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死營救祕密共產黨人的軍統女特工

冒死營救秘密共產黨人的軍統女特工

2016年3月26日,沿著陡峭的山路,我們一行來到了四川廣元市利州區寶輪鎮老關山公墓。這裡距城區約3公里,空氣清新、環境幽靜,滿山蒼翠,被雨水洗滌的草木迎風曼舞。數百座墳塋零散地分佈在山坡上,幾個佇立的花圈訴說著無盡的哀思。極目遠眺,千年古鎮盡收眼底。

在公墓右側的小路旁,有一座掩映在茅草叢中的墳墓,它沒有墓碑,沒有墓誌銘,沒有生卒年月,甚至連墓主的名字也沒有,顯得特別孤獨,寂寞和淒冷。

這位墓主的名字叫王化琴,她傳奇的人生令人無限感慨,她坎坷的命運令人扼腕嘆息……

她是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小姐,曾在上海國立暨南大學、法國教會學校讀過書,又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東京帝國大學留過學;精通法語、英語、日語等多國語言。

她是一個走出蜀道的愛國名花,曾赴延安讀過抗大;作為國民黨軍孫連仲部二十七師政治教官,懷著一腔熱血參加過徐州會戰。

她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軍統特工,曾任自貢、成都、廣元郵電檢查所所長,專門負責檢查進步刊物、報紙、信件。但卻與中共秘密黨員康乃爾、康克明交往甚密,曾冒死救過康乃爾等人,被軍統關禁閉6個多月。1951年,在鎮反中當地政府準備將她作為反革命分子槍決,時任青年團西南工委副書記、後任四川省副省長的康乃爾寫了張條子,把她從刑場上救了下來。

她還是一名命運多舛的知識女性,一生經歷了兩次婚姻,歷次政治運動均受到衝擊。1964年被下放農村。“文化大革命”中因不堪忍受批鬥自殺未遂,平反後曾任寶輪中學外語教師。1985年患食道癌去世。她去世後不久,四川省政協專程派人到寶輪鎮看望她,當得知其已經病故後,省政協領導連聲說道:“可惜了,可惜了。”

“我幫母親寫過多次交代和申訴材料,所以對她的經歷非常熟悉。”在寶輪鎮龍都茶樓上,67歲的羅勇打開了話匣子,帶著筆者走進了其母親王化琴跌宕而又悲壯的人生……

從富家小姐到知識女性

1940年3月13日,成都搶米事件發生後,國民黨頑固派精心策劃的迫害共產黨人的大搜捕開始了。

這年5月的一天,中共秘密組織川康聯絡員兼學運、青運負責人康乃爾等人,決定下午6點在重慶某茶館開會。此事不幸被國民黨特務偵知,準備秘密實施逮捕。軍統特工王化琴得知消息後,心急如焚,立即設法展開營救。

康乃爾是四川南充人。1937年入黨,1939年畢業於四川大學。曾任中共成都市委學生委員會書記、青年部部長,川康特委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他曾領導了反飢餓運動、“三一三”搶米事件、鳳凰山飛機場事件。國民黨頑固派利用成都民先隊組織愛國學生募捐,支援修建鳳凰山飛機場的機會,造謠說康乃爾貪汙了5000公斤稻草款,以此向法院起訴,試圖藉此打擊進步勢力,但遭到失敗。事後,四川省政府秘書長鄧明階指名要抓康乃爾。

當時,軍統局有不準外出的紀律,眼看開會時間越來越近,情急之下,王化琴咬破了舌頭,吐了一口鮮血,被軍統送往醫院治療,並派了兩個女特工隨行,到了醫院,王化琴假借解手擺脫了跟蹤,立即坐上一乘滑竿,趕到那家茶館,看到康乃爾正在二樓打牌。王化琴拍了拍康乃爾的肩膀,說:“你起來,讓我來打。”說著遞了個眼神。康乃爾驚愕之餘,馬上明白過來,迅速下樓從後門離開,讓一分鐘後趕到的國民黨偵緝大隊撲了空。

康乃爾巧妙地逃脫了國民黨的追捕,然後裝成叫花子離開四川,翻過川北的大巴山,到了延安。新中國成立後,他歷任青年團西南工委副書記、團中央秘書長、西南行政委員會秘書長、四川省副省長、四川大學校長等職。

