肢微微動著。他還活著,但他並不感到痛苦。女孩抬起頭來,眼睛又大又圓,像天使一樣美麗、無辜……

我從夢中醒來。夜色深沉。我無法再次入睡。我恍然記起,這樣的夢我以前做過,很小的時候就做過,不止一次。這是一個可怕的夢,但它在我意識中上演的時候是那樣平靜、自然。

兩個胎兒仍然經常衝撞我的肚子,我對此已經習慣了。我遵照醫囑,每週去婦幼醫院檢查胎兒的生長情況。每次檢查,醫生都說一個胎兒比另一個大。我問大多少,醫生說因為胎兒位置不正,無法比較,但差距有不斷增大的趨勢。女孩吞噬男孩的夢,在大白天的醫院裡,極其分明地出現在我眼前。我沒有恐懼,只有無奈。在關於生命的基本問題上,女人永遠更強大,因為她們更有韌性。她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們知道自己更弱,面臨的問題更多,在世上生存更難。強和弱這對矛盾就這樣統一在女人的生命之中。可是,她們需要這樣強大嗎?男性似乎懼怕她們的強大,在她們面前不斷退縮。

胎兒八個月的時候我去做孕檢,醫生表情凝重,說一個胎兒發育很好,另一個有停止發育的趨勢。她說我需要立刻住院,進行剖宮產手術,否則有一個胎兒就保不住了,因為那個胎兒好像無法吸收養料。她還說,那個胎兒很小,但存活的可能性很大,比在我肚子裡更安全。

我的龍鳳胎出生了。大的先出來,是女孩,六斤二兩;男孩很小,只有三斤二兩,比姐姐輕了三斤。護士把兩個嬰兒包好了,一左一右放在我身邊。姐弟倆閉著眼睛,睡得很安穩,但我覺得世間沒有比他們更有活力的存在物了。他們全身充滿生長的力量,這力量能讓小小的種子在巨石下面發芽,能讓竹筍頂開上面的水泥層。我能感到他們心臟的跳動,每跳一下就有巨大的熱力向我輻射過來。我功成名就,心滿意足,沒有擔心,不用思考,我只要貼緊這兩個小生命,就可以接近並瞭解世間的真理。

我發現我看男孩的時間更長一些。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無數理由站出來為我開脫:曉陽體重太輕,我應該多關心他;我沒有生過男孩子,多看看男孩是正常的……趙志國卻不需要這些理由,他一直盯著兒子看,不動,不說話,但全身都是喜悅和激動,像看著世間最大的奇蹟。這奇蹟,這三斤二兩的小生命,似乎凌駕於他的生活之上,這不是他的產物,而是他生活的意義。

兩個小時之後,曉陽被護士抱走了。他們說他肺功能有點問題,要進保育箱。趙志國一下子跳起來,要跟著兒子一起走,結果被護士攔住了。他在病房門口站了很久,然後回到我的病床邊,頹然坐下。他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裡,而是追隨兒子去了特護病房。突然間,我胸部發漲,似有兩股泉水湧動欲出。我讓趙志國把女兒彩虹抱過來。我給彩虹餵奶時,趙志國看著我,慢慢回過神來。

接下來的日子充滿忙亂和擔憂。曉陽在保育箱裡呆了十二天。這期間,醫院給我們發過兩次病危通知。趙志國完全沒有了往常的鎮定態度和做事章法,對醫生大吼大叫。醫生護士居然被他震懾住了,冷漠機械的態度發生變化,不再指責他自作主張,對他的要求儘量滿足。父親的意志力是強大的。經過趙志國的全力爭取和醫生的全力治療,曉陽轉危為安。

彩虹和曉陽吃飽了奶,安靜地躺在我身邊。我靠在床上,輪流看著姐弟倆。彩虹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透著強悍。這是由生存本能支撐的強悍。她似乎在胎兒時就知道父親愛兒子超過愛女兒,知道她作為第二個女兒不佔任何優勢。她在性別和排行上的劣勢使她憋著一股勁,拼命成長。曉陽瘦小,但透過皮膚能看出他骨骼的堅硬。作為男孩,他先天地知道自己需要承擔很多東西,包括家族的希望,於是要把骨頭長得硬一些。

趙志國逢人就說:“等我兒子二十歲的時候,我就六十歲了,這可怎麼辦?”誰都聽得出他不是在表達擔憂,而是藏不住自己有了兒子後的得意之感。趙志國抱著曉陽時的表情,讓我真正知道“有兒萬事足”的含義。我因他的滿足而滿足,同時揮不去內心裡深深的憂慮。他們來做我的孩子,我要對他們負責。孩子是完美的天使,我就必須是全能的母親。可是我一向懦弱,我懷疑自己的能力,就像我無法為兩個胎兒提供足夠的養料一樣,我擔心自己無法向他們付出足夠多的、不偏不倚的愛。

我看得出,在龍鳳胎出生後,晴雪的情緒有點變化。她能感到父母的愛從她身上轉移出去很多。有一天,趙志國拿出一隻銀章,說是祖父傳下來的,他現在要交給曉陽。當時晴雪在我臥室門口走過。我知道她聽見了父親的話,同時我感覺到她的心被揪了一下。愛本身是無限的,但父母作為個體都有侷限性。

