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貓,患了焦慮症

九年前,我從華盛頓的一所貓咪救助站收養了盧卡斯,那時候他還叫帕克 (Puck,英國傳說中一個淘氣的小妖精的名字)。“因為他總是調皮搗蛋。”他的養母說。雖然我們給他改了名,他的脾性可一點沒變。盧卡斯的哥哥提普也是我領養來的,提普是隻白爪子的灰貓,和《小熊維尼》裡的驢子一樣陰沉沉、傻乎乎的,但又非常溫柔。

而盧卡斯,生來就是團兇猛的黑色小火球,不管是流浪動物、地毯邊沿的流蘇還是桌上的雜物,都難逃他的魔爪。盧卡斯也是我的起床鈴,因為他每天早上都把寫字檯上的梳子、除臭劑和首飾盒撞得東倒西歪,直到我起床餵飽他才停歇。

我的猫,患了焦虑症

圖 | Pixabay

然後,將近四年前,丈夫和我有了孩子。盧卡斯不再是這間屋子裡最重要的小生物了,他回撤到貓爬架最頂上的平臺,常常一躺就是一整天,在貓架邊緣憂鬱地凝視著。當他缺乏關注時,會以激烈的方式表現索求。他不再從七點開始糟蹋寫字檯,而是凌晨四點就跳上去。我們關掉臥室門,卻還是沒躲過每天四點醒來的命運,因為盧卡斯總是把門把手弄得砰砰響,或者用將近12斤的身體奮力撞門。吃飯的時候,他狼吞虎嚥消滅自己那份後,會把提普擠開侵佔他的食物。他開始在客廳和我兒子臥室的地毯上留下汙漬,他和提普的打鬧也變得暴力。

我先聯繫了一位寵物行為專家,她的建議起初是有效的,但經過五個月的努力,盧卡斯的行為並沒有改善。於是我又請教獸醫,獸醫說盧卡斯的症狀可以用“焦慮”(anxiety)描述,並給他配了些氟西汀——也就是百憂解,獸醫經常給動物開這種藥。我很沮喪,又很可憐盧卡斯,而就在那一刻,奇蹟般地,我的記憶深處有些東西涌了上來。十幾年前我上大學時,在長達六個月的時間裡,我每隔一天就要經歷一次恐慌情緒突發。

我被診斷為焦慮症,其主要病症為驚恐障礙,這與盧卡斯的情況極為相似,連吃的藥都差不多。

我的猫,患了焦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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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多年前,行為學家斯金納(B.F. Skinner)寫道:“我們常常給行為找很多不存在的理由,而所謂‘情緒’便是絕佳的例子。”動物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緒,因而相比人類,這種觀點在動物身上更加受用。我的恐慌發作像是一條自食其尾的焦慮之蛇:我的焦慮症現在發作了嗎,就在地鐵上?我還在上英語課誒,又怎麼了?我操!但我沒法想象一隻大鼠或小鼠,甚至我那隻聰明絕頂的貓,會陷入形而上的執念。我的不解正如祁克果(Kierkegaard)在《焦慮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nxiety)中所言,“在野獸身上看不出焦慮,恰恰是因為要作為靈魂存在,野獸的天性還不夠格。”

事實上,動物焦慮這個概念已經困擾科學界很久了。我們在討論動物時,對焦慮的定義依然比較模糊,但我們正把它打磨得越來越精確。我們在這一過程加深了對自身情緒的瞭解,也不斷揭開動物認知的真相。最後,我也從中學會了如何看待我與盧卡斯的關係。

我的猫,患了焦虑症

“對於所有動物而言,或者說幾乎所有動物,甚至包括鳥類,恐懼會導致它們身體顫抖。”達爾文於1872年在《動物與人類的情感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Animals and Man)一書中寫道。如今,我們明白了恐懼的皮質下神經基礎,也知道了各種哺乳動物的大腦系統是多麼相似。

