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上):欲知古今事,須讀聖賢書

《荀子》

荀子勸學

《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上):欲知古今事,須讀聖賢書

【原文】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1〕;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2〕,輮以為輪〔3〕,其曲中規〔4〕,雖有槁暴〔5〕,不復挺者,鞣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6〕。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7〕,則知〔8〕明而行無過矣。

【註解】

〔1〕青:靛青。藍:植物名,其葉可制藍色染料。

〔2〕中(zhònɡ):符合。繩:木匠用來測定直線的墨線。

〔3〕輮(róu):扭使屈曲。指用火烤使木材彎曲。輪:圓如車輪。

〔4〕規:量圓的工具。

〔5〕槁暴(pù):曬乾,枯乾。暴,太陽曬。

〔6〕金:金屬。這裡指用金屬做成的刀或劍。礪:磨刀石。利:鋒利。

〔7〕參:通"三"。這裡指多。省:反省。

〔8〕知:同"智"。

【譯文】

君子說:學習是不能停止的。靛青從藍草中提取,卻比藍草的顏色更青。冰由水凝結而成,卻比水更寒冷。筆直的木材,合乎墨線的要求,如果把它煨烤,就可以彎成車輪,彎曲的程度能夠合乎圓的標準了,這樣即使再暴曬,木材也不會再變直,原因就在於被加工過了。所以,木材經過墨線量過才能取直,刀劍經過磨礪才能變得鋒利。君子廣泛地學習,每天多多反省自己,就會聰明智慧,行為就沒有過錯了。

【原文】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1〕,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2〕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幹、越、夷、貉之子〔3〕,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4〕"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註解】

〔1〕谿(xī):山澗。

〔2〕先王:指上古帝王。

〔3〕幹、越:春秋時的兩個諸侯國,幹國小,為吳國所滅。這裡通指吳越地區。夷:古代對異族的稱呼,多指東方民族。貉(mò):古代北方民族名。

〔4〕"嗟爾"六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小雅·小明》。恆,常,總是。靖共爾位,謹守其職位。靖共,即靖恭,恭謹地奉守。介爾景福,幫助你獲得大的福氣。介,佐助,幫助。景,大。

【譯文】

所以,不登上高山,就不知道天有多高;不親臨深澗,就不知道地有多厚;不懂得先代帝王的遺教,就不知道學問有多麼博大。吳國、越國、東夷、北貉之人,剛生下來啼哭的聲音都是一樣的,長大後風俗習慣卻各不相同,就是教育使他們如此的。《詩經》上說:"唉,君子啊,不要老是想著安逸。恭謹地對待你的本職,愛好正直之道。神明聽到這一切,就會賜給你巨大的幸福"。精神修養沒有比受道的教化更大的,福分沒有比無災無禍更長遠的。

【原文】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1〕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2〕也,而聞者彰〔3〕。假輿馬者〔4〕,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5〕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註解】

〔1〕跂(qì):踮起腳。

〔2〕疾:這裡指聲音洪大。

〔3〕彰:清楚。

〔4〕假:憑藉,借用。輿馬:車馬。

〔5〕絕:渡過。

【譯文】

我曾經整天思索,卻不如片刻學到的知識多;我曾經踮起腳遠望,卻不如登到高處看得廣闊。登到高處招手,手臂並沒有加長,遠處的人卻看得到;順著風呼叫,聲音並沒有加大,聞者卻聽得很清楚。藉助車馬的人,並不是腳走得快,卻可以到達千里之外;藉助舟船的人,並不是水性特別好,卻可以橫渡江河。君子的天性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善於藉助外物罷了。

【原文】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1〕,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2〕,系之葦、苕〔3〕。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5〕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4〕生麻中〔6〕,不扶而直。白沙在涅〔7〕,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8〕。其漸之滫〔9〕,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10〕,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輥?輯?訛也。

【註解】

〔1〕蒙鳩:即鷦鵓,體型很小。將自己的巢建在蘆葦上。

〔2〕編之以發:用自己的羽毛編織而成。

〔3〕葦、苕(tiáo):皆植物名,屬蘆茅之類。

〔4〕射干:一種草,可入藥。

〔5〕仞:古代八尺為仞。

〔6〕蓬:一種草,秋天乾枯後,隨風飄飛,故又稱飛蓬。

〔7〕涅:黑泥,黑色染料。

〔8〕蘭槐:香草名。即白芷。

〔9〕其漸之滫(xiǔ):如果浸泡在臭水中。漸,浸泡,侵漬。滫,淘米水,指臭水。

〔10〕遊:指外出交往。就:接近。士:有知識、有地位的人。

?輥?輯?訛中正:恰當正確的東西。

【譯文】

南方有一種鳥,名叫蒙鳩,它用自己的羽毛做巢,又用毛髮細細編織,繫於蘆葦之上。大風一來,蘆杆折斷,鳥蛋摔破了,幼鳥也死了。這並不是因為鳥巢做得不完美,而是它所依託的東西使它這樣的。西方有一種草,名叫射干,它的幹長四寸,生長在高山上,俯對著百丈深淵;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它的幹長,而是它所生長站立的地勢高。飛蓬生長在大麻之中,不用扶持自然就能長直。白沙混雜在黑泥中,自然也會和它一起變黑。蘭槐芳香的根叫白芷。如果用酸臭的髒水浸泡它,君子不願意接近它,普通人也不願意佩戴它,這並不是因為它的本質不美好,而是因為被髒水浸泡的結果。因此,君子定居時一定要選擇鄉鄰,出遊時一定要親近有品學之士,用來防止沾染邪惡的東西,接近正確恰當的思想。

【原文】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1〕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2〕,柔自取束〔3〕。邪穢在身,怨之所構〔4〕。施薪〔5〕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溼也。草木疇生〔6〕,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7〕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陰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8〕。故言有召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9〕乎!

【註解】

〔1〕象:接近,相應。意思是為善可以獲福,為惡則遇禍,禍福與品德相應。

〔2〕強自取柱:意思是大剛則折。柱,通"祝",折斷。

〔3〕束:束縛。

〔4〕構:集結,連結。

〔5〕施薪:布薪,把柴草放在地上。

〔6〕疇生:即同類相聚的意思。疇,儔,同類。

〔7〕質的:箭靶。的,箭靶的中心。張:張設。

〔8〕醯(xī):醋。蚋(ruì):蚊子。

〔9〕君子慎其所立:君子對自己的立足之處要慎重。

【譯文】

凡一種事物的興起,一定有它的根源。榮耀和屈辱的到來,一定同一個人的思想品德有對應的關係。肉腐爛後就會生蛆,魚枯死後就會生蛀,懈怠散漫,忘乎所以,災禍就要發生了。剛強自取摧折,柔弱自取束縛。自己身上有邪惡汙穢的東西,必然會招致怨恨。同樣是柴草放在地上,火必然先燒那些乾燥的;同樣是平地,水必然往潮溼低窪處流。草和樹長在一起,飛鳥和野獸總是同群,世間萬物大都各從其類。箭靶樹起來,弓箭才會射到那兒,林木長得茂盛,才會招來斧頭的砍伐。樹林成蔭,鳥雀才會棲居其上。醋變質後蚊蟲才會聚生其中。所以言語有時會招來禍患,行為有時會招致侮辱,君子於自立之所一定要慎重選擇啊!

【原文】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1〕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2〕,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3〕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4〕,功在不捨。鍥〔5〕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螾〔6〕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7〕,非蛇鮮〔8〕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9〕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恬恬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10〕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11〕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12〕。《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13〕"。故君子結於一也。

【註解】

〔1〕神明:指無所不達有如神明般的境界。荀子論學,認為成聖在於積善,積善達到的最高境界就是神明之境。

〔2〕跬(kuǐ)步:半步,相當於今之一步。

〔3〕騏驥:駿馬。

〔4〕駕:馬行一日,夜則休駕,故以一日為一駕。十駕,十日之程也。

〔5〕鍥:和下文的"鏤"都是刻的意思。木謂之鍥,金謂之鏤。

〔6〕螾(yǐn):蚯蚓。

〔7〕跪:足。螯:蟹頭上的二爪,形似鉗子。

〔8〕鮮:同"鱔"。

〔9〕冥冥:與下文的"惛惛"(hūn)皆指專一、精誠之貌。

〔10〕衢道:歧路。

〔11〕螣(ténɡ)蛇:古代傳說中一種能穿雲駕霧的蛇。

〔12〕梧(wú)鼠:一種危害農作物的老鼠。五技:謂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遊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

〔13〕"尸鳩"六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曹風·尸鳩》。傳說尸鳩養育幼子早上從上而下,傍晚從下而上,平均如一。用尸鳩起興,表示君子執義當如尸鳩待七子如一,如一則用心堅固。尸鳩,布穀鳥。淑人,善人。結,凝結不變。

【譯文】

土堆積起來成了高山,風雨就從這裡興起;水流匯積成為深淵,蛟龍就從這兒誕生;積累善行養成高尚的品德,自然就會達到最高的智慧,具備聖人的精神境界。所以不積累一步半步的行程,就沒有辦法到達千里之遠;不積累細小的流水,就沒有辦法匯成江河大海。千里馬再快,一躍也不超過十步;劣馬十天卻能走得很遠,它的功勞就在於不停地走。刻一下就停下來,腐爛的木頭也不能斷;堅持不斷地刻下去,金石也能雕成形。蚯蚓沒有銳利的爪子和牙齒,強健的筋骨,卻上能吃到泥土,下能喝到黃泉,原因就在於它用心專一。螃蟹有六隻腳,兩隻大鉗子,離開了蛇、鱔的洞穴卻無處存身,就是因為它用心浮躁不專一。因此沒有專一精誠的精神,就沒有清明的智慧;沒有堅定不移的行為,就不會有巨大的成就。彷徨於歧路的人到達不了目的地,同時事奉兩個君主的人,會被兩者不容。眼睛不能同時看清楚兩樣東西,耳朵不能同時聽清楚兩種聲音。螣蛇沒有腳但卻能飛。梧鼠有五種生存技能卻常常處於窮境。《詩經》上說:"布穀鳥在桑樹上築巢,公平如一地養育它的七隻幼鳥。善良的君子們,他們的行為儀態多麼堅定專一。堅定專一不偏邪,思想才會如磐石堅"。所以君子要堅定專一啊!

【原文】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1〕,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2〕。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3〕。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註解】

〔1〕瓠(hù)巴:與下文的"伯牙"皆是古代傳說中善鼓琴瑟者。流魚:《大戴禮記》作"沉魚"。

〔2〕六馬:天子輅車之馬。仰秣:形容馬仰首而聽之狀。

〔3〕隱:隱蔽。形:有形可見。

【譯文】

過去瓠巴鼓瑟,水中的魚也會浮到水面來聽;伯牙鼓琴,六馬仰首而聽。所以聲音不會因為小而不被聽見,行為不會因為隱蔽而不被看見。山裡有玉,連草木都會潤澤,深淵有珠,連崖岸都不會乾枯。為善而不積的人有,若積善,哪裡有不為人知的道理?

【原文】

學惡〔1〕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2〕,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3〕,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4〕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5〕;《禮》者,法之大分〔6〕,類之綱紀〔7〕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8〕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註解】

〔1〕惡(wū):何處,哪裡。

〔2〕數:數術,即方法、辦法。經:指儒家經典,即《詩》《書》《禮》《樂》《易》《春秋》。

〔3〕義:意義。與上文的"數"相對為義。士:志道之士。荀書中每以士、君子、聖人為三等。

〔4〕沒:通"歿",死。

〔5〕中聲:中和之聲。《詩》本是入樂的,故有中聲之說。止:猶言極也。

〔6〕大分:大要,要領。

〔7〕綱紀:事物之綱要。

〔8〕文:文明,禮儀。所謂"周旋揖讓之節,車服等級之文"。

【譯文】

學習從哪裡開始?在哪裡結束?答曰:學習的方法,應當以誦讀經文為起始,以研究禮法為目的。學習的意義,以做有志之士為起始,以成為聖人為目標。果真能持久努力不懈就能深入進去,一直到身死才可以停止學習。所以從學習方法上說,誦讀經典,是可以中止的,但從學習的意義上說,求為聖人的追求,是片刻都不能停止的。努力學習,就是人;放棄學習,就是禽獸了。《書》是記載古代政治事蹟的,《詩》是中和之聲的極致,《禮》是法律的根本,是萬事萬物的綱要。所以學習到了《禮》就達到了最終目的,可稱是道德之極境啊!《禮》之敬重文明禮儀,《樂》之中和,《詩》《書》之廣博,《春秋》之精微,將天地間所有的道理都包括進去了。

【原文】

君子〔1〕之學也,入乎耳,箸〔2〕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3〕。故不問而告謂之傲〔4〕,問一而告二謂之嘖〔5〕。傲,非也;嘖,非也;君子如向〔6〕矣。

【註解】

〔1〕君子:有德、精進之人。在荀子書中,君子常常與小人相對而言。小人指無德而見利忘義之人。

〔2〕箸(zhù):刻。指心中領會得十分深刻。

〔3〕禽犢:贈獻之物。這裡比喻賣弄。

〔4〕傲:急躁。

〔5〕嘖(zá):多言,語聲繁碎的樣子。

〔6〕向:通"響",迴響。即所謂"善待問者如撞鐘,小叩小鳴,大叩大鳴,不叩不鳴"。

【譯文】

君子為學,聽在耳裡,記在心上,外散於身體儀態之中,而表現於一舉一動之間。即使是極細小的一言一行,都可以作為人的楷模。小人為學,從耳朵裡進,從嘴巴里出,口耳之間不過才四寸,怎麼能夠對七尺之軀有補益呢!古代的人學習是為了修養自身,現在的人學習則是為了獲取其他東西。君子學習,是為了完善身心;小人學習,只是想用所學的東西向他人顯示。所以別人不問,你告訴了他,這是急躁,問一而告二,這是囉嗦。急躁是不對的,囉嗦也是不對的。君子當如鐘的迴響,問什麼答什麼。