讓我欣慰的是,晴雪確實是一個富有愛心的好孩子。在我需要的時候,她成為我的幫手。同時照顧兩個嬰兒太難了,幸虧有晴雪幫忙。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任何人分走她應得的愛。

彩虹和曉陽姐弟十八個月,會滿地跑了。他們在一起玩的時候真像天使。他們玩累了,我一手抱一個,哄他們睡覺。這是一件困難的事,因為彩虹總是伸手推曉陽,想讓他離開我的懷抱。曉陽的表現是轉過身,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假裝沒有感到姐姐在推他。我不可以把任何一個孩子放下,因為我已經決定要給他們平等的愛,謝玉潔也提醒我尤其要關注彩虹的感受,不能讓她受冷落。可是我的懷抱就這麼大,我無法給他們劃出各自感到安全的範圍。等他們睡著,我又變回心滿意足的母親,一手感受著彩虹皮膚的細膩,一手感受著曉陽骨骼的堅硬。他們是和諧美好的組合。

儘管有點難,但孩子向來是“只愁養、不愁長”,彩虹和曉陽姐弟一天天成長著。我觀察著他們的成長。彩虹身體強健,幾乎在所有方面都領先,體格比弟弟大,學東西比弟弟快,說話比弟弟響亮。偶爾,她眼中會閃過緊張的神色,似乎察覺到環境複雜,並領會到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必須保持警覺,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把我的想法說給趙志國聽,他不以為然,說我太敏感了。但願是我神經過敏。趙志國無法剋制對兒子曉陽的偏愛,因為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偏愛。對男性後代的寵愛存在於中國男人的血液裡,無法改變。我提醒他給孩子買玩具一定要同時買兩份。他做到了,不過給曉陽的玩具顯然更大、更高級。幾次之後,我委婉地再次提醒他。他說:“男孩喜歡的玩具和女孩喜歡的不一樣。”我無言以對。我給彩虹買再多再貴的玩具,也換不來趙志國看曉陽的那種“有兒萬事足”的眼神。

姐弟倆滿兩週歲時,我決定帶他們回一趟老家。自從第二次懷孕以來,我沒有回過老家。

第一次到高鐵站,兩個小小孩很興奮。曉陽對趙志國手中的拉桿箱很感興趣。趙志國就抱起曉陽,讓他坐箱子頂部,說:“我們坐車車啦!”然後拉著他走。曉陽舉著短短的手臂,興奮地叫著。我趕緊讓晴雪看著本該由我照管的旅行包,抱起彩虹。我一直很留心,趙志國和曉陽玩的時候,我總是儘量對彩虹進行呵護。通常彩虹會和我玩得很好,但這一次,不管我怎樣親她、逗她,她的目光始終不離開弟弟。她柔嫩的小臉貼在我臉上,讓我的心都融化了。她說:“媽媽,讓我也坐一下車車吧。”剛才爸爸的一言一行她都密切關注,所以現在像她爸爸一樣把箱子叫“車車”。

我走到曉陽身邊,說:“讓小姐姐也坐一會兒,好不好?你們是好朋友,好朋友懂得分享。”曉陽偏過頭去,不理我。我說:“曉陽和彩虹輪流坐車車,好不好?”趙志國突然不耐煩起來,說:“你就讓他坐一會兒吧!”我不再說話,抱歉地看著彩虹。彩虹眼裡的委屈讓我心疼,我後悔沒有再帶一隻拉桿箱出來。

趙志國把拉桿箱豎直,準備到自動售票機前取票。他伸手想把曉陽抱下來,曉陽掙扎著不肯下來。趙志國對我說:“他有三輛玩具車,但他就是喜歡坐這輛車,沒辦法。”然後轉身走了。

這時,我聽到晴雪在我身後叫我。我回頭,看見她吃力地拎著旅行包向我們走來。晴雪的臉漲得通紅,顯然這隻旅行包對她來說太重了。我再次後悔沒有再帶一隻拉桿箱。第一次帶三個孩子出遠門,我沒有考慮周全。我沒有多想,把彩虹放到地上,向晴雪快步走去。

就在我跨出五六步的時候,忽然看見晴雪的表情十分驚恐,同時我身後傳來一聲巨響。我轉過身來,看見拉桿箱倒在地上,曉陽整個人面部朝下砸在地上,他的兩腿還跨在拉桿兩側。我衝過去抱起曉陽。曉陽閉著眼睛,身體軟軟的,失去了知覺。彩虹站在拉桿箱前面,沒有表情。

這時趙志國也衝到我們面前。他低頭看看曉陽,然後對著我大吼:“你是怎麼搞的?”晴雪不知什麼時候拖著旅行包也過來了,小聲說:“我看見妹妹推弟弟,然後箱子倒了。”推,彩虹多麼習慣用這個動作,一次一次試圖讓曉陽離她遠一點,讓曉陽不要佔據她應該得到的充分的父愛和母愛……

我正恍惚出神,突然感到面部受到重擊。我來不及確定這是趙志國向我揮拳,已經站立不穩。我在倒下之前,看到的不是趙志國憤怒得失去理智的臉,而是彩虹的眼睛,一雙天使一樣美麗無辜的眼睛。我在這雙眼睛裡看到一個小小的我。無盡幽深,無限神秘。順著這幽深的隧道,我奔回母腹,對這個世界的知覺急速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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