王化琴是一個軍統特工,她為什麼要捨命營救秘密共產黨員康乃爾呢?這事得從她的家庭說起。

王化琴名王昭,別號化琴,1914年9月生於昭化南門巷一個大地主家庭。王化琴的父親王連山,曾任四川軍閥劉湘的軍需官,是當地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他在白朝、大朝、昭化和寶輪等地置有良田千畝,在寶輪修了一條街;又在綿陽、南充和寶輪辦了兩個絲廠和一個鐵廠,並在重慶和上海開了兩個錢莊。因經常到南充經營絲廠,故結識了康乃爾之父康餘山,後結拜為兄弟。

王化琴有兄妹7人,因排行老二,人稱王二小姐。她從小聰明活潑,特別愛學習,5歲開始讀私塾,很多書籍看過一遍基本就可以過目不忘,7歲便可以寫詩填詞。後由父親王連山送到南充讀小學,與康乃爾及兄弟康克明同學。王連山託康餘山照顧女兒,自己則承擔了康乃爾及康克明從初中到大學的全部費用。由於這個原因,王化琴與康乃爾兄弟結下了很深的情誼。

初中畢業後,王化琴考入重慶江北私立治平中學。這所學校成立時間早,非常有名氣。在這裡,王化琴刻苦學習,各科成績均列全班前茅。兩年後,她考入上海正風高中,王連山又委託當時在上海暨南大學讀書的康乃爾照顧女兒。這時,王化琴已出落成為一個身材苗條,穿著時髦、思想新潮的大姑娘了。

王化琴卒業後,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上海國立暨南大學大學教育系,肄業後又在法國教會學校讀了兩年外語,精通法語、英語、日語、俄語等國語言。

1935年,王化琴由國民政府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一學期後,王化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外國文學系。

留學期間,王化琴看到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變革而強大起來,相比之下,中國依舊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弱國,進退徘徊止步不前。新思想、新觀念的衝擊,尤其是1905年愛國志士陳天華以死報國的事蹟,使她的心靈受到震撼。她常常對同學們說:“唯有中國年輕人思想的變新,唯有中國年輕人命運的改變,中華民族才有希望。”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日本政府下令驅逐中國留學生,王化琴同中國駐日使館人員一起登上了輪船,回到祖國,任成都市公民訓練班班主任。

此時,康乃爾也回到成都,在川大讀書並在協進中學代課。他以讀書為掩護,從事黨的秘密工作。併成為抗日救亡進步學生組織——民先隊的領導成員。“民先”即“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是一二?九運動後在中共組織領導下建立的革命青年抗日救亡團體。

王化琴在成都與康乃爾重逢後,深受其影響。她和進步學生深入工農群眾,大力宣傳抗日主張,抵制日貨,籌款賑濟難民,為奪取抗日戰爭的勝利貢獻力量。

從抗大學員到軍統特工

1937年8月初的一個深夜,王化琴和一批進步青年在黨組織和康乃爾的幫助下,從成都出發,經過許多險阻,突破了國民黨軍隊封鎖的黃河,於中旬到達延安。

走進延安,如同投入母親的懷抱一樣,什麼都感到親切,王化琴感到有說不出的溫暖和高興。

不久,王化琴進入到抗大瓦窯堡分校學習,她還與共產黨員陳雲潔結為姐妹。開學第一課,就是挖窯洞。王化琴和同學們手握钁頭向膠泥揮動,大家雖汗流浹背,渾身泥土,但仍精神抖擻,歌聲不斷。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下火線,一直堅持到打出嶄新的窯洞,蹦蹦跳跳地住進去。

6個月後,國民黨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要求中共派一批政工人員到該戰區搞宣傳鼓動,王化琴和陳雲潔奉八路軍西安辦事處之命,赴孫連仲的二十七師任政治教官。

歡送時,大家高唱《畢業歌》:“這是時候了!同學們!該我們走向前線!我們沒有什麼掛牽!總還有點留戀!我們要去打擊侵略者,怕什麼千難萬險!我們的血沸騰了!不驅走敵人不回來相見。別了!別了!同學們!我們再見在前線!”