當動物遭遇威脅時,“戰或逃”反應由杏仁核激發,再傳輸到下丘腦,下丘腦發送信號到腺體,於是腎上腺素分泌。絕大多數哺乳動物的大腦都如此:小鼠迷你的下丘腦和杏仁核對壓力的反應,與我們的並無差異。養過貓狗的人應該都知道,動物“戰或逃”的表現形式複雜繁多,有些遵循特定模式(比如狗狗在雷暴天氣時總是舔腳爪、嚎叫),有些基於個體性情或遺傳因素,也有些完全捉摸不定——就和人類的焦慮一樣。

給動物吃人類的藥,並非完全是人類的物種自戀情結所致。我們知道這些藥對動物有效,因為它們起初就是在動物身上實驗的。

獸醫學的行為學家幾乎不在意用“焦慮”來描述動物體驗是否合適,他們也不糾結如何診斷。“這並不是什麼大難事。”康奈爾大學的行為醫學榮譽教授凱瑟琳·霍普特(Katherine A. Houpt)說。獸醫關心的是外在表現:小傢伙是否易受驚嚇、亂咬人,或被失眠折磨?貓咪有沒有擺出害怕的姿勢,比如“肉卷式”?——新澤西的行為學家艾米莉·萊文(Emily Levine)發明了這個說法,指的是四足置於軀幹下並聳起軀幹的姿勢。

依據這些可觀察的標準便能發現,焦慮在動物王國是普遍現象,深受其擾的也不止寵物。

我的猫,患了焦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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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史學者勞瑞·布萊特曼(Laurel Braitman)在《動物也瘋狂》(Animal Madness)一書中引用了藥業巨頭禮來公司(Eli Lilly and Company)的一項數據:17%的美國狗狗患有分離焦慮症。布萊特曼的書裡還描寫了動物園裡幾隻焦慮的大猩猩,和一隻跟得了強迫症似的、必須完成一系列儀式動作才肯吃飯的倭黑猩猩;還有,人們給焦慮的雞服用百憂解,讓它們的肉質更美味;水族館的表演明星海象、海獅們,則有“典型”的重複性自殘等暴力行為。

為了緩解這些症狀,過去幾十年間我們一直在給動物吃人類的藥。自上世紀70年代起,圈養動物的藥物用量不斷增長,為人熟知的案例包括患躁鬱症的北極熊古斯(Gus)、被英國的氣候惹惱了的企鵝,以及海洋世界(SeaWorld)的海洋哺乳動物們——2014年,Buzzfeed 揭露的法庭文件激起滿城風雨:醫生給有暴力傾向的虎鯨服用大量苯二氮䓬類藥物,這類抗焦慮藥物還包括阿普唑侖、安定等。

曾在阿富汗服役的一些排雷犬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而人們讓它們服用阿普唑侖,並實施了脫敏(desensitization)等治療手段。如今,有太多貓、狗等寵物正在服用抗抑鬱和抗焦慮藥物,這一產業的市值也隨之暴漲,達到了數十億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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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動物吃人類的藥,並非完全是人類的物種自戀情結所致。我們知道這些藥對動物有效,因為它們起初就是在動物身上實驗的。哺乳動物的大腦基礎多有類似,焦慮和抑鬱行為的模式也如出一轍,這讓猴子、狗、貓和小鼠得以代表人類成為精神類藥物的測試對象——從上世紀初的巴比妥酸鹽、60年代的鎮靜劑,一直到現今的選擇性血清素回收抑制劑(SSRIs,這類藥物被認為可以通過提高血清素這種神經遞質的水平,來緩解抑鬱、焦慮症狀),這些動物“嘗”了個遍。

為了研究藥物,人們在實驗室裡用以引發、測量動物壓力的方法五花八門,而且極富創造性——如果你確實有焦慮症狀,此處就應該擺上“高能預警,量力閱讀”的標識。在“強迫游泳測試”(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夏令營的不堪經歷)中,小鼠被迫在圓柱體的泳池中游泳,以測試它們在遭受必然失敗後的恢復能力。有些“焦慮動物模型”則試圖營造特殊環境,對動物來說極具壓力,比如開放的空間(“高架十字迷宮”),或者把動物放在戶外一個類似平衡木的結構上(“走鋼索實驗”)。