【原文】

學莫便乎近其人〔1〕。《禮》《樂》法而不說〔2〕,《詩》《書》故而不切〔3〕,《春秋》約而不速〔4〕。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5〕,則尊以遍〔6〕矣,周〔7〕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註解】

〔1〕其人:指通經之士,賢師。

〔2〕不說:沒有說明、解說。

〔3〕故:過去的典故、事情。不切:不切合於時世。

〔4〕"《春秋》"句:《春秋》文辭簡約,褒貶難明,所以不能速解。

〔5〕方:效仿。習:講習,積貫。

〔6〕尊以遍:養成崇高的品格,得到全面的知識。

〔7〕周:周到,通達。

【譯文】

為學,沒有比親近賢師更簡便的了。《禮》《樂》有大法但沒有詳細的解說,《詩》《書》記載了古代的故事,而未必切於實用。《春秋》文辭簡約,意旨遙深而難以速解。效仿賢師而聆聽學習君子的學說,就能養成崇高的品格,得到諸經之傳,而合於世用。所以說:學習沒有比接近賢師更簡便的了。

【原文】

學之經〔1〕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2〕,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3〕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4〕,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5〕,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6〕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7〕也;不隆禮,雖察辯〔8〕,散儒〔9〕也。

【註解】

〔1〕經:通"徑",道也。

〔2〕安:此處解作"則"。特:但也。雜:指雜記之書、百家之說。識、志:都是記的意思。

〔3〕經緯蹊徑:縱橫道路。

〔4〕詘:同"屈"。頓:抖動而使整齊。

〔5〕道:由。禮憲:禮法。

〔6〕壺:古代儲飯的器皿。

〔7〕法士:守禮法之士。

〔8〕察辯:明察善辯。

〔9〕散儒:不守禮法的儒士。

【譯文】

為學的要道,沒有比親近賢師更直接快速的了,其次才是遵守禮法。如果不能師法有道君子,又不能尊崇禮法,而只是學習、雜記百家之說,記誦一些《詩》《書》的條文,那麼就算學到老,也不免只是淺薄之陋儒而已。如果能溯源先王之道,推究仁義之本,那麼學習禮就是其正途了。這就好像用手握住皮衣的領子,用力抖動,皮衣的毛自然都順了。若不由禮法,而只致力於《詩》《書》,就無異於用手指測河,用戈戟舂米,用錐子進食,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所以,尊崇禮法,即使不十分明察善辯,也不失為守法之士;不尊崇禮法,即使聰明善辯,終究也是不守禮法的儒士。

【原文】

問楛〔1〕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2〕;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3〕。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4〕"。此之謂也。

【註解】

〔1〕楛(kǔ):惡也。荀子這裡說的"惡"指的是與禮無關者。

〔2〕方:術,方法。

〔3〕瞽(ɡǔ):盲人。

〔4〕"匪交"兩句:此引詩出自《詩經·小雅·采菽》,為天子答諸侯詩。匪,非。交,急迫。舒,緩慢。

【譯文】

凡所問非關禮者,不必告訴他。所告非關禮者,不要再去多問。有人說到與禮無關的事,也不必聽。有意氣求勝而無益者,不要同他辯論。所以抱著求道之心而來的,才能與之交往,不是為求道的就回避他。禮貌謙恭的,才可以告訴他達道的方法;言辭和順的,才可以告訴他道的理論;臉色表現出從善之誠意的,才可以和他談道的極致。不可以和他說卻和他說叫急躁,可以同他說卻不同他說叫隱瞞,不看臉色而說叫盲目。所以君子不急躁、不隱瞞、不盲目,順其人之可與言否,小心謹慎地言說。《詩經》說:"不急迫,不緩慢,就會受到天子的賞賜"。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1〕,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2〕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蹠也〔3〕。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4〕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慾見也,使耳非是無慾聞也,使口非是無慾言也,使心非是無慾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5〕。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6〕。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7〕。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註解】

〔1〕一:純一,專一。

〔2〕塗:同"途",道路。

〔3〕桀:夏朝最後一個君主。紂:商朝最後一個君主。都是荒淫無道之主。蹠(zhí):傳說春秋末年的一個大盜。

〔4〕誦數:誦說。這裡指只能誦說其文,不能通知其義。

〔5〕"目好"四句:這幾句中的"之"都作"於"解,表示勝於的意思。

〔6〕德操:守道不變之情操。

〔7〕成人:即前文所言"全之盡之"之學者。

【譯文】

射一百支箭,有一支沒射中就不能叫善射。駕車行千里,而差半步不到,就不能叫善御。學者為學,而不能盡知其倫類,不能專一於仁義,就不能叫善學。學,就是求其專一。一會兒出、一會兒進,那就不過是一般人了。從善者少,從不善者多,就是桀、紂、盜蹠之流了。完全、徹底地學善,才可以稱得上是學者。君子知道不全不純不足以為美,所以誦說經典,以求貫穿其大義,研讀思索以求其精旨,設身處地,以古人所做的事情為楷模,而求其所處之法,根除一切害道之事,以保持學之所得。使眼睛非所學不想看,耳朵非所學不想聽,嘴巴非所學不想說,心非所學不願意想。等到喜愛到頂點的時候,眼不好五色,所好遠甚於五色,耳不好五聲,所好遠甚於五聲,口不好五味,所好遠甚於五味,心中所好,則遠甚於擁有天下。因此權力和利益不能打動他,眾人不能改變他,天下之大也不足以動搖他的心志。生執於此,死由於此,這就叫道德操守。有德操就有定力,有定力才能應變外來事物。內有定,外有應,才可稱為全人。天之所貴在其大,地之所貴在其廣,君子所貴就在其全啊。

【評析】

此為《荀子》開篇之作,主旨在勸勉人努力學習。文章使用了大量比喻,說明後天努力和學習的重要性,指出學習貴在鍥而不捨、長期積累、用心專一、無所旁顧。需要注意的是,荀子之學,以禮為歸,他所論的學,並非我們今天所指的一般性學習的概念,而是指為士、為君子、為聖人之學。他特別強調學習之根本目的是為了積善成德,培養道德操守,涵育君子人格,所以他所說的學習方法就是誦讀《詩》《書》《禮》《樂》《春秋》等儒家經典,並接近賢師益友。這也是貫穿在他全書中的一個觀點。文章詞藻豐富、比喻繁多,是《荀子》書中最美麗的篇章,也是最膾炙人口的篇章。

荀子修身

【原文】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1〕;見不善,愀然〔2〕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3〕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讖然〔4〕必以自惡也。故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5〕也。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好善無厭,受諫而能誡,雖欲無進,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亂而惡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賢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獸而又惡人之賊己也。諂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為笑,至忠為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詩》曰:"噏噏呰呰,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6〕"。此之謂也。

【註解】

〔1〕修然:整飭的樣子。存:察,審查。

〔2〕愀(qiǎo)然:憂懼的樣子。

〔3〕介然:堅固的樣子。

〔4〕讖然:意思是如同有災害在身。讖,同"災"。

〔5〕賊:害。

〔6〕"噏噏(xī)"六句:此處引自《詩經·小雅·小吳》。噏噏,附和的樣子。呰呰(zǐ),詆譭、誹謗的樣子。呰,同"訾"。孔,很,十分。臧(zānɡ),好,善。具,俱,都。

【譯文】

見有善行,一定要恭謹自查,自己是否也有此善行;見到不善的行為,一定要驚心警惕,反省自己是否也有此不善。自己身上的善,一定要固守;身上的不善,一定要畏惡它如同災禍。所以批評我而所言恰當的人,是我的老師;讚譽我而所言恰當的人,是我的朋友;獻媚阿諛我的人,是害我的讒賊。所以君子尊崇老師而親近朋友,對於讒賊則深惡痛絕。愛好善而永不知足,聽到規諫而能戒惕,即使想不長進也做不到啊!小人正好相反,極為悖亂而厭惡別人批評自己,極為不肖卻希望別人認為他賢能,心像虎狼一樣,行如禽獸一般,卻厭惡別人視他為讒賊。親近阿諛奉承之輩,疏遠直言相諫者,把修正規勸的行為視為譏笑,把直諫忠誠的人視為讒賊,這樣的人想不滅亡也做不到啊!《詩經》說:"同那些阿諛之徒一拍即合,對那些諫諍者厭惡詆譭,這是多麼可悲啊!好的意見統統不聽,不好的意見卻全部聽從"。說的就是這種人。

【原文】

扁善之度〔1〕,以治氣養生則後彭祖〔2〕;以修身自名則配堯、禹。宜於時通,利以處窮〔3〕,禮信是也。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侵〔4〕;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5〕,不由禮則觸陷生疾〔6〕;容貌、態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7〕。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詩》曰:"禮儀卒度,笑語卒獲〔8〕"。此之謂也。

【註解】

〔1〕扁善:無所往而不在之善的法則。扁,通"遍"。度:道。

〔2〕後:這裡是追隨的意思。彭祖:傳說中的老壽星,年八百歲。

〔3〕窮:困境。

〔4〕勃亂:昏亂。勃,通"悖"。提侵:鬆弛緩慢。

〔5〕由:遵循。和節:合適,協調。

〔6〕觸陷生疾:意思是一舉一動都會發生毛病。

〔7〕夷固:傲慢。僻違:偏邪不正。

〔8〕"禮儀"兩句:此處引詩出自《詩經·小雅·楚茨》。卒,盡,完全。獲,得當。

【譯文】

君子有無往而不善之道,用它來治氣養生,則壽命可追隨彭祖;用它來修養品德,那名聲就可同堯、禹相比。既適宜於通達之時,也適宜於窘困之時,只有禮和信。大凡血氣、志意、思慮,依禮就和諧通暢,不依禮則悖亂弛怠;飲食起居、言談舉止,依禮行事就得體合適,不依禮則一舉一動都會發生毛病。容貌、儀態、進退、疾走、慢行,有禮就雍容儒雅,無禮則倨傲偏邪、庸俗粗野。所以人不守禮就沒法生存,做事沒有禮就不能成功,國家沒有禮則不安寧。《詩經》說:"禮儀如果完全合乎法度,言談笑語就會得當"。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以善先人者謂之教,以善和〔1〕人者謂之順;以不善先人者謂之諂,以不善和人者謂之諛。是是、非非〔2〕謂之知,非是、是非謂之愚。傷良曰讒〔3〕,害良曰賊。是謂是,非謂非曰直。竊貨曰盜,匿行曰詐,易言〔4〕曰誕,趣舍〔5〕無定謂之無常,保利棄義謂之至賊。多聞曰博,少聞曰淺;多見曰閒〔6〕,少見曰陋。難進曰偍〔7〕,易忘曰漏。少而理曰治,多而亂曰秏〔8〕。

【註解】

〔1〕和:附和,響應。

〔2〕是是、非非:意思是能辨別是非。是,正確的。非,錯誤的。這裡的第一個"是"和"非"作動詞用,表示肯定和否定的意思。

〔3〕讒:用言語陷害人、攻擊人。

〔4〕易言:輕易說話,說話輕率。

〔5〕趣舍:取捨。趣,通"取"。

〔6〕閒:嫻雅。

〔7〕偍(tí):遲緩。

〔8〕秏(mào):通"眊",昏亂。

【譯文】

用善引導人的是教誨,用善響應人的是和順;用不善引導人的是諂佞,用不善附和人的是阿諛。能辨別正確的為正確、錯誤的為錯誤叫做明智,認正確的為錯誤、錯誤的為正確叫做愚昧。傷害好人叫做陷害,陷害好人叫做奸賊。堅持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是正直。偷東西的是盜賊,隱瞞自己行為的是欺詐,輕率亂言的是放誕。取捨沒有定準的叫做無常,為了利益放棄道義的叫做至賊。多聞者為廣博,少聞者為淺陋;多見者則嫻雅,少見者則孤陋。進展艱難叫做遲緩,容易忘記叫做疏漏。遇事能舉其要而有條理叫做治,多而雜亂叫做秏。

【原文】

治氣養心之術: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和〔1〕;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2〕;勇膽猛戾〔3〕,則輔之以道順〔4〕;齊給便利〔5〕,則節之以動止;狹隘褊小〔6〕,則廓〔7〕之以廣大;卑溼、重遲、貪利〔8〕,則抗〔9〕之以高志;庸眾駑散,則劫〔10〕之以師友;怠慢僄棄〔11〕,則炤〔12〕之以禍災;愚款端愨〔13〕,則合之以禮樂,通之以思索。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14〕好。夫是之謂治氣養心之術也。

【註解】

〔1〕調和:調試和平。

〔2〕易良:平易溫良。

〔3〕猛戾:乖戾,乖張。

〔4〕道順:導訓。道,引導。順,通"訓"。

〔5〕齊給便利:都是快捷、不慎重的意思。

〔6〕褊(biǎn)小:心胸狹小。

〔7〕廓:開闊。

〔8〕卑溼:志意卑下。重遲:遲緩。

〔9〕抗:舉。

〔10〕劫:奪去。指用師友去其舊性。

〔11〕僄(piào):輕薄。棄:自暴自棄。

〔12〕炤:同"照",明顯告之的意思。

〔13〕愚款:單純樸實。款,誠款。端愨(què):端正樸實。愨,樸實,謹慎。

〔14〕一:併一不二。在荀子的思想中,"一"通常指專一好禮,認為專一好禮則可以通於神明,達到神化之境。

【譯文】

調理性情、修養身心的辦法是:血氣剛強的人,就用心平氣和來調和他;思慮過於深沉複雜的人,就用平易溫良來和諧他;性情勇猛暴躁的人,就開導他,使其馴順;行動快捷急遽的人,就用恰當的舉止節制他;氣量狹隘的人,就用開闊的思想擴大他;志向卑下、思想遲鈍、貪圖小利的人,就用高遠的志向提升他;低劣平庸不成材的人,就用良師益友幫助他;懶散輕浮、自暴自棄的人,就用禍福之事來告誡他;過分樸實單純的人,就用禮樂來潤色他。大凡調理性情、修養身心,最直接的途徑是按照禮去做,最關鍵的是得到好的老師,最能發生神妙作用的是專心致志。這就是調理性情、修養身心的辦法了。