王化琴到部隊後,充分利用在延安學到的做政治工作的經驗,組建了宣傳隊,經常下部隊搞演出,寫捷報,激勵戰士們的抗日熱情和士氣,士兵們都親切地稱她為“王教官”。

1938年初,日軍為了打通津浦鐵路,連接華北與華中戰場,擴大侵略,採取南北對進的方針,夾擊徐州。3月,孫連仲部奉命開往徐州,參加臺兒莊戰役。行軍路上,王化琴目睹山河破碎、人民流離失所的情景,感慨萬千。慰問演出中,她悲憤地唱起了“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我們正頑強地抗戰不歇……”

臺兒莊戰役後,日軍為了迅速消滅中國軍隊主力,糾集了約25萬兵力,南北夾擊徐州。中國軍隊為保存實力,開始主動撤離徐州。

王化琴和陳雲潔跟著部隊,越津浦路向西經皖北往河南潢川方向撤退,每天要走七八十里。她從沒有徒步走過這麼長的路,沿路河道縱橫,很多時候不得不涉水前行。一路盡是逃難的百姓,地裡小麥黃了,沒人去收割。後來,她倆不幸與部隊走散,只好隨著老百姓走,並打算返回延安。

從山東經過江蘇,在宿縣越津浦,過鐵路到達了皖北,在鳳陽渡過淮河,又從安徽潁上走到河南潢川,兩個人完全靠兩條腿,硬是徒步走了一個多月,終於到達西安。由於沒有找到八路軍西安辦事處,加之人生地不熟,吃住成了大問題,王化琴和陳雲潔徘徊在西安街頭。

走投無路之際,她倆看到了一則“戰幹團”的招生廣告,便相約去報了名,沒想到竟然被錄取了。“戰幹團”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的簡稱,是抗戰時期國民黨開辦的一個大型軍事、政治訓練機構。前3個月為入伍訓練,主要為基本軍事操練、野外演習、實彈射擊和兵器、地形、築城、諜報、游擊戰術等軍事課程。學生在受訓期間,無一例外地要加入三青團和國民黨。

一個月以後,國民黨軍統局一個少將專員到“戰幹團”視察,看到花名冊中竟然有兩個女大學生,非常吃驚,就讓校方叫來姐妹倆,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你們報國的勇氣可嘉,但找錯了地方,我介紹你們到重慶抗日大本營去,發揮知識才能。他當即寫了個條子,讓她們明天坐飛機到重慶。

當時,不堪忍受戰亂的王化琴想回四川,陳雲潔是山西人,不願走,於是姐妹倆抱頭大哭一場,含淚分別。王化琴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去,卻給她人生塗上了一個抹不掉的汙點。

第二天,一輛吉普車將王化琴送到機場,幾分鐘後,一架軍用運輸機從西安騰空而起,直飛重慶。

王化琴從此開始了軍統生涯,她在軍統局第一處從事日語密碼研究,被授上尉軍銜,化名王坎懇。按照軍統局規定,兩年不許通信,三年不準探親。此後,她被派往自貢、成都郵電檢查所任副所長、所長,負責檢查中共秘密黨員和進步人士的刊物、報紙、信件。在此期間,她與康乃爾重逢,由於並不知道康乃爾是秘密黨員,仍同其往來密切。康乃爾還幾次在王化琴的父親王連山家裡居住,在王連山的幫助下,康乃爾多次逃過追捕,轉危為安。

王化琴智救康乃爾等人後,引起了軍統局的懷疑,軍統局組成了一個專案調查組,任調查組長的恰是當初介紹她加入軍統的少將專員。由於害怕連累自己,加之王化琴出身大地主家庭,少將專員極力從中斡旋,為其說情開脫,並給軍統局寫了份報告,稱無疑可查。王化琴僅受到關禁閉6個多月的處分。

康乃爾逃跑後,其弟康克明便和組織失去了聯繫,跑到昭化躲了起來,後來他到王連山家當管賬先生,幫王家收租納典。

1947年,毛人鳳任軍統局局長後,王化琴被調離局本部,回到廣元,任郵電檢查所所長。王化琴不願再參與政治,於是辭職去了瀘州,並認識了瀘州中學校長陸長明,開始了新的人生。

從山重水複到柳暗花明

陸長明原籍河北中祥縣,後舉家遷往安徽,1927年參加革命後隨即參加了共產黨。在陸長明的舉薦下,王化琴也來到瀘州中學任教導主任,由於工作關係,倆人經常接融,時間一長即擦出愛情的火花,確定了戀愛關係。王連山為女兒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1948年秋,夫妻倆生了第一個女兒,不幸的是不幾天便夭折了。1949年7月,又生下大兒子陸勇。

不久,陸長明辭去瀘州中學校長職務,攜妻兒回到廣元,任昭化縣立中學校長,王化琴則任主任導師兼中英文教員。解放後,王化琴參加了昭化縣舉辦的教師座談會,學習結束後,正式分配到昭化中學(今寶輪中學前身)任教。

此時的王化琴婚姻美滿,兒女雙全,事業有成,步入了人生最輝煌的時候。

從1951年開始,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反運動在全國開展,給了國民黨潛伏勢力和派遣特務毀滅性的打擊。然而,由於鎮反運動擴大化,出現了濫捕濫殺的現象,這也改變了王化琴的命運……