如果你確實有焦慮症狀,在介紹人們在實驗室裡用以引發動物壓力的方法前,應該申明“高能預警,量力閱讀”。

在一項長期壓力實驗中,小鼠被限制活動、搖晃、孤立,被高溫吹風機猛吹,被放置在強光下一整夜,被關在45度角傾斜的籠子裡。最後,就和長期生活在高壓環境下的人類一樣,這些小鼠變得極度焦慮,不再有任何進行“探索行為”的慾望,如同躲在被窩裡逃避一切的抑鬱少年。

至於這些壓力測試以及其他“焦慮動物模型”是否與人類焦慮足夠接近,從而使得一切基於動物的精神性藥物研究具有可信性,則是個極具爭議的問題。即使是其中比較精妙的實驗,類似於不斷地擊打一個人的臉,直到他顫抖、崩潰、支離破碎,也沒能複製各種基因及環境因素構成的複雜情況——正是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最終讓一個人患上焦慮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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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們很少用“焦慮”這個詞描述動物的體驗。大多數研究描述的是“類似焦慮的症狀”,將重點放在行為而非情感層面,或者說,感受的表達而非感受本身。抗焦慮藥物能夠緩解動物的症狀,這一事實意味著那些症狀與我們所說的人類焦慮症狀有共通之處。但它們屬於條件性恐懼(conditioned fear)嗎?還是屬於完全不同的範疇?會不會我們人類永遠無法知道真相?

我們看不到動物的思想,也永遠找不到辦法去看。

約瑟夫·勒杜(Joseph LeDoux)是紐約大學的神經科學及心理學教授,曾寫過《腦中有情》(The Emotional Brain)一書。他開展了焦慮障礙領域一些最重要的研究。“動物有精神狀態嗎?我們現在不知道,而且我們永遠沒法給出準確答案。”他在2012年《大腦世界》(BrainWorld)雜誌的訪談中說道。勒杜認為,我們無法獲得動物的主觀體驗,而僅僅依靠對行為的觀察,是不足以保證我們可以給它們貼上“焦慮”的標籤的。或許那是某種情緒,又或許那只是對危險的無意識反應,可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鑽進”動物的大腦裡去——語言的存在使得我們至少在某種間接的意義上“鑽進”了他人的大腦——我們無法妄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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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華盛頓州立大學獸醫學院的神經科學家雅克·潘克賽普(Jaak Panksepp)反對這種觀點。他最著名的研究展示了當被撓癢時,大鼠會以人耳聽不見的高音“大笑”。深層次的非條件性情緒,正是潘克賽普研究的重點;具體到恐懼這種情緒,非條件性意味著本能、天生的恐懼,而不是實驗室裡通過反覆電擊腳底創造出來的那種。潘克賽普對動物的杏仁核、下丘腦和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人類恐懼系統的中心)進行深層腦刺激,從而激發這些本能的恐懼,然後觀察動物作何反應。他發現,

觸發恐懼反應不僅導致動物進入“戰或逃”模式,還會讓動物試圖遏制當下的感受,相當於設法關閉腦中的恐懼開關。

在這些腦區受到深層腦刺激的人類,則會經歷與生死存亡相關的恐懼——根據潘克賽普2012年的《大腦考古學》(The Archaeology of Mind)一書引述的實驗,這些人用“我嚇得要死”、“一種突如其來的不確定感,就像駛入又長又黑的隧道”之類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情緒。潘克賽普說,大、小鼠所體驗到的不適感可能與之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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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恐懼不等於焦慮。恐懼是一種初階情緒,而焦慮要複雜得多。“它是你顧慮的對象,是你與這個世界的衝突,是折磨你的禍根。”潘克賽普說。“我們看不到動物的思想,也永遠找不到辦法去看。”然而,潘克賽普說,他懷疑動物也會經歷它們自己的一種“沉思的憂慮”。“我個人相信如此,因為在我們所知的控制人類思考、擔憂最基本生存問題的腦區,動物也有足夠多的大腦灰質。”