【原文】

志意修則驕富貴〔1〕,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傳〔2〕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此之謂矣。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事亂君〔3〕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4〕。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良賈不為折閱〔5〕不市,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

【註解】

〔1〕志意:志向。修:荀子書中常用語,表示修正、修煉、美好。

〔2〕傳:古書所傳之言。先秦典籍中常用"傳曰"表示引用古代的話。

〔3〕亂君:大國暴亂之君。

〔4〕窮君:小國窘迫之君。順:順利。這裡指順行道義。

〔5〕折閱:虧損出售。折,虧損。閱,賣。

【譯文】

志意修煉就會傲視富貴,崇尚道義就會藐視王侯,自思無所愧疚就不會為外物所動。古書上說:"君子役使外物,而不為外物所支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身體雖然辛苦但心安理得,就去做;利益少而多合乎道義,就去做;侍奉上國暴君而顯達,不如侍奉能順道而行的窘迫小國之君。所以好的農夫不會因為洪澇、乾旱之災而不耕田,好的商人不會因為虧損而不做生意,士君子不會因為貧窮而懈怠於道。

【原文】

體恭敬而心忠信,術禮義而情愛人〔1〕,橫行〔2〕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貴。勞苦之事則爭先,饒樂〔3〕之事則能讓,端愨誠信,拘守而詳〔4〕,橫行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任。體倨固〔5〕而心勢詐,術順、墨而精雜汙〔6〕,橫行天下,雖達四方,人莫不賤。勞苦之事則偷儒轉脫〔7〕,饒樂之事則佞兌而不曲〔8〕,辟違〔9〕而不愨,程役而不錄〔10〕,橫行天下,雖達四方,人莫不棄。

【註解】

〔1〕術:法,遵行。愛人:仁愛。人,通"仁"。

〔2〕橫行:廣行。

〔3〕饒樂:富足、享樂。

〔4〕拘守而詳:謹守法度、明察事理。

〔5〕倨:傲。固:固陋。

〔6〕順、墨:當作"慎"、"墨"。慎,慎到,戰國思想家,其學說本黃老、歸刑名,"尚法"、"重勢"。墨,墨翟,戰國墨家學說創始人,提倡節儉。精:當作"情",性情。雜汙:骯髒。這裡指非禮義之言。

〔7〕偷儒:苟且懶惰怕事。偷,偷懶。儒,懦弱。轉脫:婉轉推脫。

〔8〕佞兌:口才捷利。兌,通"銳",行動快、疾。不曲:直取之,指毫不謙讓。

〔9〕辟違:邪惡。闢,邪僻。

〔10〕程役:通"逞欲"。錄:通"逮",謹慎。

【譯文】

體貌恭敬而內心忠信,遵循禮義而內心仁愛,那麼走遍天下,即使不受重用而困於四夷之地,人們也沒有不敬重他的。勞累辛苦的事則搶先去做,安逸享樂的事則讓給別人,端正樸實、誠實守信,謹守法度、明察事理,那麼走遍天下,即使遭受窮困到了四夷之地,也不會沒有人任用他。體貌倨傲而內心權詐,遵循慎到、墨子的學說而內心雜亂汙濁,那麼走遍天下,即使到處通達,人們也沒有不輕視他的。勞苦的事就懶惰推脫,享樂的事就身手敏捷毫不謙讓,僻邪而無誠信,一味追求自己的私慾而不知謹慎,那麼走遍天下,即使到處通達,人們也沒有不鄙棄他的。

【原文】

行而供翼〔1〕,非漬淖也〔2〕;行而俯項〔3〕,非擊戾〔4〕也;偶視〔5〕而先俯,非恐懼也。然夫士欲獨修其身,不以得罪於比俗之人〔6〕也。

【註解】

〔1〕供:通"恭",恭敬。翼:敬。

〔2〕漬淖(nào):陷在爛泥裡。淖,爛泥。

〔3〕俯項:低頭。

〔4〕擊戾:碰撞著東西。

〔5〕偶視:兩人同視,對視。

〔6〕比俗之人:普通人。

【譯文】

行走時恭敬小心,不是因為害怕陷在爛泥裡;走路時低頭,不是因為害怕撞上東西;兩人對視,先俯身行禮,並不是懼怕對方。這乃是因為君子想要修養自身的品德,不想因為這個得罪於世俗之人。

【原文】

夫驥一日而千里,駑馬十駕則亦及之矣。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其折骨絕筋,終身不可以相及也;將有所止〔1〕之,則千里雖遠,亦或遲或速、或先或後,胡為乎其不可以相及也?不識步道〔2〕者,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意〔3〕亦有所止之與?夫"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4〕,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倚魁〔5〕之行,非不難也,然而君子不行,止之也。故學曰:"遲彼止而待我〔6〕,我行而就之,則亦或遲、或速、或先、或後,胡為乎其不可以同至也?"故跬步而不休,跛鱉千里;累土而不輟,丘山崇〔7〕成。厭〔8〕其源,開其瀆〔9〕,江河可竭;一進一退,一左一右,六驥不致。彼人之才性之相縣〔10〕也,豈若跛鱉之與六驥足哉?然而跛鱉致之,六驥不致,是無它故焉,或為之,或不為爾!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11〕者,其出入〔12〕不遠矣。

【註解】

〔1〕止:終點,目的,止境。在儒家經典中,"止"字有特別的含義,指全身心專注追求的目標,比如射箭,其所射的箭靶就是"止"。所謂"止於至善"、"學之止"等都可從這一意義上理解。

〔2〕步道:道路。

〔3〕意:通"抑",抑或。

〔4〕堅白、同異:指戰國名家惠施、公孫龍的學說,有堅石非石,白馬非馬,同者異、異者同等命題。有厚無厚:也是惠施的理論,講空間上的無限性問題。一說這是春秋鄧析提出的一個命題。

〔5〕倚魁:怪誕駭俗之行。倚,讀作"奇"。魁,大。

〔6〕"遲彼止"句:此處疑有脫文,姑且遵一般看法進行解釋。學曰,學者相傳此言。遲,待。

〔7〕崇:通"終",最終。

〔8〕厭:塞。

〔9〕瀆:溝渠。

〔10〕縣:同"懸",懸殊。

〔11〕多暇日:指怠惰。

〔12〕出入:意思難通,依王念孫解作"出人"。

【譯文】

良馬一天走一千里的路程,劣馬走十天也能達到。想要走完無窮之路,追逐沒有終點的所在嗎?這樣的話,即使走到骨折筋斷,一輩子也無法到達;如果有止境有目的,那麼千里雖遠,也只是或慢或快,或前或後的問題,怎麼可能走不到呢?不認識道路的人,是去走那無窮之路,追逐沒有終點的所在呢?還是有所止境?"堅白"、"同異"、"有厚無厚"的辯說,不能說不精察,然而君子不去爭論,因為君子有自己追求的目標。怪誕駭俗的行為,不是不難做,但是君子不做,因為君子有自己追求的目標。所以古語相傳,學習好比行路。得路之人,在前面等著我,我便努力地追趕上去,那麼或早或晚、或先或後,怎麼會不到達同一個地方呢?所以一步一步不停地走,即使是跛足的鱉,也可以抵達千里;一層一層積累不停,平地最終也能變山丘。堵塞住源頭,開通溝渠,江河也會枯竭。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六驥也到達不了遠處。人和人之間才性的差異,哪裡會有跛鱉和六驥的差異那麼大!然而跛鱉能夠到達,六驥不能到達,這並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為有的做,有的不做啊!道路雖近,不走就不可能到達;事情雖小,不做就不會成功。那些整日遊手好閒的人,他的成就就不會超出常人多遠了。

【原文】

好法〔1〕而行,士也;篤志而體〔2〕,君子也;齊明〔3〕而不竭,聖人也。人無法,則倀倀然〔4〕;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5〕;依乎法而又深其類〔6〕,然後溫溫然〔7〕。

【註解】

〔1〕法:禮法。

〔2〕篤:堅定。體:實行。

〔3〕齊明:這裡指智慮敏捷。

〔4〕倀倀然:無所適從的樣子。

〔5〕渠渠然:無守、侷促不安的樣子。

〔6〕深:深知。類:統類,指能按禮法去類推,掌握各種事物。

〔7〕溫溫然:潤澤之貌。這裡指優遊不迫。

【譯文】

愛好禮法而能依其行事的,是士;志向堅定而能身體力行的,是君子;智慮敏捷而不枯竭的,則是聖人。人沒有禮法,則無所適從;有法而不知其深義,則茫然無所遵從;依據禮法,又能深明其統類,然後才能優遊不迫啊。

【原文】

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1〕也;師云而云,則是知若師也。情安禮,知若師,則是聖人也。故非禮,是無法也;非師,是無師也。不是師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猶以盲辨色,以聾辨聲也,舍亂妄無為也〔2〕。故學也者,禮法也。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3〕。《詩》雲:"不識不知,順帝之則〔4〕"。此之謂也。

【註解】

〔1〕情安禮:意思是,好像天性所安,不是後天學的。

〔2〕舍:除了。亂妄:悖亂狂妄。

〔3〕正儀:正確的標準,即典範、表率。自安:自己安心於此。

〔4〕"不識"兩句:此處引詩見於《詩經·大雅·皇矣》。帝,老天。

【譯文】

禮,是用來端正身心的;老師,是用來端正禮法的。沒有禮,用什麼來修正自己的行為?沒有老師,我怎麼知道禮是這樣的?禮是怎樣規定的就怎樣做,這就是天性安於禮;老師怎樣說就怎樣做,這就是智慧同老師一樣。能做到情安於禮,智慧如同老師,這就是聖人。所以,違背禮,就是不以法度為法度;違背老師,就是不以老師為老師。不遵照師法的教導和規定去做,而喜歡自行其是,這就好像讓瞎子辨別顏色,讓聾子辨別聲音,除了悖亂狂妄之事,幹不出別的了。所以學習的根本之處,在於禮法。至於老師,則是以其言行來給人們做表率的,最為可貴的是教人們安心這樣去做。《詩經》上說:"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它是符合老天的自然法則的"。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端愨順弟〔1〕,則可謂善少者矣;加好學遜敏〔2〕焉,則有鈞〔3〕無上,可以為君子者矣。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加惕悍〔4〕而不順,險賊而不弟焉,則可謂不詳〔5〕少者矣,雖陷刑戮可也。老老〔6〕而壯者歸焉,不窮窮而通者積焉〔7〕,行乎冥冥〔8〕而施乎無報,而賢不肖一焉。人有此三行,雖有大過,天其不遂乎!

【註解】

〔1〕順弟:遜順孝悌,尊敬長者。順,依順。弟,同"悌"。

〔2〕遜敏:謙遜敏捷。

〔3〕鈞:通"均",相等。

〔4〕惕悍:放蕩兇悍。惕,同"蕩"。

〔5〕詳:通"祥",吉利。

〔6〕老老:以老者之禮敬老。

〔7〕窮窮:逼迫窮境之人。這裡的第一個"老"、"窮"都做動詞用。通:賢能的人。

〔8〕行乎冥冥:意思是行事不務求人知。

【譯文】

端正樸實,尊重長者,可說是好青年啊;如果再加以謙虛勤學,那就只有與他平等的人,而沒有能超過他的人了,他就可以成為君子了。怠惰苟且,膽小怕事,沒有廉恥而又好吃懶做,可說是壞青年了;加之放蕩兇悍不遜順,陰險害人而不尊敬長者,那就是不吉利的人了,即使遭到刑罰殺戮也是應該的。尊敬長者,壯年人就會歸附他;不輕視逼迫處境窘迫的人,那麼賢能的人都會聚集過來;做了好事不求人知,對人施恩也不求報答,這樣無論是賢人還是不肖之徒都會慕名而來親附他。人有以上三種品行,縱是遇上大禍,老天爺也不會讓他陷於禍患。

【原文】

君子之求利也略〔1〕,其遠害也早,其避辱也懼,其行道理也勇。君子貧窮而志廣,富貴而體恭,安燕〔2〕而血氣不惰,勞勌而容貌不枯〔3〕,怒不過奪,喜不過予。君子貧窮而志廣,隆〔4〕仁也;富貴而體恭,殺勢〔5〕也;安燕而血氣不衰,柬理也〔6〕;勞勌而容貌不枯,好文〔7〕也;怒不過奪,喜不過予,是法勝私也。《書》〔8〕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9〕"。此言君子之能以公義勝私慾也。

