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又贪财的张爱玲,为何被杨绛狠批却被人记挂一辈子?

柔沢十


所谓一俊遮百丑。张爱玲的确世俗贪财,她最著名的一句话恐怕就是“出名要趁早”了,只有早早出名,你才能享受到名誉给你带来的一切!这就是张爱玲的世界观,而她也是这样做的。

据说,张爱玲7岁开始写小说,12岁已在校刊和杂志上发表作品。20刚出头,就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一炮而红,成为中国文坛上一颗新星。随后陆续发表了《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小说,一举奠定了她在文坛上的地位。

张爱玲一生中的确也有许多方面是令人不齿的。最大污点有两个,一是与汉奸胡兰成的畸恋。不过这只是个人感情上的问题,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二是在上海沦陷时,高调参与日本侵略者主持的各种文化活动,为日伪文化刊物撰写了不少文章,虽不都是对侵略者明目张胆的歌功颂德,但谄媚之作不少。比如1944年她在沦陷区期刊《天地》发表的散文《双声》就说:“同西洋与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当时就引起许多有正义感的文人的抨击。所以,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编撰的《文化汉奸罪恶史》中,是将张爱玲列为文化汉奸的,也无怪乎杨绛先生会看不起她。

但不可否认,张爱玲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特别是她的《倾城之恋》细致入微地描写了男女之间爱情的美妙与无奈,是能打动很多读者的。其实这种现象古而有之,比如唐代诗人宋之问,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写尽多少他乡游子的人间至情,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是一个以面首邀宠武则天甚至是杀外甥夺诗的无耻之徒呢?


50后男人


杜鹃双声-苏青与张爱玲


迷一样的时代里,盲人骑瞎马,苏青还活着,可怎么看都像是一条拖了三十多年的影子,那么长,那么黑,好像人被热死后的尸体,反而凉得更骇人。


如果说炎樱和张爱玲是“双生”的灵魂,无彼此的天然交接。那苏青和她就是理想里的君子之交,理念相契的道和志同。

两人又有点像雅典娜和她手里的胜利女神,看似的一冷一热,高调着通吃俗雅,在四十年代的沪上文坛一时风头无二,名副其实地成就了此后至今都再没有过的文人传奇。灵隐,率真,自嘲,自恋,归谬,反讽,那中西合流,新旧杂陈的“玩世不恭”之中,却透着一股信仰般的“傻气”,自遣自甘到“尘埃”里,只二人除下面具,就仿佛所有新式的人生迎来“笼罩”下的光明,时代还是阴邃的。

今天我既谈大历史,更说女人心。想见历史从来是官家的文章,天知地知,信不信由你,但你还得把“信”的程序走完,再“仰”着装下去,才能安生。可女人心就极复杂了,它其实本极单纯,但扮演的角色总是太杂,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拉郎配”的狗血剧,也好在女人不直接参与政治,所以她们的心思就不是信不信的非黑即白。海底针固然终极难寻,但总有一枚“针/真”藏在海水里,所以探究起来,非不是“子孙无穷匮”的壮烈,反有点上帝的诱惑在那吊着胃口。男人的一生有时可简化为一道圣旨或几片名士文章,要是他有出息。要是没有,那就是一垛草纸,没出息极了也不能用手擦屁股,不然那就是连个傻子老婆也讨不回来的野货。总之,男人心是线性历史的政治学,从生管到死,女人心是轮回不易的神哲学,从死管到生。

一下子扯深了,赶紧拗回来,话说苏青绝对是上海话里的聪明人,所谓“敲敲头顶,脚底板都会响”的灵光,但也因此少了些本力所能及的深刻,毕竟反应太快,就没时间思考了。好在她也乐得“肤浅”,跟张爱玲一样,除了对自己,也除了银钱,剩下的与人并不计较。那是烦恼。

两个人都是真情实意,时时“刀子嘴”,可还是一辈子“豆腐心”,苏青说话是自己整个瓮在里面,像湖南人怕不辣一样,就怕人不围观,而张爱玲写字却藏私房似的,旗袍开气儿里丝袜子下面的小钞,使人看得见又看不清。