或許我犯了把動物擬人化的謬誤,但這樣做的結果對誰都好。

有些科學家在兩方面上同意潘克賽普:動物焦慮定義之困難以及其存在之可能。羅莉·馬裡諾(Lori Marino)曾是埃默裡大學(Emory University)的神經科學教授,現擔任金梅拉動物保護中心(Kimmela Center for Animal Advocacy)執行主任。動物的焦慮“是一個更具爭議的概念,因為恐懼無關時間,而焦慮包含時間這個要素”。自我於時間中的存在感,是焦慮的基礎。你會擔憂將來的自己:明天我會在哪兒?三週後、一個月後呢?你也會追思往日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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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大部分科學家都認為唯有人類能認識到時間的綿延。然而,近期研究表明西歐灌叢鴉和歐亞松鴉這兩種鴉科鳥類,能夠預測將來的進食需求並做準備,即使將來與當前的需求不同。2013年的一項研究顯示,動物園裡的黑猩猩和猩猩可能擁有類人的自傳式記憶——一條線索便可激發它們回憶起一系列事件,就像人一樣。

擁有較複雜的時間概念,並不足以證明存在一系列情緒,會圍繞著記憶中、計劃中的事件產生——雖然近期一項研究在豬身上觀察到了“避免行為”,當預料到即將發生負面事件時,它們退縮不前,哼叫不停。但這項實驗的確暗示了一些令人興奮的可能性。

我認為許多動物都擁有時間感。”馬裡諾說,“或許沒有人類的時間感那麼複雜,但我想它們是能夠預測事件的。它們知道某些事將在未來發生——可能只是在幾分鐘、幾小時或幾天後。換言之,只依靠恐懼感是不可能存活下來的,必須還要對未來可能事件感到焦慮(即使是最簡單的焦慮感)並能夠做出應對的準備。

對我來說,給盧卡斯貼上焦慮的標籤,徹底改變了我對他行為的看法。我曾經把他當成敵人:他剝奪我的睡眠時間,在我孩子的地毯上撒尿,欺凌我、我的家人和另一隻貓。而現在,他是千千萬萬的患者之一。或許我犯了把動物擬人化的謬誤,但這樣做的結果對所有人(和貓)都好。我對盧卡斯的神經症越來越敏感,也開始注意到我與這些病症的關係。

用一種保守的說法,動物的焦慮,經常是由人類造成的——我們摧毀它們的棲居地,貪食它們的肉體,或者把它們囚禁在動物園裡。然而,最容易被我們害得患上焦慮症的,恰恰是那些已經演化到與人類相倚而居的的動物:

我們深愛它們,視它們為伴侶,卻把自己的需求強加在它們身上,而忽視了它們的需要。貓狗都需要大量的刺激和體育活動,我們則習慣於城市生活,終日伏案;貓咪喜歡被撫摸臉頰和下巴,而我們像抱毛絨玩具一樣摟著它們,就算它們滿臉不高興也一意孤行。

我的猫,患了焦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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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開始把盧卡斯當做焦慮症患者看待,我比從前更懂得關心他的需求了。我更多地陪他玩耍,餵食方法變成了少食多餐。餐食和遊戲對他的療愈作用很大,和抗抑鬱藥物的藥效差不多——其實它沒吃多少藥,我一把藥摻到貓糧裡,他就不愛吃食了。他不再半夜吵醒我們,也不在我兒子的房間亂撒尿了。或許科學是唯一可能的途徑,讓我們能弄明白盧卡斯到底是真的患了焦慮症(祁克果意義上的),還只是在本分地做一隻貓而已。最終,放寬對焦慮的定義,不失為一種大有裨益的做法——

對盧卡斯來說,不管焦慮症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已意識到了其中的聯繫,也開始承認自己的責任。

翻譯:有耳

審校:郵狸

http://nautil.us/issue/65/in-plain-sight/can-a-cat-have-an-existential-crisis-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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