【註解】

〔1〕略:疏略,不斤斤計較。

〔2〕安燕:安閒,閒居。

〔3〕勌:疲勞,疲倦。枯:通"梏",苟且,隨便。

〔4〕隆:尊重。

〔5〕殺(shài)勢:不以勢欺人。殺,減弱。

〔6〕柬:挑選,選擇。理:禮。

〔7〕好文:指注重禮儀。文,原文作"交",因形近而誤,依上下文義改,禮儀,文明。

〔8〕《書》:指《尚書》。

〔9〕"無有"四句:此處所引見《尚書·洪範》。作好,個人的喜好。作惡,個人的憎惡。道,路。這裡指先王制定的禮儀。

【譯文】

君子對於謀求私利很不在意,對於禍害早早遠離,對於恥辱警惕而回避,對於道義所在,又極其勇毅去擔當。君子貧窮卻志向廣大,富貴卻恭敬有禮,安閒的時候血氣不懈怠,勞倦的時候容色不輕慢隨便,發怒的時候不過分處罰,高興的時候不過分賞賜。貧窮而志向廣大,是因為尊崇仁愛;富貴而恭敬有禮,是不以勢驕人;安閒的時候血氣不懈怠,是按照禮儀所宜去做;勞倦的時候容色不輕慢隨便,是注重禮儀;生氣的時候不過分處罰,高興的時候不過分賞賜,是能以禮法剋制私意。《尚書》說:"不要憑著個人的喜好辦事,要遵照先王的正道去做。不要憑著個人的憎惡辦事,要遵照先王的禮儀去做"。這是說君子能用公義戰勝私意了。

【評析】

這是一篇專門論述修身之道,即如何進行道德修養以及最後所達到境界的文章。

文章首先指出,修身養性是一件關係到個人安危、國家存亡的大事。然後指出,君子有所謂"遍善之度",即無往而不善之道,用此可治氣養心,可修身自強,其功堪稱重大。這"遍善之度"就是禮。在談到具體的修養方法時,文章指出修身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強調了禮的正身作用與師的正禮作用在修身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堅持不懈、用心專一的重要性。最後指出,具備了道德修養的人,就能夠做到驕富貴、重道義、輕王公,走遍天下而受人尊敬,並獲得上天的福佑。

荀子非相

【原文】

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譯文】

看相,古代的人不做這樣的事,有知識的人也不屑說這些事。

【原文】

古者有姑布子卿〔1〕,今之世,梁有唐舉〔2〕,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稱之。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故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3〕。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兇。故長短、小大,善惡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註解】

〔1〕姑布子卿:春秋鄭國人,曾為孔子和趙襄子看過相。

〔2〕唐舉:戰國時相士,曾為李兌和蔡澤看過相。

〔3〕論心:研究人的思想。論,考察。術:方法、道路,指所行所學而言。

【譯文】

古代有一個姑布子卿,現在梁國有一個唐舉,能根據人的容貌、氣色而預知人的吉凶禍福,社會上一般人都稱讚他們的相術。但古代的人是不做這樣的事的,有知識的人也不屑說這些事。所以相人的形貌不如觀察人的立心,觀察他的立心不如研究他的所行所學。相貌不能決定人的內心,而內心又受到所行所學的影響。所學所行正,心也順著它,那麼形貌雖然醜惡心術也會善,不妨礙成為君子。所學所行不正,那麼形貌雖好心術也會惡,終究還是小人。做君子就會吉祥,做小人則不吉祥。所以外形的高或低、魁梧或瘦小、醜陋或漂亮,不能決定吉凶。古代的人不做這樣的事,有知識的人也不屑說這些事。

【原文】

蓋〔1〕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周公短,仲尼〔2〕長,子弓〔3〕短。昔者衛靈公有臣曰公孫呂〔4〕,身長七尺,面長三尺,焉〔5〕廣三寸,鼻目耳具〔6〕,而名動天下。楚之孫叔敖〔7〕,期思之鄙人也〔8〕,突禿長左〔9〕,軒較之下〔10〕,而以楚霸。葉公子高〔11〕,微小短瘠〔12〕,行若將不勝其衣。然白公之亂〔13〕也,令尹子西、司馬子期〔14〕,皆死焉;葉公子高入據楚,誅白公,定楚國,如反手爾,仁義功名善於後世。故事不揣長〔15〕,不楔〔16〕大,不權輕重,亦將志乎爾。長短、小大,美惡形相,豈論也哉!

【註解】

〔1〕蓋:發語詞。

〔2〕仲尼:孔子的字。

〔3〕子弓:一說為孔子的學生仲弓;一說為馯臂子弓,傳《易》者,荀子之師。

〔4〕衛靈公:春秋時衛國的國君,歷史上著名的荒淫無道之君。公孫呂:人名,事蹟不詳。

〔5〕焉:通"顏"。這裡指額。

〔6〕具:完備,齊全。這裡指鼻耳目都有,但相去甚遠,所以為異。

〔7〕孫叔敖:春秋時楚莊王的宰相。

〔8〕期思:地名,楚國之邑。鄙人:郊野之人。

〔9〕突禿:頭禿髮少。長左:左手長。

〔10〕軒較之下:指個子矮小。軒,古代車前的直木。較,古代車前的橫木。

〔11〕葉公子高:楚大夫沈諸梁。

〔12〕微小短瘠:形容個子矮小瘦弱。

〔13〕白公之亂:事見《左傳·哀公十六年》。白公,名勝,楚平王的孫子。

〔14〕令尹:官名。子西:平王長庶子,公子申。司馬:官名。子期:平王子,公子結。

〔15〕事:通"士"。揣:測度。

〔16〕楔(xié):比較,估量。

【譯文】

帝堯身材高大,帝舜身材矮小,周文王身材高大,周公身材矮小,孔子身材高大,子弓身材矮小。從前,衛靈公有個大臣叫公孫呂,身高七尺,臉長得很狹長,有三尺,額頭寬三寸,鼻眼耳朵雖然都有,卻相去甚遠,但他的名聲卻震動了天下。楚國的孫叔敖,是期思這個地方的粗人,頭禿髮少,左手比右手長,身高不及車前的橫木,卻使楚國稱霸於諸侯。楚國大夫葉公子高,長得又瘦又小,走起路來好像連衣服也撐不起來,然而白公之亂,令尹子西、司馬子期都死於其中,葉公子高卻引兵入楚,誅殺了白公,安定了楚國,行事如翻過手掌一樣輕鬆自如,他的仁愛和功名,遠揚於後世。所以,對於士,不要只去看他的高矮、壯弱、輕重,而要看他的志氣如何。高矮大小、外形體貌的美醜,難道值得一談嗎?

【原文】

且徐偃王〔1〕之狀,目可瞻焉;仲尼之狀,面如蒙倛〔2〕;周公之狀,身如斷菑〔3〕;皋陶〔4〕之狀,色如削瓜;閎夭〔5〕之狀,面無見膚;傅說〔6〕之狀,身如植鰭〔7〕;伊尹〔8〕之狀,面無須麋〔9〕。禹跳,湯偏。堯、舜參牟子〔10〕。從者〔11〕將論志意,比類文學邪?直將差長短,辨美惡,而相欺傲邪?

【註解】

〔1〕徐偃王:西周時徐國國君。傳說其目只能仰視,可以看到自己的額頭,但卻不能俯視。

〔2〕倛(qī):古代打鬼驅疫時戴的面具。這裡指孔子的長相很兇。

〔3〕菑(zī):立著的枯樹。

〔4〕皋陶(yáo):上古人名,相傳是舜的司法官。

〔5〕閎(hónɡ)夭:周文王的大臣,曾設計使紂釋放了囚於羑里的文王,後來輔佐武王滅紂。

〔6〕傅說(yuè):人名,曾是為人築牆的工匠,後為殷王武丁的大臣。

〔7〕身如植鰭(qí):身上好像長了魚鰭一樣。這裡指駝背。

〔8〕伊尹:商湯王的大臣。

〔9〕須麋(mí):同"鬚眉",即鬍子眉毛。

〔10〕參:相參。這裡指有兩個瞳仁。牟:通"眸"。這裡指瞳仁。

〔11〕從者:指荀況的學生。一說指"學者"。

【譯文】

況且,徐偃王的眼睛只能朝上看不能朝下看;孔子臉長得如儺神;周公瘦得好像立著的枯樹幹;皋陶臉色青綠,如同削去皮的瓜;閎夭滿臉鬍鬚,見不到皮膚;傅說是個駝背;伊尹臉上沒有鬍鬚眉毛。禹瘸著走路,湯半身不遂,堯和舜都有兩個瞳仁。你們是論意志,比學識呢?還是比高矮,看美醜,互相欺騙、互相傲視呢?

【原文】

古者桀、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越勁,百人之敵也。然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大僇〔1〕,後世言惡則必稽〔2〕焉。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

【註解】

〔1〕僇(lù):恥辱。

〔2〕稽:考察,指以之為借鑑。

【譯文】

古時候的桀和紂,身材高大俊美,是天下相貌超群的人物,身手敏捷有力,能抵禦百人。然而最後落得身死國亡,為天下人羞辱,後代的人談到惡人,一定要以他們為例。這不是容貌帶來的禍患,而是由於他們見識淺陋,思想境界卑下造成的。

【原文】

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1〕,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然而中君羞以為臣,中父羞以為子,中兄羞以為弟,中人羞以為友,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2〕,莫不呼天啼哭,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眾,論議之卑爾!然則從者將孰可也?

【註解】

〔1〕儇(xuān)子:輕薄巧慧的男子。

〔2〕俄:不久,一會兒。這裡指有朝一日。束乎有司:被司法機關逮捕。

【譯文】

如今世俗不安分的亂民,鄉村中的輕薄子,個個都美麗妖豔,穿著奇裝異服,打扮如女人一般,性格態度柔弱也似女人;婦女們沒有不想找他們做丈夫的,姑娘們沒有不想找他們做未婚夫的,拋棄自己的家庭而與之私奔的,一個接一個。然而為君的卻羞於讓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臣下,為父的卻羞於讓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兒子,為兄的卻羞於讓這樣的人成為自己的弟弟,一般人卻羞於以這種人為朋友,有朝一日,這種人就會被官府囚禁,在鬧市中被處死,個個哭叫連天,悲痛今日,而後悔當初。這並不是容貌造成的禍患,而是由於他們見識淺陋,思想境界卑下造成的。那麼你們認為怎樣做才是對的呢?

【原文】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窮:為上則不能愛下,為下則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窮也;鄉則不若〔1〕,偝則謾之〔2〕,是人之二必窮也;知行淺薄,曲直〔3〕有以相縣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窮也。人有此三數行者,以為上則必危,為下則必滅。《詩》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屢驕〔4〕"。此之謂也。

【註解】

〔1〕鄉:通"向",面對面。若:順。

〔2〕偝(bèi):背後,私下。謾:毀謗。

〔3〕曲直:能與不能,指才能上差別甚遠。

〔4〕"雨雪"四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小雅·角弓》。雨雪,下雪。瀌瀌(biāo),雪大的樣子。宴然,日出和暖的樣子。宴,通"喂",日出。聿消,自消。隧,通"墜"。這裡指退位。式,語助詞。居,佔據。

【譯文】

人有三件不祥之事:年輕而不肯侍奉年長的,地位低而不肯侍奉地位高的,才智駑鈍而不肯侍奉賢能之士,這是人的三種不祥。人在三種情況下一定會處於困境:做君主的不愛護臣下,做臣子的喜歡非難君主,這是第一種情況;當面不順從,背後毀謗別人,這是第二種情況;知識品行淺薄,才能又與賢人差得很遠,卻又不能推舉仁人、尊崇智士,這是第三種情況。人如果有這三種情況所說的種種行為,做君主就一定會危險,做臣子就一定會滅亡。《詩經》上說:"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太陽出來一照就融化了。可是有人卻不從位置上退下,反而佔據著高位,傲視別人"。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上):欲知古今事,須讀聖賢書

【原文】

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1〕也?曰:以其有辨〔2〕也。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3〕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4〕,亦二足而無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5〕。故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6〕。故人道莫不有辨。

【註解】

〔1〕已:同"以",由於。

〔2〕辨:指上下、貴賤、長幼、親疏的等級區分。

〔3〕無待而然者:指自然擁有的,不需要後天學習就有的天性。

〔4〕狌狌:猩猩。形笑:當為"形狀"。

〔5〕胾(zì):塊狀的肉。

〔6〕牝(pìn):雌性動物。牡(mǔ):雄性動物。

【譯文】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什麼呢?答:因為人能辨別上下、貴賤、長幼、親疏等等級秩序。餓了想吃,冷了想暖,累了想休息,喜歡好處而討厭禍害,這是人天生就有、不需要學習就具備的本性,是大禹和夏桀都有的人性。這樣說來,人之所以為人,不只是因為人長了兩隻腳,身上沒有毛,而是因為人能分辨等級秩序。猩猩的樣子也是長了兩隻腳,臉上沒有毛,但是人卻能喝它的湯,吃它的肉。所以人之所以為人,不只是因為人長了兩隻腳,身上沒有毛,而是因為人能分辨等級秩序。禽獸也有父子關係但卻沒有父子親情,有雌雄而沒有男女之別。所以人類社會的根本在於有各種等級的區別。

【原文】

辨莫大於分〔1〕,分莫大於禮,禮莫大於聖王。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2〕久而滅,節族〔3〕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而褫〔4〕。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5〕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捨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6〕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7〕,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8〕,此之謂也。

【註解】

〔1〕分:名分。

〔2〕文:禮法制度。

〔3〕節族:節奏,樂的節奏。族,通"奏"。

〔4〕極:久遠。褫(chǐ):廢弛,鬆弛。

〔5〕粲(càn)然:明白、清楚的樣子。

〔6〕數:考察。

〔7〕周道:周朝的治國原則,即所謂文武周公之道。一說指完備的道路。此處取前說。審周道體現了荀子的"法后王"思想。

〔8〕微:微弱,細小。明:明顯,廣大。

【譯文】

分辨等級秩序最重要的在於等級名分,等級名分最重要的在於禮,而禮最重要的是制定它的聖王。有人問:聖王有數百個,我仿效誰呢?答:時間長了禮法制度就會湮滅,時間久了樂的節奏就會失傳,年代久遠了主管禮法的官吏也會鬆弛懈怠。所以說,想知道聖王的遺蹟,就要去看那些保存清楚明白的,也就是后王的治國之道。后王是天下的君主,放棄后王而頌揚上古的君主,這就如同放棄自己的君主而侍奉別人的君主一樣。所以說:想知道千年之遠的事,就要看現在,想知道億萬,要先從一二數起,想知道上古的事,就要考察周代的治國制度,想知道周代的治國制度,就要考察它重視哪些君子。所以說:從近代的可以推知遠古的,從一可以知道萬,從細微之處可以知道事情的廣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夫妄人〔1〕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2〕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

【註解】

〔1〕妄人:無知妄為的人。

〔2〕度:測度,考慮。

【譯文】

有些愚妄的人說:"古今情況不同,所用來治理天下的道也是不同的"。眾人被這種話迷惑而相信了它。那些眾人,愚昧而不能辯說,淺陋而不能測度。親眼目睹的事,都能被欺騙,更何況千載相傳之事!這些妄人,在日常生活中,尚且要進行欺詐、矇騙,更何況對於那些千載之上,人所不能見的事情?

