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建军:华州农村的小卖部

村里的小卖部

现在村子里的商店,大都是超市的形式。在至少二十年前,超市在乡村是绝迹的,唯一能够买到日常用品的地方,是每个村都有的小商店。


吉建军:华州农村的小卖部



这些小商店很好认,一般都是临街村民的一扇窗户,墙上用红漆刷两个比较端庄的大字“商店”。如果再往前追溯,“商店”俩字都显得太过时尚,不符合乡村的身份,那时候叫“小卖部”。照例是红色的油漆刷在墙上,或者在外墙上楔个钉子,挂一个木板板,上面写上“小卖部”三个字,甚至有人把经营项目也用粉笔写在上面:“香烟酱醋调和面,白糖黑糖袋装盐。白线手套洗衣粉,香皂毛巾和洋碱。”字体俊秀规整。

一般来说,在村里开小卖部的人,都算是半个文化人哩!至少是细发人。在那个年月,这针头线脑的商品账目,算起来就很费劲了,真正能耐得住这种麻烦,一般是心思缜密的人。

商品种类有限,价格又不能定得太高,加上一部分人有赊账的习惯(尽管在小卖部的货架上,主人用毛笔写了“概不赊欠”的醒目木牌,但是乡里乡亲的,任谁也舍不下面子不赊)怎么赚钱呢?指望一笔买卖赚上一毛八分的,真是针尖上挑土哩。也只有心细如丝的人,才能靠这个赚到钱。要是换一个粗人爽快人,怕是早都塌火关门了。

小卖部里的商品,交易量最大的要属香烟了,其次便是油盐酱醋洋火洋碱这些生活必需品。碎娃们爱吃的洋糖也有,只不过没有多少销量。在物质贫乏的农村,绝没有多少人愿意经常给馋嘴娃娃们买洋糖,尽管价格很便宜——一毛钱五个。

南何村的小卖部,就数老六开得时间最长,一二十年的老店铺了,期间也有其他人开过一两年小卖部,但根本无法跟老六竞争。长时间的“小卖部生涯”,老六练就了一抓准和秒算账的本事——散称的东西,他一把就能抓出足额的分量;算起零碎小账,更是张口就来,丝毫不差,比计算机还厉害。

老六当年开小卖部,根本不用记账,哪一年哪一日,谁买的什么东西,买了多少,欠了多少钱……都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好几年的欠账都能记得。后来年纪大了,六叔记性大不如前了,这才开始用一个油腻腻的小本子记账。

我小时候脸皮薄,又极自尊,从来不愿意欠别人的,觉得丢脸。可是我妈不这么想,她固执地认为,男孩子脸皮厚,即便被人骂两句,甚至踢两脚都没啥。于是,艰难的日月里,经常需要去小卖部赊东西,四个姐姐一次都没去过,每次都是派我打前站。

我总是极不愿意地慢慢挪到六叔的小商店的窗口处,用轻微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六叔,我妈说叫我来赊二斤盐……”六叔早都精得溜光,啥事情没经过?自然当作没听见,我只好红着脖子脸,甚至连耳根都羞红了,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六叔连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接一摆手:“不赊!避得远远的!”稍微想想都知道,一个小屁孩儿,六叔当然不会给你面子!

我感到非常难过和害怕,好像被人揭了皮一样,暴露在众人的眼光中。我的腿灌了铅一样,慢慢回到家里,等待母亲一顿暴风骤雨一般的暴打。打完我之后,母亲这才亲自出马,去小卖部赊了盐回来,每每看见一脸泪水和倒霉相的我,还要瞪我一眼,狠狠地骂一句:“屁事儿都干不成!”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母亲当然知道,我去赊东西,六叔绝对不会同意的,一定会骂我一顿,然后我妈再出马,这样才能赊到。因为毕竟骂过我了,六叔有些心虚,甚至他一定听见我妈打我时候,我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嘶吼。母亲无非是用我的尊严和脸面,甚至我的挨打的委屈,来换取六叔的心虚和同情,继而实现她赊欠商品的目的。

另外,母亲应该也担心被六叔直接拒绝之后丢人败兴,先让我去,我能赊到最好,赊不到的话,她打我一顿壮胆,古代打仗的时候,为了给士兵壮胆,一般要杀个敌人祭旗,我大概就起到一个祭旗的作用。

为什么母亲一定要赊东西了?还是因为太穷!

所以,六叔的小卖部在我小时候绝对是一个让我心有余悸的所在,每次经过那里,六叔都条件反射般地把小卖部的窗户掩上一半,我心里就庆幸,甚至有点鄙夷六叔小气:“我今天又不赊你东西,看把你老怂吓死了!”

我在六叔的小卖部面前,几乎从来没有过底气。直到有一回,我竟然真真正正“土豪”了一把。

有一年暑假,我跟母亲上街,在路上捡了一毛钱,这一毛钱新新的,展展的。为了不让母亲和四个姐姐发现,我当宝贝似的藏在怀里大半年。一直藏到了年根,我才舍得把钱拿出来,去六叔的小卖部消费。

看见我又来了,六叔显然极不耐烦,那句惯常用在我身上的“避得远远的”的话已经放在嘴边而呼之欲出了,我当然没给他机会说出来,立即把那新新的还带着我体温的一毛钱掏出来,摆在窗户里面那个油腻的木桌上,我甚至觉得,他那油腻的脏兮兮的桌子,根本不配放我那崭新而平整的一毛钱!

六叔显然很吃惊,他硬生生地把那句话憋了回去,几乎是蹬着眼睛收了那一毛钱,给了我五个洋糖——这是我忍着大半年口水换来的赏赐。

我拿了糖,村里的娃娃们把我围严了,跟着我疯跑了一天,到了最后,我很小气地分享了一个糖给他们。他们把洋糖掰碎,一人一小块放在舌头上,任它慢慢地融化,把那甜味尽量在舌头上留存得长久一点。

后来,我长大了,六叔老了,但是他依然没能改变对赊欠的厌恶,我反而脸皮比小时候厚多了,更不怕他骂。每每去小卖部都要撩逗他:“六叔,来一斤盐。”六叔称了盐,我递上一元钱道:“赊一包烟!”六叔平和的面容就变得狰狞起来:“避远!”我根本不在意,然后笑道:“那给我把盐退了。”六叔眼珠子转了转,终于从货架上很不舍地拿下一包烟来扔给我:“没啥抽不会把嘴绑住!狗日的一个个,不是个东西!”说完拿出那个油腻的本子记上:“五娃,赊烟一元二角……”

真的,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从一个敏感而极端自尊的小男孩,变成了现在这个没羞没臊的样子。小时候的那个我,究竟去了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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