但一个人要是天性率真,其实也就自带了绝对的深度,反过来说求深本就是求真,所以苏青『结婚十年』里的烟火气,浓的仿佛烧腊的熏炙味道,可故事又是透明,又是直率,这身在此山中而看不清的无常烦恼,让她写得像淬火的琉璃浆,蒸汽直灼眼睛,初读来,真不见吃得消,可稍稍习惯了,只一回味,就猛然觉得她文笔的纯粹,为人的真如,令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灵魂”冒着香气,作伪俗滥的影像声色,臊得把大便直遣在床上。

可她这样“肤浅”地跟自己“捣浆糊”,懒得计较,想当然上海永远是“白相”的摩登西洋镜,换汤不换料的万年卤煮。到头来还是让苏青那传统的新式女人没能蒙混过关,终吃了大亏,就好比说王熙凤要是能跟林黛玉伴着死于一时一处,可比后来真成了娘家婆家的双重破落户来得强,所以同样是死竟死出了天壤之别,林焚诗葬花魂,泪尽了初心,重归离恨天,王机心空算计,死后性空灵,连丧都没钱发。

所以要是当年苏青有点“先见之明”,反正五十年后化成灰也得撒到美国,而能和张爱玲一起“浮花浪蕊”,一早离开那大是大非的漩涡里的上海。这也是我对她唯一的不满与惋惜。可还是极深地理解她放不下娘家和女儿,离不开那泥浆摔角场一样的热闹上海。苏虽已是新式女人,但她的情感还是逻辑的伦理的,地道的中国人的。而上海是张爱玲的手炉,日子吃紧,丢下就丢下了,可苏青却是炉里的炭,胡天胡地红火惯了,她走不了的。

如果说杨绛只是习了半吊子新式其实是“假道学”的旧人,又好像披着“新式”画皮跳舞的“萝莉”,上身包的像个修女,下面却在跳『天鹅湖』,怕工农看不见她的“正经”,怕知识界小觑了她的“风流”,总之杨表现的很矛盾混乱,时代的新旧势力在她身上,像两群广场舞大妈为争地盘而爆发的殴斗,鸡飞狗跳,基本看不出对阵双方。

而苏青就简单多了,她就是个极其念旧的标准新人,她的“新”固然真诚,却带有被迫的无奈,她起初天真的只想做个少奶奶,孝敬公婆,相夫教子,足不出户,可旧式的天被时代豁去大半,老公成了“无新用处”的“遗少”,苏青的“旧梦”已无钱维继。坐吃山空,破落下去,是她个性无法容忍的。所以不论新旧,只要穿上合身惬意,苏那样天性率真的人,是不会纠结的,于是结婚离婚,经历新旧两个社会,都不过是换换衣裳。但以历史的眼光,她一介女流,只身充当了人生与时代巨变的不易背景,从光鲜至寂灭,颠沛了一辈子,苏青不曾是乡愿的。

而张爱玲就是严酷近乎强迫地以新式思维统御生活的骨子里的真旧人,中西观念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交锋”,就像深闺里的杜丽娘,看惯了日月光华,人生亦如昼夜轮转一样循规蹈矩,可偶然见识了一次“慧星”的长尾巴,她便魂不守舍,大不安分起来,但人一辈子再幸运也只能看见两次“慧星”,所以就爱得偏执决绝,于是在明知等不来的等待里,人生无边强迫起来。张其实比王宝钏还惨的多,她自己也说,“所有恐怖里最恐怖的,因为全是等待。”这话里有一种泛泛的确指,人生的精神布景里,活生生的都是纯粹的等待,像康德在『第三批判』里提到的“libre jeu”感性在理智无所指谓的空虚里自由投射,即为审美。很明显,张的审美不是康德那样真空的透明,而是和马拉美的『恶之花』相近,极色与极空的重叠,天堂和地狱被打碎之后,混揉在一起。她曾写道,“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这三人其实也演绎了时代女性的三种进化形态,三种同样惊心动魄的实验人生,至今仍是绝大多数女子的心性迷局,参差似犬牙交错,其中什么女汉子,小清新,女屌丝,绿茶婊,老处女,腐女,娘炮,林林总总概莫能外。但又唯有苏和张活出了一切时代,女人当有的两种或可及或可观的精神面貌,那有点像红脸的关公,阎王小鬼都惧怕三分。可杨绛那样抿嘴的菩萨就极可怖了,自愚愚人地愚犟到死,还不依不饶地活了一百多年,该是多麻烦的一件事啊。