【原文】

聖人何以不可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1〕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2〕,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

【註解】

〔1〕以己度者:根據自己的經驗去衡量古代的事情。

〔2〕鄉:通"向",面向。邪曲:邪僻,不正。

【譯文】

然而聖人為什麼不會受騙呢?答:聖人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去衡量古代的東西。根據人性去測度一個人,以常情去測度個別人的情感,根據事物的一般情況去衡量其中的個別事物,依據言論的內容來測度實際的功業,用道來觀察一切事物,這古今都是一致的。只要同類事物不相背離,即使時間相隔很長,道理還是一樣的,所以面對邪說歪理也不會迷亂,看到雜亂無章的事物也不會困惑,這就是因為按照這個道理推測一切事物的緣故。

【原文】

五帝〔1〕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2〕,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聞其小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

【註解】

〔1〕五帝:傳說中的黃帝、顓(zhuān)頊(xū)、帝嚳(kù)、堯、舜。

〔2〕舉:列舉。大:大概。下文的"小"指細節。

【譯文】

古代傳下來的皇帝,除了五帝,就沒有其他人了,這不是因為沒有賢人,而是年代過於久遠。五帝的政事,也都不傳,不是因為沒有善政,而是時間過於久遠。禹、湯的政事有傳下來的,但沒有周代的詳細,不是因為沒有善政,而是因為時間太久的緣故。傳說離得越遠的,就越簡略,傳說離得越近的,就越翔實。簡略的就只能列舉其大概,翔實的則可以列舉其細節。愚昧的人聽到大概而不知其細節,聽到細節而不知其大概。所以時間長了禮法制度就會湮滅,時間久了樂的節奏就會失傳。

【原文】

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辯,君子不聽。法先王,順禮義,黨學者〔1〕,然而不好言,不樂言,則必非誠士也。故君子之於言也,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故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觀人以言〔2〕,美於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故君子之於言無厭〔3〕。鄙夫反是,好其實,不恤其文,是以終身不免埤汙傭俗〔4〕。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5〕"。腐儒之謂也。

【註解】

〔1〕黨:親近。

〔2〕觀人:當作"勸人"。

〔3〕無厭:不厭倦。

〔4〕埤汙:卑汙。傭俗:庸俗。傭,平庸。

〔5〕"括囊"二句:括,結紮。囊,口袋。咎,過錯。

【譯文】

凡言說不合於先王之法,不順乎禮義之道,就叫做奸言,雖然講得頭頭是道,君子也不會聽。效法先王之法,順乎禮義之道,親近學者,然而不好發於言論,不樂於談論,這也不是真誠追求道的學者。所以君子對於辯說,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並以積極宣揚為樂。人都喜歡談說自己崇尚的東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贈人以善言,比金石珠玉更有價值;用善言勸勉人,比華麗的衣服色彩更美好;聽從善言,比聽鐘鼓琴瑟之音還快樂。所以君子對於善言,津津樂道而從不厭倦。庸俗的人則與之相反,過於看重實際而不在乎文飾,所以終身不免低下、庸俗。《易經》上說:"紮緊口袋,無過失也無美譽"。說的就是那些陳腐無用的儒生。

【原文】

凡說〔1〕之難,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未可直至也,遠舉則病繆〔2〕,近世則病傭〔3〕。善者於是間也,亦必遠舉而不繆,近世而不傭,與時遷徙,與世偃仰〔4〕,緩急、嬴絀〔5〕,府然若渠匽、櫽栝之於己也〔6〕,曲〔7〕得所謂焉,然而不折傷。

【註解】

〔1〕說:這裡指遊說。

〔2〕遠舉:援引上古之事。繆:荒謬,謬妄。

〔3〕傭:庸俗,一般化。

〔4〕偃(yǎn)仰:俯仰,高低。

〔5〕嬴絀:這裡是進退伸屈的意思。嬴,盈餘,滿。

〔6〕府然:寬廣包容的樣子。渠匽:渠堰。匽,通"堰",渠壩。櫽(yǐn)栝:矯正彎木的工具。

〔7〕曲:委曲。

【譯文】

遊說之難,在於用最高的道理來勸說最卑劣的人,用先王治世的理論來勸說末世最混亂的君主。不可以直接去勸說,列舉上古的事又擔心謬妄不切於實際,列舉近代的事又擔心流於一般而不為人接受。善於遊說的人於是取其中間。一定要做到引用遠古的事但不流於謬妄,列舉近世的事而不流於平庸,隨著時代變遷而變遷,隨著世事變化而變化,或慢或急,或伸或曲,都好像堤壩控制著水流,櫽栝矯正彎木那樣掌控著,曲盡其理,而又不挫傷別人。

【原文】

故君子之度己則以繩〔1〕,接人則用抴〔2〕。度己以繩,故足以為天下法則矣。接人用抴,故能寬容,因眾〔3〕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賢而能容罷〔4〕,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夫是之謂兼術。《詩》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5〕"。此之謂也。

【註解】

〔1〕繩:繩墨。

〔2〕抴(yì):通"枻",船槳,接人上船之物,引申為引導。

〔3〕因眾:依靠眾人。

〔4〕罷:同"疲",指才劣之人。

〔5〕"徐方"兩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常武》。徐方,古代偏遠地區的一個國名,在今淮河流域中下游地區。

【譯文】

所以君子嚴於律己,好像用繩墨量木材,對待別人,就應該用引導的方法,這就像用舟楫接引人上船,這樣才能做到寬廣包容,依靠眾人而成天下之大事。所以君子自己賢能卻能包容才劣之人,自己智慧卻能包容愚鈍之人,自己廣博卻能包容淺陋之人,自己專精卻能包容知識駁雜之人,這就是兼容之道。《詩經》說:"徐族的人已經統一了,這是天子的功勞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談說之術:矜莊以蒞之〔1〕,端誠〔2〕以處之,堅強以持之,譬稱以喻之,分別以明之,欣驩芬薌〔3〕以送之,寶之,珍之,貴之,神之。如是則說常無不受。雖不說人,人莫不貴。夫是之謂能貴其所貴。傳曰:"唯君子為能貴其所貴"。此之謂也。

【註解】

〔1〕矜莊:莊重、嚴肅。蒞:臨。

〔2〕端誠:正直真誠。

〔3〕欣驩(huān)芬薌:指和氣。驩,通"歡"。薌,通"香"。

【譯文】

說服的方法:要以莊重嚴肅、正直真誠的態度對待人,堅持不懈地說服別人,用比喻的方法啟發人,通過分析使之明白是非同異,和藹地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別人,自己一定要珍愛、寶貴、重視、崇信自己的學說,這樣所講的就沒有不被別人接受的。即使沉默不說,別人也都會尊重他。這就叫能讓自己所寶貴的學說得到重視。古書上說:"只有君子才能讓自己所寶貴的學說得到重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焉。是以小人辯言險而君子辯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1〕也,則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辯不若其吶〔2〕也;言而仁之中也,則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於上所以道於下,政令是也;起於下所以忠於上,謀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言君子必辯。小辯不如見端〔3〕,見端不如見本分。小辯而察,見端而明,本分而理,聖人、士君子之分具矣〔4〕。

【註解】

〔1〕中(zhònɡ):符合。

〔2〕吶(nè):拙於言辭。

〔3〕小辯:辯說小事。端:頭緒。

〔4〕分:職分,分界。具:全備。

【譯文】

君子一定要辯說。人都喜歡談說自己崇尚的東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小人宣揚的是邪惡,君子宣揚的是仁愛。言論與仁愛無關,那麼他說話就不如不說,善辯還不如口齒笨拙;所言與仁愛有關,則以好說為上,以不好說為下。所以仁道之言的意義很重大。發自君主,用來引導人民的言語,就是政令;出自臣子,忠於君主的言論,就是諫救。所以君子對於仁的踐行從不厭倦。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並以積極宣揚為樂。所以說君子一定是好辯說的。辯說小事,不如把握好事情的頭緒,把握好事情的頭緒,不如抓住根本。辯說小事能夠精察,抓住頭緒能夠明白,抓住了尊卑上下的根本就能得到辯說的根本意義。聖人、士君子所應有的作用全在於此。

【原文】

有小人之辯者,有士君子之辯者,有聖人之辯者。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居錯遷徙〔1〕,應變不窮,是聖人之辯者也。先慮之,早謀之,斯須〔2〕之言而足聽,文而致實,博而黨〔3〕正,是士君子之辯者也。聽其言則辭辯而無統〔4〕,用其身〔5〕則多詐而無功,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然而口舌之均〔6〕,瞻唯〔7〕則節,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8〕,夫是之謂奸人之雄。聖王起,所以先誅也。然後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

【註解】

〔1〕居錯:舉措,舉用或廢置。居,讀為"舉"。錯,置。遷徙:變動,變化。

〔2〕斯須:片刻,一會兒。

〔3〕黨:同"讜",正直。

〔4〕無統:沒有要領。

〔5〕用其身:任用其人。

〔6〕均:調也。這裡指說話動聽、口舌調均。

〔7〕瞻(zhān)唯:語言或多或少。瞻,多言。唯,少言。

〔8〕奇偉:誇大。偃卻:同"偃蹇",高傲。

【譯文】

有小人之辯說,有士君子之辯說,有聖人之辯說。事先不思考,不提早謀劃,說出來就很恰當,而自與理暗合,說出的話秩然有文采、有體系,無論情況怎樣千變萬化,都能應變不窮,這是聖人的辯說。事先經過考慮,提前謀劃過,倉促之間說出的話也能有足夠的力量打動人,說出的言論有文采而又質樸平實,淵博而又正直,這是士君子的辯說。聽他的言論雖然振振有詞但卻沒有要領,任用他則多狡詐而沒有成就,上不足以順事賢明的君主,下不足以和諧百姓,然而卻說話動聽,言談或多或少都很適當,完全可以稱之為驕傲自大之流,這種人可稱之為奸雄。聖王出現,一定要先誅殺此等人,而盜賊還在其次。因為盜賊尚且可以得到改變,而這種奸人卻不會變。

【評析】

此篇內容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舉出種種實例批判相人之術,認為人之吉凶與否並不在於長相的長短、小大、善惡,而在於能否遵守等級名分,此即所謂"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之義。第二部分闡述了"法后王"的思想,對當時社會"舍后王而道上古"的主張提出了批判,認為上古聖王的事蹟、"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所以欲觀聖王之跡,則只有"於其粲然者",即后王處才能得到,否則就如同"捨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第三部分說明了辯說的重要性和方法。

文章以《非相》為題,旨在批判迷信的相人之術,但後兩部分卻與篇題無關。或以為是《榮辱》之錯簡。但由於此篇文采斐然,"法后王"一段論述極其透徹,又代表了荀子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故全文選錄。

荀子非十二子

【原文】

假〔1〕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2〕天下,矞宇嵬瑣〔3〕,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

【註解】

〔1〕假:借。

〔2〕梟亂:擾亂。梟,通"撓"。

〔3〕矞(jué)宇:譎詭。矞,通"譎",詭詐。宇,通"銙",詭詐。嵬(wéi):怪癖,奸詐。瑣:細小,卑鄙。

【譯文】

藉著今天這混亂之世,文飾奸言邪說,用來擾亂天下,詭詐邪惡,瑣屑怪異,使天下人心智混亂,不知何為是何為非,何為治何為亂,這樣的人大有人在。

【原文】

縱情性〔1〕,安恣睢〔2〕,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3〕;然而其持之有故〔4〕,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它囂、魏牟也〔5〕。

【註解】

〔1〕情性:指人的好利惡害、好逸惡勞的天性。

〔2〕安:指心中無所愧疚的樣子。恣睢:任意胡為。

〔3〕合文通治:合於禮義,達到國家的治理。

〔4〕故:所以然之理,即有根據。或曰故實,也可通。

〔5〕它囂:人名,其生平事蹟無考。魏牟:戰國時人,與莊子同時。

【譯文】

放縱自己邪惡的天性,肆意胡為而無所愧疚,行為如同禽獸,不足以符合禮義而達到國家的治理,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它囂、魏牟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忍情性,綦蹊利陽〔1〕,苟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2〕;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陳仲、史鰌也〔3〕。

【註解】

〔1〕綦(qí):極。蹊(xī):深的意思。利陽(qí):超凡獨立。利,通"離"。陽,立,踮起腳。

〔2〕大分:君臣上下之名分。

〔3〕陳仲:名定,又名田仲、陳仲子,戰國齊國貴族,認為哥哥擁有的是不義之財,所以離開兄長,隱居長白山,靠編草鞋為生。史鰌(qiū):又名史魚,春秋時衛國大夫,曾多次勸諫衛靈公任用賢人,沒有被採納,臨死時,囑咐兒子不要將自己的屍體入棺,進行"尸諫"。衛靈公知道後,對他大加讚揚,由此獲得了敢諫的美名。荀子認為陳仲故作清高,史魚則有盜名之嫌,所以對其進行批判。