王化琴的父親王連山因是大地主,理所當然地被當作反革命予以鎮壓,因有軍統特務“劣跡”,王化琴也被逮捕,關押在昭化縣監獄24天,並被判處死刑。就在被押往刑場準備槍決時,因為她身懷有孕,加之時任青年團西南工委副書記的康乃爾寫了封信,總算把她從刑場上救了下來,但卻仍被判處管制3年。

多年後,曾任昭化縣副縣長的陳守榮在回憶錄《寶輪院恩仇》中寫道:“當時,康乃爾任青年團西南工委副書記,剛結婚不久,邀請我到他家裡做客。他非常客氣地招待了我。康乃爾還拿出兩封信,讓我轉交給縣長鬍謙。我沒把信打開看過,但康乃爾已給我透露過信的內容。他說,王化琴雖然參加特務組織,但有進步傾向。她從國民黨內部得知要秘密逮捕一批共產黨員,冒著生命危險將這消息通過他傳遞給了地下黨組織,因此使得他和其他同志逃脫國民黨的迫害,避免了損失。要求胡謙根據這一事實,從寬處理王化琴。我從重慶回到昭化後,王化琴主動找過我,問及我同康乃爾見面的情形,康是否談及過她。我如實地給她說:康乃爾說你曾經幫助過地下黨組織,傳遞過重要情報,使黨組織避免了損失。康乃爾寫了信,讓我交給胡謙。但是我不可能看到信中的具體內容。王化琴聽了我說的話,也就不再問什麼了。”

組織上派人給陸長明談話,要他與王化琴劃清界限,並與之離婚。陸長明開始不肯,可後來迫於壓力,只得違心地與心愛的妻子離了婚。這一年,王化琴37歲,兒子陸勇僅2歲,小女兒陸英還不滿1歲。

1961年,王化琴攜兒女與寶輪大隊八隊羅順才結婚,戶口隨之遷到農村。羅順才貧農出生,文盲不識字,解放前抬過滑竿,解放後做小生意。王化琴將兒子改名羅勇,女兒改名為羅英。

從教師到農民,殘酷的現實壓得王化琴抬不起頭來,她既要養育兒女,又要操持家務,下地勞作,為了抵擋飢餓,米糠、谷秕子、玉米芯子、蘿蔔纓子,凡是能下嚥的,不管好吃不好吃的,都往肚子裡填,所以後來得了胃病。她穿的衣服補丁加補丁,鞋子補了又補。王化琴與羅順才共同生活了24年,未再生育。1985年,羅順才因病去世,終年73歲。

在那個極“左”思潮盛行的特殊年代,命運無情地捉弄著王化琴,接踵而至的各種政治運動都把她當作“活靶子”、打擊的對象……

到1982年,王化琴30年的冤屈終於得到昭雪,組織上給她頒發了糾錯文件,並召開全鄉大會公開宣佈,王化琴臉上有了久違了的笑容,她高興地說:“這下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人了。”

1983年,王化琴被寶輪中學聘任為英語教師,帶畢業班,月薪54元。雖然經歷了多年風雨滄桑,但她的英語水平仍然很高,可以看《紅與黑》《茶花女》等英文書籍,可以用英語和外國人對話。據說她有一次遊皇澤寺,碰到一群外國人,她主動迎上去,用英語打招呼,並與之交流了好一陣,那群外國人非常驚訝,他們沒想到這個70歲的老太婆懂英語,不由豎起大拇指連連誇獎:“ok,ok!”

晚年的王化琴愛好讀書看報,專門訂閱了《人民日報》《四川日報》《參考消息》等報刊,並教兩歲的孫子每天學5個字,孫子兩歲半便可以讀書看報,婆婆買菜,他還可以幫婆婆算賬哩!

1984年春節前,王化琴的健康開始惡化,吃飯經常嘔吐,經寶輪第二人民醫院確診為食道癌。開始家人瞞著她,但得知病情後,她卻把生死看得很開:“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不值得大驚小怪。”又說:“紅樓夢中妙玉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不管你多麼富有,你的歸宿仍然是一座墳!”去世前3天,雖然神志不清,但她仍然斷斷續續地吟誦著林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

1985年3月16日晚9時,71歲的王化琴駕鶴西去,恍若一縷輕煙隨風而逝,為寶輪這座千年古鎮留下了一段令人扼腕、讓人嘆息的淒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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