【譯文】

強忍著自己的慾望和天性,用心極其深沉,行為極其孤僻,一心只想顯示出和別人不一樣,不能夠與大眾和諧相處、遵守等級名分;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陳仲、史鰌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1〕,上〔2〕功用、大儉約,而僈〔3〕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4〕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鴹也〔5〕。

【註解】

〔1〕壹:統一。權稱:指準則。這裡指禮。

〔2〕上:同"尚",崇尚。

〔3〕僈(màn):輕視。

〔4〕縣:同"懸"。

〔5〕墨翟:墨子,戰國魯國人。墨家創始人。宋鴹:戰國宋國人。

【譯文】

不知道統一天下、建立禮制的重要性,崇尚實用,過分強調節約,而輕視等級秩序,以至於不能區分上下之別、君臣之異,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墨翟、宋鴹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1〕,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2〕,反紃察〔3〕之,則倜然〔4〕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5〕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慎到、田駢也〔6〕。

【註解】

〔1〕下修:與"尚法"對文,不尚賢之意。修,賢能,修能。荀子書中每用來稱君子之志意德行。好作:指不遵守先王禮制,自作主張。

〔2〕文典:法律條文。

〔3〕紃(xún)察:循省審查。紃,通"循"。

〔4〕倜然:遠離的樣子。

〔5〕經國:治理國家。

〔6〕慎到:戰國趙國人,早期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田駢:戰國齊國人,道家代表人物之一。

【譯文】

崇尚法制而不以禮法為法,輕視賢能而好自作主張,上面君王聽取他,下面社會上的人也順從他,整日講述著法律條文,等到循省審查研究,卻脫離實際而沒有著落,不能夠用來治理國家、確定名分;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慎到、田駢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1〕辭,甚察而不急,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2〕。

【註解】

〔1〕琦:通"奇"。

〔2〕惠施:戰國宋國人,名家的代表人物。鄧析:春秋鄭國人,刑名學家。

【譯文】

不效法先王,誹毀禮義,卻喜好鑽研奇談怪論,玩弄奇怪的文辭,說得十分入微卻沒有什麼實際用處,說得頭頭是道卻沒有什麼用處,做的事很多卻沒有什麼功效,不能作為治國的綱領;然而卻說得有根有據,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迷惑愚昧的老百姓,惠施、鄧析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1〕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2〕,謂之五行〔3〕,甚僻違〔4〕而無類,幽隱〔5〕而無說,閉約〔6〕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7〕:此真先君子〔8〕之言也。子思唱〔9〕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10〕儒,嚾嚾然〔11〕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註解】

〔1〕材劇:才多。劇,繁多。

〔2〕案:按照。往舊:古代。造說:臆造一種邪說。

〔3〕五行:意思不明。一說即五常,仁、義、禮、智、信。

〔4〕僻違:邪僻。

〔5〕幽隱:隱晦。

〔6〕閉約:隱晦。

〔7〕案:語助詞。其:指子思、孟子。祗(zhī)敬:恭敬。

〔8〕先君子:指孔子。

〔9〕唱:通"倡",倡導。

〔10〕溝猶瞀(mào):溝瞀,愚昧無知。猶,語助詞,或以為衍字。

〔11〕嚾嚾(huān)然:形容喧吵的樣子。

【譯文】

粗略地效法先王,而不知百王相傳,自有其要領,然而卻做出才能很多,志向很大,博聞多見的樣子。依從古老的觀念來臆造學說,稱之為五行,這些學說十分邪僻而沒有綱要,隱晦而不成學說,晦澀而不可理解。他們修飾自己的言辭,並且十分抬高自己的學說,說:這是孔子的學說啊。前有子思提倡,後有孟軻附和,世俗一般愚蠢的人吵吵鬧鬧爭先學習,卻根本不知道它的錯誤,於是接受並傳承它,以為孔子、子游的學說因為他們這些人的努力才被後世推崇。這是子思、孟軻的罪過。

【原文】

若夫總方略〔1〕,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傑,而告之以大古〔2〕,教之以至順〔3〕,奧窔〔4〕之間,簟席〔5〕之上,斂然〔6〕聖王之文章具焉,佛然〔7〕平世之俗起焉,六說者〔8〕不能入也,十二子〔9〕者不能親也,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成名況〔10〕乎諸侯,莫不願以為臣,是聖人之不得勢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註解】

〔1〕總:總括,統領。方略:道,道術。

〔2〕大古:指古代帝王的業績。

〔3〕順:循,循其理。

〔4〕奧窔(yǎo):屋子的西南角叫奧,東南角叫窔。

〔5〕簟(diàn)席:用竹做成的席子。

〔6〕斂然:聚集的樣子。

〔7〕佛(bó)然:勃然興起的樣子。

〔8〕六說者:指魏牟、墨子、孟子、田駢、鄧析、史鱔等六家學說。

〔9〕十二子:指以上所提到的十二人。

〔10〕況:增益,超過。

【譯文】

至於總括治國的方針,統一人們的言行,統一治事的綱紀,進而聚集天下的英傑,告知上古先王的禮法,教之以遵循禮法之道,就連一室之內,居處之私,聖王的文飾禮儀都會聚集在那裡,社會安定的禮儀也勃然興起,魏牟、墨子等人的學說不能進入,十二子的學說也不能靠近,即使窮得沒有立足之地,王公貴卿也不能與他爭名,當了一國的大夫,一個君主不能將其佔為己有,一個國家也不能將其單獨容納,他的盛名可以超過諸侯,沒有一個國君不想以他為臣,這就是沒有得到權勢的聖人,仲尼、子弓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一天下,財〔1〕萬物,長養人民,兼利天下,通達之屬〔2〕,莫不從服,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則聖人之得勢者,舜、禹是也。

【註解】

〔1〕財:通"裁",管理,利用。

〔2〕通達之屬:舟車所到,人跡所通的地方。這裡指天下。

【譯文】

統一天下,利用萬物,養育人民,使整個天下都得到好處,天下之人,沒有不向往服從的,魏牟、墨子等人的學說會立刻消失,十二子的學說也會受到影響而漸漸改變,這就是得到勢位的聖人,舜、禹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1〕?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聖王之跡著〔2〕矣。

【註解】

〔1〕將何務哉:打算怎麼做呢?

〔2〕著:顯著,彰顯。

【譯文】

當今那些仁人,該怎樣努力去做呢?上則效法舜、禹的制度,下則效法仲尼、子弓的禮義,一定要消滅十二子的學說,這樣的話天下的禍害就會消除,仁人的事情也就完成了,聖王的業跡也就得到了彰顯。

【原文】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貴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故知默猶知言也。故多言而類〔1〕,聖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無法而流湎〔2〕然,雖辯,小人也。故勞力而不當民務,謂之奸事;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辯說譬諭、齊給便利〔3〕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此三奸者,聖王之所禁也。知而險,賊而神,為詐而巧,言無用而辯,辯不急而察,治之大殃也。行闢〔4〕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5〕,言辯而逆〔6〕,古之大禁也。知而無法,勇而無憚,察辯而操僻,淫大〔7〕而用乏,好奸而與〔8〕眾,利足而迷,負石而墜〔9〕,是天下之所棄也。

【註解】

〔1〕類:統類。在荀子書中常指禮義。

〔2〕流湎:沉溺。

〔3〕齊給便利:迅速便捷。

〔4〕闢:邪僻。

〔5〕澤:潤澤。這裡指巧為潤色,使人不知其奸。

〔6〕逆:指悖於理。

〔7〕淫大:奢侈浪費。大,同"太"。

〔8〕與:黨羽,指拉幫結夥。

〔9〕"利足"兩句:意頗難解,一說,前句指走捷徑而陷入窘境,後句指力小任重,位高而跌。

【譯文】

相信應該相信的,是誠信;懷疑應該懷疑的,也是誠信。尊崇賢人,是仁;鄙視不肖之徒,也是仁。說話得體,是智慧的;不說話也得體,也是智慧的。所以懂得沉默與懂得說話是一樣的。說話很多,但都合於禮義,這是聖人;說話很少,但合於法則,這是君子;說話很多但不合禮法,卻沉溺其中,即使說得頭頭是道,這是小人。所以費力而對百姓的事情沒有幫助,這叫奸事;勞心費腦,而不合於先王的法制,這叫奸心;辯說比喻,口才敏捷,但不遵循禮義,這叫奸說。這三奸,是聖王所禁止的。智巧而險詐,陰賊而詭秘難測,用心詭詐而巧言辯說,言論沒有什麼用處卻說得頭頭是道,辯說不合於實用卻分析得很細微,這是治理國家的最大災禍。行為邪僻而頑固不化,掩飾過錯而十分巧妙,玩弄權術而十分圓滑,說得貌似有理卻違反常理,這是上古之人最要禁止的。聰明而不守法度,勇猛而無所忌憚,考察事物很精細而所操之術卻很邪惡,奢侈浪費而導致財物匱乏,喜歡幹壞事而黨羽眾多,食圖便利而陷入迷途,竊取重位而跌入深淵,這是天下人都厭惡的人。

【原文】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貴不以驕人,聰明聖知不以窮人〔1〕,齊給速通〔2〕不爭先人,剛毅勇敢不以傷人;不知則問,不能則學,雖能必讓,然後為德。遇君則修臣下之義,遇鄉〔3〕則修長幼之義,遇長則修子弟之義,遇友則修禮節辭讓之義,遇賤而少者則修告導寬容之義。無不愛也,無不敬也,無與人爭也,恢然如天地之苞萬物〔4〕,如是則賢者貴之,不肖者親之。如是而不服者,則可謂訞怪〔5〕狡猾之人矣,雖則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詩》雲:"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6〕"。此之謂也。

【註解】

〔1〕窮人:使人難堪。

〔2〕齊給速通:口才流利,反應敏捷。

〔3〕鄉:鄉人,鄉親。

〔4〕恢然:廣大的樣子。苞:通"包"。

〔5〕訞(yāo)怪:妖邪,怪異。訞,同"妖"。

〔6〕"匪上帝"六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蕩》。匪,不。時,通"是"。舊,指先王之道。老成人,指像伊尹、伊陟之類的人。典刑,指各種法度和事例。大命,國家的命運。傾,倒。

【譯文】

使天下人都心悅誠服的辦法:身份地位高而不傲視別人,聰明聖智而不逼人至困境,才能敏捷而不與人爭先,剛毅勇猛而不傷害他人;不知道就虛心求教,不會的就認真去學,有能力而懂得謙讓,然後就能成就聖賢之德了。對待君主,就慎重地按照臣下之義務去做;對待鄉人;就按照長幼的秩序去做;對待長者;就按照弟子恭敬的禮義去做;對待朋友;就慎重地按照禮節辭讓之義去做;遇到地位低、年紀輕的人;就應該本著教導、寬容的原則去做。與人相處,沒有不仁愛的,沒有不恭敬的,不與他人相爭,心胸如同天地包容萬物那樣廣大。如此,賢能的人就會尊崇他,不肖之人也會親近他。像這樣如果還有人不順服,那就可以說是妖怪狡詐之人了,雖然是一家人,對其處以刑罰,也是應該的。《詩經》上說:"不是上帝的過錯,是因為紂王不遵守先王之道。即使沒有伊尹、伊陟這樣老成的人,也還是有先王的典則和刑法可以效法。但是殷紂王連這些都不聽,所以導致了國家的滅亡"。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原文】

古之所謂仕士〔1〕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樂可貴〔2〕者也,樂分施者也,遠罪過者也,務事理者也,羞獨富者也。今之所謂仕士者,汙漫〔3〕者也,賊亂者也,恣睢者也,貪利者也,觸抵者也,無禮義而唯權勢之嗜者也。古之所謂處士〔4〕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箸是者也〔5〕。今之所謂處士者,無能而云能者也,無知而云知者也,利心無足而佯無慾者也,行偽險穢而強高言謹愨者也〔6〕,以不俗為俗,離縱而陽訾者也〔7〕。

【註解】

〔1〕仕士:做官的人。與下文"處士"對文。

〔2〕樂可貴:指注重道德。

〔3〕汙漫:欺騙,詭詐。

〔4〕處士:隱士。

〔5〕箸是:宣揚正確的主張。箸,通"著",顯揚。

〔6〕行偽險穢:行為陰險骯髒。謹愨:謹慎誠實。

〔7〕縱:同"蹤",車跡。陽訾(qízī):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陽,抬起腳後跟。訾,通"恣"。

【譯文】

古代所說的做官的人,是老實忠厚的人,團結群眾的人,注重道德的人,樂於施惠的人,遠離罪過的人,研究事物道理追求合道的人,以自己獨富為羞恥的人。而當今這些做官的人,是欺騙詭詐的人,為非作歹、傷害他人的人,放縱性情胡為的人,貪圖利益的人,觸犯法令的人,不在乎禮義而只追求權勢的人。古代所說的隱士,是道德高超的人,修身自潔、行為端正的人,自安於命而不妄求的人,宣揚正確主張的人。而當今所謂的隱士,沒有能力而自誇有能力,無知而自以為有知,貪得無厭而假裝沒有慾望,行為陰險骯髒而硬要把自己說成老實忠厚,作離俗之狀以自標清高,這是故作自己與眾不同的人。

【原文】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為〔1〕:君子能為可貴,不能使人必貴己;能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恥不修〔2〕,不恥見汙;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3〕,夫是之謂誠君子。《詩》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4〕"。此之謂也。

【註解】

〔1〕能不能為:能做的和不能做的。

〔2〕不修:道德不修。修,善。

〔3〕傾側:傾斜。這裡指動搖。

〔4〕"溫溫"兩句:此處引詩見《詩經·大雅·抑》。

【譯文】

士君子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有:君子能做到道德高尚,但不必一定要別人尊敬自己;能做到講信用,但不必一定要別人相信自己;能做到任用賢能,但不必一定要別人任用自己。所以君子以道德不修為恥,而不以被人汙衊為恥;以不講信義為恥,而不以不被人信任為恥;以沒有能力為恥,而不以沒有得到任用為恥。所以不被浮名所誘惑,不被誹謗所嚇倒,行為做事遵循著道的規範,嚴肅地端正自己的言行,不為外物所動搖,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君子。《詩經》說:"多麼寬厚謙恭的人啊,這是道德的基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原文】

士君子之容:其冠進〔1〕,其衣逢〔2〕,其容良〔3〕,儼然〔4〕,壯〔5〕然,祺然〔6〕,跍然〔7〕,恢恢然,廣廣然〔8〕,昭昭然,蕩蕩然〔9〕,是父兄之容也。其冠進,其衣逢,其容愨,儉然〔10〕,恀然〔11〕,輔然〔12〕,端然,訾然洞然〔13〕,綴綴然〔14〕,瞀瞀然〔15〕,是子弟之容也。

【註解】

〔1〕進:通"峻",高。

〔2〕逢:寬大。

?譻?訛良:溫和。

〔4〕儼然:莊重的樣子。

〔5〕壯:通"莊",嚴肅而不可侵犯的樣子。

〔6〕祺然:安詳的樣子。

〔7〕跍(sì)然:寬舒的樣子。

〔8〕恢恢然、廣廣然:指氣度開闊的樣子。

〔9〕昭昭然、蕩蕩然:明朗、坦率的樣子。

〔10〕儉然:自謙的樣子。

〔11〕恀(shì)然:依恃尊長的樣子。

〔12〕輔然:親近的樣子。

〔13〕訾然:柔順的樣子。訾,通"孳"。洞然:恭敬的樣子。

〔14〕綴綴然:不背離的樣子。

〔15〕瞀瞀(mào)然:不敢正視的樣子。

【譯文】

士君子的儀容應該是這樣的:帽子高,衣服寬大,容顏平和溫善;莊重、嚴肅、安詳、寬舒、氣度恢弘、明朗坦率,這是父兄的儀容。帽子高,衣服寬大,容色小心謹慎;謙虛、依恃、親切、正直、柔順、恭敬、不背亂、遇到長者時不正視,這是子弟的儀容。

【原文】

吾語汝學者之嵬容〔1〕:其冠俛〔2〕,其纓禁緩〔3〕,其容簡連〔4〕;填填然〔5〕,狄狄然〔6〕,莫莫然〔7〕,瞡瞡然〔8〕;瞿瞿然〔9〕,儘儘然〔10〕,盱盱然〔11〕;酒食聲色之中則瞞瞞然,瞑瞑然〔12;禮節之中則疾疾然〔13〕,訾訾然〔14〕;勞苦事業之中則儢儢然〔15〕,離離然〔16〕,偷儒〔17〕而罔,無廉恥而忍謑訽〔18〕,是學者之嵬也。

【註解】

〔1〕嵬容:怪異之容。

〔2〕俛:同"俯"。

〔3〕纓:帽帶。禁:通"衿",腰帶。緩:松。

〔4〕簡連:傲慢的樣子。

〔5〕填填然:自我滿足的樣子。

〔6〕狄狄然:跳躍的樣子。

〔7〕莫莫然:沉默寡言的樣子。

〔8〕瞡瞡(ɡuī)然:見識淺短的樣子。

〔9〕瞿瞿然:驚慌失措的樣子。

〔10〕儘儘然:消沉沮喪的樣子。

〔11〕盱盱(xū)然:直目瞪眼的樣子。

〔12〕瞞瞞然、瞑瞑然:沉醉迷亂的樣子。

〔13〕疾疾然:憎惡的樣子。

〔14〕訾訾然:罵罵咧咧的樣子。

〔15〕儢儢然:怠慢的樣子。

〔16〕離離然:不親自去做的樣子。

〔17〕偷儒:偷懶而怯懦的樣子。儒,懦弱。

〔18〕謑訽(xǐɡòu):辱罵,謾罵。

【譯文】

我告訴你們讀書人的醜態:帽子低斜,帽帶和腰帶系得鬆鬆垮垮,態度傲慢;滿意自得,上竄下跳;沉默寡言,見識短淺;遇到事情就驚慌失措,常常是一副消沉沮喪的樣子,看人的時候直目瞪眼;酒食聲色中,則沉醉迷亂;禮節之中,總是一副憤憤不平、罵罵咧咧的樣子;做事情的時候則怠慢拖延,什麼都不願意親自動手,懶惰膽怯而不怕被人指責,沒有廉恥而能夠忍受汙辱和謾罵,這是學者中的怪類。

【原文】

弟佗〔1〕其冠,祌禫〔2〕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3〕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4〕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5〕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6〕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7〕之賤儒也。

【註解】

〔1〕弟佗:頹唐。

〔2〕祌禫(dàn):通"沖淡"。

〔3〕子張氏: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孔子的門徒。

〔4〕嗛(qiàn)然:不足的樣子。嗛,通"歉"。

〔5〕子夏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的門徒。

〔6〕耆:通"嗜"。

〔7〕子游氏:姓言,名偃,字子游,孔子的門徒。

【譯文】

帽子戴得歪歪斜斜,說話平淡無味,裝出一副禹、舜走路的樣子,這就是子張氏這樣的賤儒。衣冠整齊,神情嚴肅,不滿足而嘴上卻不說,這就是子夏氏這樣的賤儒。苟且懶惰而又膽小怕事,沒有廉恥而好吃懶做,還非要說君子本來就不應該幹活,這就是子游氏這樣的賤儒。

【原文】

彼君子則不然。佚而不惰,勞而不侵,宗原應變,曲得其宜,如是,然後聖人也。

【譯文】

而那些真正的君子則不是這樣的。安逸而不懶惰,勞作而不懈怠,遵守著根本原則來應對各種情況的變化,各方面都做得恰當,這樣才能成為聖人。

【評析】

這是一篇考量春秋戰國諸子得失的文字,與《莊子·天下》篇近似,是我們研究先秦諸子學說思想的一篇重要文獻。

文章主要評述了道、墨、名、法及儒家各流派的思想學說。其所說的十二子是指它囂、魏牟、陳仲、史鰌、墨翟、宋鴹、慎到、田駢、惠施、鄧析、子思、孟軻。

荀子認為這十二家所鼓吹的都是些欺惑愚眾的學說,他依據"禮"的標準,對這幾家思想都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和否定,而獨獨推尊以禮義為宗旨的仲尼、子弓的學說,認為這是"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的最高法則。

文章後半部對古今之仕士、古今之處士進行了對比描述,對當時社會的知識分子,也即荀子所謂的"賤儒"的種種醜態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文筆酣暢淋漓,描述頗為生動。

荀子王制

【原文】

請問為政?

曰: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1〕,元惡〔2〕不待教而誅,中庸民不待政而化。分未定也則有昭繆〔3〕。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4〕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5〕,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故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6〕之民,職〔7〕而教之,須〔8〕而待之,勉之以慶賞,懲之以刑罰,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五疾〔9〕,上收而養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無遺。才行反時者死無赦。夫是之謂天德〔10〕,王者之政也。

【註解】

〔1〕罷(pí):同"疲",指沒有德才的人。須:須臾,片刻。

〔2〕元惡:罪魁禍首。

〔3〕昭繆(mù):古代宗法制度用以分別上下輩分的宗廟或墓地排列次序: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於始祖的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於右方,稱穆。繆,通"穆"。

〔4〕屬於:符合於。

〔5〕文學:指文獻典籍。

〔6〕反側:不安分守己。

〔7〕職:事,指安置工作。

〔8〕須:等待。

〔9〕五疾:五種殘疾,即啞、聾、瘸、骨折、侏儒。

〔10〕天德:至高的德行。

【譯文】

請問怎樣治理國家?

回答說:對於德才兼備的人,不墨守級別次序而破格提拔;對於無德無能的人要立刻罷免;對於罪魁禍首,不需教育而立即處決;對於普通民眾,不靠強制的政令而進行教育感化。名分沒有確定時,就應該像宗廟的昭穆那樣劃分出次序來。即使是帝王公侯士大夫的子孫,如果不合乎禮義,就把他們歸入平民。即使是平民的子孫,如果積累了文化知識,端正了行為,能合乎禮義,就把他們歸入卿相士大夫。對於那些散佈邪惡言論、鼓吹邪惡學說、從事邪惡行為、具備邪惡本領、四處流竄而不守本分的人,就強制勞役進行教育,靜待他們轉變;用獎賞去激勵他們,用刑罰去懲處他們;安心工作的就留用,不安心工作的就流放出去。對患有五種殘疾的人,君主收留並養活他們,根據其才能安排工作,由官府供給衣食,全部加以照顧而不遺漏一個人。對那些用才能和行為來反對現行制度的人,堅決處死決不赦免。這就是最高的德行,是成就帝王之業所應採取的政治措施。

【原文】

聽政之大分〔1〕: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傑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若是,名聲日聞,天下願,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凡聽,威嚴猛厲而不好假道〔2〕人,則下畏恐而不親,周閉而不竭,若是,則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3〕。和解調通,好假道人而無所凝止〔4〕之,則奸言並至,嘗試之說鋒〔5〕起,若是,則聽大〔6〕事煩,是又傷之也。故法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職而不通,則職之所不及者必隊〔7〕。故法而議,職〔8〕而通,無隱謀,無遺善,而百事無過,非君子莫能。故公平者,職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偏黨而無經,聽之闢〔9〕也。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傳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此之謂也。

【註解】

〔1〕大分:要領,關鍵。

〔2〕假道:待人寬容。假,寬容。道,由,從。

〔3〕遂:通"墜",失落。

〔4〕凝止:有限度。凝,止定。

〔5〕鋒:通"蜂"。

〔6〕聽大:所聽太多。

〔7〕隊:同"墜"。

〔8〕職:當是"聽"字之誤。

〔9〕闢:偏邪,不公正。

【譯文】

處理政事的要領是:對那些心懷好意而來的人,就以禮相待;對那些心懷惡意而來的人,就用刑罰對待。這兩種情況能區別開來,那麼有德才的人和沒有德才的人就不會混雜在一起,是非也就不會混淆不清。有德才的人和沒有德才的人不混雜,那麼英雄豪傑就會到來;是非不混淆,那麼國家就能得到治理。像這樣,名聲就會一天天顯赫,天下就會仰慕嚮往,就能做到有令必行、有禁必止,這樣,聖王的事業也就完成了。凡在朝廷上聽政的時候,如果威武嚴肅、兇猛剛烈而不喜歡寬容別人,那麼臣下就會恐懼而不敢親近,隱瞞真情而不暢所欲言,那麼大事恐怕會廢弛,小事也將落空,如果過於隨和,喜歡寬容誘導,順從別人而無限度,那麼奸詐邪惡的言論就會叢生,各種試探性的說法就會群擁而起,這樣,所聽太雜,事務繁雜,同樣也會對政事有害。所以制定了法律而不再討論研究,那麼法令沒有涉及的事情就會被廢棄不管。規定了各級官吏的職權範圍而不彼此溝通,那麼職權範圍沒有涉及的地方就會漏空。所以制定了法律而又加以討論研究,規定了官吏的職權範圍而又彼此溝通,那就不會有隱藏的圖謀,不會有遺漏的善行,而各種工作也就不會失誤,若非君子是不能做到這樣的。公正是處理政事的原則;寬嚴適中是處理政事的準繩。那些有法律依據的就按照法律來辦理,沒有法律條文可遵循的就按法令以類相推來辦理,這是處理政事的最佳措施。偏袒而無原則,是處理政事的歧途。所以,有了完善的法制而產生動亂是出現過的;有了德才兼備的君子而國家動亂,從古到今還不曾聽說過。古書上說:"國家的安定是由於君子,國家的動亂則來自小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分均則不偏〔1〕,勢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2〕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3〕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4〕"。此之謂也。

【註解】

〔1〕偏:部屬。這裡用作動詞,表示上下的統屬關係。

〔2〕澹:通"贍",滿足。

〔3〕相兼臨:全面進行統治。

〔4〕維齊非齊:引文見《尚書·呂刑》,本義為"要整齊不整齊的東西"。但荀子引此句是表示要上下齊一,就必須有等級差別。

【譯文】

名分等級拉平了就不能有所統屬,勢位權力相同了就難以統一,大家平等了就無法役使。自從有了天地就有了上和下的差別;賢明的君主一登上王位,治理國家就有了一定的等級制度。同樣高貴的兩個人不能互相侍奉,同樣卑賤的兩個人不能互相役使,這是必然的現象。人們的權勢地位相等,愛好與厭惡也必相同,而財物不能滿足需要,就肯定會發生爭奪;相爭一定會引起混亂,社會混亂就會導致國家危機。古代的聖明君王痛恨這種混亂,所以制定了禮義來加以區分,使人們有貧窮與富裕、高貴與卑賤的差別,使自己能夠憑藉這些差別來全面統治他們,這是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則。《尚書》上說:"要做到整齊劃一,關鍵在於不整齊劃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馬駭輿則莫若靜之;庶人駭政則莫若惠之。選賢良,舉篤敬,興孝弟〔1〕,收孤寡〔2〕,補貧窮,如是,則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

【註解】

〔1〕弟(tì):同"悌"。

〔2〕孤寡: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夫者謂之寡。

【譯文】

駕車的馬受驚狂奔,那麼君子就不能穩坐車上;百姓被苛政驚擾,那麼君子就不能穩坐江山。駕車的馬受驚,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安靜下來;百姓被苛政驚擾,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們恩惠。選用賢良之人,提拔忠厚恭謹之人,提倡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收養孤兒寡婦,資助貧窮的人,像這樣,百姓就服從統治了。百姓服從統治,然後君子的統治地位才能穩固。古書上說:"君王好比船;百姓好比水。水能浮起船,也能掀翻船"。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原文】

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欲榮,則莫若隆禮敬士矣,欲立功名則莫若尚賢使能矣,是君人者之大節也。三節者當,則其餘莫不當矣;三節者不當,則其餘雖曲當,猶將無益也。孔子曰:"大節是也,小節是也,上君也。大節是也,小節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大節非也,小節雖是也,吾無觀其餘矣"。

【譯文】

所以統治人民的君主,要想安定,就沒有比公平執政、愛護人民更好的了,要想顯榮,就沒有比尊崇禮義、敬重士人更好的了,要想建立功名,就沒有比推崇賢良、任用能人更好的了。這些是當君主的關鍵。這三個關鍵都做得恰當,那麼其餘的就沒有什麼不當了。這三個關鍵做得不恰當,那麼其餘的即使處處恰當也於事無補。孔子說:"大的方面對。小的方面也對,這是上等的君主;大的方面對,小的方面有些出入,這是中等的君主;大的方面錯了,小的方面即使對,我不必再看其餘的也知道這是下等的君主了"。

【原文】

成侯、嗣公〔1〕,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2〕,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3〕,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註解】

〔1〕成侯:戰國時衛國國君,名遨(或作不逝),公元前361—前333年在位。嗣公:即衛嗣君(秦貶其號曰"君"),衛國國君,衛成侯之孫,公元前324—前283年在位。

〔2〕子產:姓公孫,名僑,春秋時鄭國政治家,公元前554年為卿,公元前543年執政,在鄭國實行改革,並推行法治。

〔3〕管仲:春秋時齊國政治家,曾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成為春秋時期第一個霸主。其主要言論和思想保留在《國語·齊語》和《管子》一書中。

【譯文】

衛成侯、衛嗣公,是搜刮民財、工於算計的國君,沒能做到取得民心;子產,是取得民心的人,卻沒能做到刑賞治國;管仲,是做到了刑賞治國的人,但沒能做到推行禮義。做到禮義的能成就帝王之業,善於刑賞治國的能使國家強大,可以取得民心的能使國家安定,搜刮民財的會使國家滅亡。稱王天下的君主使民眾富足,稱霸諸侯的君主使武士富足,勉強維持的國家使大夫富足,亡國的君主只裝滿了自己的筐子、箱子和朝廷的倉庫。自己的筐子、箱子和倉庫塞滿了,而百姓則陷入貧困,這叫做上面滿溢而下面漏空。這樣的國家,內不能防守,外不能出戰,那麼它的滅亡將立刻到來。自己搜刮民財以致滅亡,敵人得到這些財物反而富強。搜刮民財,實是招致侵略、養肥敵人、滅亡本國、危害自身的道路,所以賢明的君主是不走這條路的。

【原文】

王奪之人〔1〕,霸奪之與,強奪之地。奪之人者臣諸侯,奪之與者友諸侯,奪之地者敵諸侯。臣諸侯者王,友諸侯者霸,敵諸侯者危。

【註解】

〔1〕奪之人:爭取人心。奪,奪取,爭取。

【譯文】

成就帝王之業的爭取民眾,稱霸諸侯的爭取友邦,以力服人的爭奪土地。爭取民眾的可以使諸侯臣服,爭取友邦的可以使諸侯為友,爭奪土地的會使諸侯敵對。使諸侯臣服的能稱王天下,同諸侯友好的能稱霸諸侯,和諸侯為敵的就危險了。

【原文】

用強者,人之城守,人之出戰,而我以力勝之也,則傷人之民必甚矣。傷人之民甚,則人之民惡我必甚矣;人之民惡我甚,則日欲與我鬥。人之城守,人之出戰,而我以力勝之,則傷吾民必甚矣。傷吾民甚,則吾民之惡我必甚矣;吾民之惡我甚,則日不欲為我鬥。人之民日欲與我鬥,吾民日不欲為我鬥,是強者之所以反弱也。地來而民去,累多而功少,雖守者益,所以守者損,是大者之所以反削也。諸侯莫不懷交接怨而不忘其敵,伺強大之間,承強大之敝〔1〕,此強大之殆時也。知強大者不務強也,慮以王命全其力,凝其德。力全則諸侯不能弱也,德凝則諸侯不能削也,天下無王〔2〕霸主則常勝矣。是知強道者也。

【註解】

〔1〕敝:疲憊,衰敗。

〔2〕此處"王"為衍字。

【譯文】

單純依靠強大武力的君主,對方或者據城堅守,或者出城迎戰,而我方卻想用武力去戰勝他們,那麼對方的百姓必然受到嚴重傷害。對方的百姓受到嚴重傷害,那麼必然極其仇恨我方。極其仇恨我方,就會天天想和我方戰鬥。對方或者據城堅守,或者出城迎戰,而我方卻想用武力去戰勝他們,那麼本國百姓必然受到嚴重傷害。本國百姓受到嚴重傷害,那麼必然極其仇恨我方。極其仇恨我方,那就天天不想為我方戰鬥。對方的百姓天天想和我戰鬥,我方的百姓越來越不願為我戰鬥,這就是強國反而變弱的原因。奪來土地而失卻民心,負累增多而功效甚少,雖然需要守衛的土地增加了,但用來守衛土地的人卻減少了,這就是大國反而被削弱的原因。諸侯無不互相結交、心懷怨恨而不忘記他們的共同敵人,他們窺伺強國的破綻,趁其疲弊來進攻,這就是強國的危險時刻了。懂得強大之道的君主不單純倚仗武力強大,而是以王天下為自己的使命,使自己實力強大,威望鞏固。實力強大了,各國諸侯就不能削弱它,威望鞏固了,各國諸侯就不能損害它,天下不恃稱霸的君主,才能常勝。這是懂得強大之道的君主。

【原文】

彼霸者不然。闢田野,實倉廩,便備用〔1〕,案謹募選閱材伎之士〔2〕,然後漸慶賞以先之〔3〕,嚴刑罰以糾之。存亡繼絕,衛弱禁暴,而無兼併之心,則諸侯親之矣;修友敵〔4〕之道以敬接諸侯,則諸侯說〔5〕之矣。所以親之者,以不併也,並之見則諸侯疏矣〔6〕;所以說之者,以友敵也,臣之見則諸侯離矣。故明其不併之行,信其友敵之道,天下無王,霸〔7〕主則常勝矣。是知霸道者也。

【註解】

〔1〕便:使……便於使用,改進。備用:兵革器具。

〔2〕案:語助詞,無實義。閱:容納。伎:技能。

〔3〕漸:加重。先:引導。

〔4〕敵:對等。

〔5〕說:同"悅"。

〔6〕見:同"現"。

〔7〕霸:應為衍字。

【譯文】

那些奉行霸道的君主就不是這樣。他開墾田地,充實糧倉,改進設備器用,嚴格謹慎地招募、選拔、接納有才能技藝的士人,然後用重賞來誘導他們,用嚴刑來約束他們;使將要滅亡的國家能存在下去,使滅亡了的國家的後代能繼續祭祀祖先,保護弱小的國家,制止殘暴的國家,卻無吞併別國的野心,那麼各諸侯國就會親附;遵行友好平等的原則去恭敬地對待各諸侯國,那麼各諸侯國就會悅服。各諸侯國之所以親附,是因為自己不吞併別國,如果吞併的野心暴露出來,那麼各諸侯國就會疏遠。各諸侯國之所以悅服,是因為自己遵循友好平等的原則;如果使臣服諸侯的意圖暴露出來,那麼各國諸侯就會背離。所以,表明自己並無吞併別國的念頭,信守友好平等的原則,天下如果沒有成就王業的君主,這奉行霸道的君主就能常勝了。這是懂得稱霸之道的君主。

【原文】

閔王〔1〕毀於五國,桓公劫於魯莊〔2〕,無它故焉,非其道而慮之以王也。

【註解】

〔1〕閔王:即齊閔王,或作齊潘(mǐn)王、齊愍王,戰國時齊國國君,他在位時齊國曾一度強盛,也曾被燕、秦、魏、韓、趙等五國打敗。

〔2〕桓公劫於魯莊:桓公五年(公元前681年),齊桓公與魯莊公在柯訂立盟約,莊公之臣曹沫以匕首脅迫齊桓公歸還魯國被齊國所侵佔的領土汶陽之田,齊桓公只得答應。後人大多認為此事出於戰國人杜撰。桓公,齊桓公,春秋時齊國國君。魯莊,即魯莊公,春秋時魯國國君。

【譯文】

齊閔王被五國聯軍擊敗,齊桓公被魯莊公的臣子劫持,沒有其他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實行的不是王道卻想以此來稱王。

【原文】

彼王者不然,仁眇〔1〕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親也;義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貴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敵也。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知此三具〔2〕者,欲王而王,欲霸而霸,欲強而強矣。

【註解】

〔1〕眇(miǎo):高。

〔2〕三具:指上文所述或強、或霸、或王的條件。具,條件。

《荀子》完整版原文、譯文(上):欲知古今事,須讀聖賢書

【譯文】

那些奉行王道的君主就不是這樣。他的仁德高於天下,道義高於天下,威嚴高於天下。仁德高於天下,所以天下沒有人不親近他。道義高於天下,所以天下沒有人不尊重他。威嚴高於天下,所以天下沒有誰敢與其為敵。拿不可抵擋的威嚴輔助使人心悅誠服的仁義之道,那麼無須戰鬥即可勝利,不必進攻就能得到,不用一兵一甲而使天下歸服,這是懂得稱王之道的君主。懂得了這三種條件的君主,想要稱王就能稱王,想要稱霸就能稱霸,想要致強就能致強。

【原文】

王者之人〔1〕:飾動?譺?訛以禮義,聽斷〔3〕以類,明振毫末,舉措應變而不窮。夫是之謂有原。是王者之人也。

【註解】

〔1〕人:指君主及其大臣。

〔2〕飾:通"飭",整飭。

〔3〕聽斷:處理決斷事情。

【譯文】

能夠成就王業的人,都是能用禮義來約束行為,能遵照法度來處理政事,明察秋毫,能隨各種變化採取相應措施而不會束手無策。這叫做掌握了政事的根本。這就是能夠實現王道的人。

【原文】

王者之制:道不過三代,法不貳〔1〕后王。道過三代謂之蕩〔2〕,法貳后王謂之不雅〔3〕。衣服有制,宮室有度,人徒〔4〕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復古。是王者之制也。

【註解】

〔1〕貳:背離,違背。

〔2〕蕩:荒遠,引申為渺茫。

〔3〕不雅:不正。

〔4〕人徒:僕役隨從。

【譯文】

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制度是:奉行的政治原則不超出夏、商、週三代,實行的法度不背離當代的帝王。政治原則超過了三代就太渺茫了,法度背離了當代的帝王便叫做不正。不同級別的人著裝各有規格,住房各有標準,侍從各有定數,喪葬祭祀用的器具各有等級。音樂凡不合正聲的全部廢除,色彩凡不合乎原色的全部禁止,器具凡不合舊制的全部譭棄。這就是復古。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制度。

【原文】

王者之論〔1〕: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朝無幸位,民無幸生,尚賢使能而等位不遺;折願禁悍而刑罰不過〔2〕。百姓曉然皆知夫為善於家而取賞於朝也,為不善於幽而蒙刑于顯也。夫是之謂定論。是王者之論也。

【註解】

〔1〕論:通"倫",等類,指用人的方針。

〔2〕折:抑制。願:通"保",狡詐。

【譯文】

奉行王道的君主選用人的方針是:沒有德行的不給他尊貴的位置,沒有才能的不授予他官爵,沒有功勞的不賜予他獎賞,沒有罪過的不對他加以處罰。朝廷上沒有僥倖獲得官位的,百姓中沒有觸犯法律僥倖逃生的。崇尚賢德,任用才能,授予相適應的地位而無偏差;制裁狡詐,禁止兇暴,施加相適應的刑罰而不過分。使百姓都明白地知道:即使在家裡行善修德,也能取得朝廷的獎賞;即使在暗地裡為非作歹,也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懲處。此乃公認的用人方針。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選用人的方法。

【原文】

王者之法〔1〕:等賦、政〔2〕事,財〔3〕萬物,所以養萬民也。田野什一,關市幾〔4〕而不徵,山林澤梁〔5〕以時禁發而不稅。相地而衰政〔6〕,理道之遠近而致貢,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7〕。四海之內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者不疾其勞,無〔8〕幽閒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夫是之謂人師〔9〕,是王者之法也。

【註解】

〔1〕王者之法:指具體的經濟政策。原無"法"字,據上文體例補。

〔2〕政:通"正",治。

〔3〕財:通"裁",裁斷。

〔4〕幾:檢查。

〔5〕澤梁:指代湖泊河流等可供發展漁業的內陸水域。澤,湖泊。梁,河堤。

〔6〕衰(cuī):等差。政:通"徵"。

〔7〕歸:通"潰",供給。移:運輸流通。

〔8〕無:即使。

〔9〕人師:人們的表率、榜樣。

【譯文】

奉行王道的君主的經濟政策是:規定好賦稅等級,管理好民眾事務,管理好萬物,來養育億萬民眾。農田徵收十分之一的田稅。關卡和集市只進行檢查而不徵稅,山林湖堤按時封閉和開放而不收稅。察看土地的肥瘠來區別徵稅數額,區分道路的遠近來規定進貢數量。使財物和糧食及時流通而無積壓,使各地互通有無彼此供給,四海之內就像一家人一樣。所以附近的人不隱藏自己的才能,偏遠的人不在乎奔走的勞苦,即使是遙遠偏僻的國家也無不樂於前來歸附並聽從驅使。這種君主叫做民眾的師表。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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