又扯远了,再说回到苏青,我想也可能是她写老了世俗文章,所以不免无意间讨好着也染了小市民的心存侥幸,思想共产党解放上海不过又是“金兵入关”,所谓死皇帝不死宰相,她也许自以为能和千年的“本家”冯道一般,历患“五代”仍可全身而退。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白蛇撞上法海。俗话也说走多夜路,难免遇鬼,可苏青这次就倒运的彻底了,她大白天上街,见了满世界的鬼。

“野风结阴兵,千里鸣刀枪”,苏大大地低估了历史攒集的杀气,“开门风,闭门雨”,谣言中伤很快就像溃破的肠子,秽物浇了她一脸一身,还不许她动,也不能写,更理所当然地不能再看自己的『结婚十年』。也好在小资阶级消亡了,他们的喜好也成了废纸,更好在穷人不懂斯文,民氓不解风情,苏的“把柄”也侥幸的失了“味道”。远不似地主家的花瓶小老婆首当其冲成了大变革的佐酒。

迷一样的时代里,盲人骑瞎马,苏青还活着,可怎么看都像是一条拖了三十多年的影子,那么长,那么黑,好像人被热死后的尸体,反而凉得更骇人。

张爱玲是旧宅兽吻上的幽昙花,自然是极罕有的,她像雅典城,是漂浮的理念,独孤的精神趋光向往。而苏青就是野杜鹃,任谁喜不喜欢,都是我行我素的花开夺目,可春天刚过就是隆冬饥寒,只彤彤地开了一季,一觉醒来就全谢了。此后的四时变乱之中,那载道倾国的赤艳,不是苏青的本色,她凋敝的余生在那里无甚意趣地捱完了,好像平白转世了一回,却进了畜牲道,一身藏青,两只黑鞋,除了遭罪,什么也没做,邋遢踉跄着,就又死去了。

文章至此,有个突兀的转折,可没办法,我对苏青总有爱莫能助的无力感,这使我有些行文上的强迫。

和苏青同时代的西蒙波娃说过,“女人的自由其实要大于男人的,因为自由的女人不一定要成为角色里的女人,‘女人’只是女人可以选择的一种存在方式,可男人就可悲的固定在男人那严重的城邦角色里,出戏就会招来满世界的踏伐”。因此生为女人,又足够聪明大胆,其实是天大的运气。这是我说的。

和西蒙波娃同时代的苏青也说,“现在仍旧是男人的社会呀。虽然他们也谈到妇女问题,提倡男女平等,替我们要求什么独立啦,自由啦,但代想代说的话能否完全符合我们心底的要求,那可又是一件事了。所以我敢说,读这类文章读出来的女生,她们在思想上一定仍旧是男人的附庸。她们心中的是非标准紧跟着男人跑,不敢想男人们所不想的,也不敢不想男人们所想的,什么都没有自己的主意”。

苏青似乎说的并不差,虽然看似粗浅了一些,但是西蒙波娃的深涩哲理到了苏青这儿就变成了哪怕贩夫走卒皆可咀嚼消化的街头巷议,人们如此道听途说着,哲学在苏青的转述里尽数清仓脱手,像“淫曲浪调”,勾魂摄魄,像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也像瓦斯肥皂,扎扎实实地改变了社会与人生。而从古至今,不能市卖流行是多少哲学家的大限,白局气一番,还无人买账,可见如苏青这般举重若轻的水到渠成,真是牺牲十个普罗提诺去换她一个,也值得了。要是耶和华早点认识苏青,雇她作秘书,那『圣经』里的巴别塔也就不必建造了。

张爱玲说过,“时代是仓促的”。所以“现代”给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干什么都着急,类似“男尊女卑”就是现代被启蒙的思维头脑不耐烦地给以往的男女关系加上的“封印”,至此盖棺定论,不再深入,也不再进步了。于是复杂的问题就加倍复杂了,更生出许多原本没有的空谈,如“男女平等”的“政治正确”反而令本已复杂的人生更无边麻烦起来。

可无论如何,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此张爱玲曾不浅不深地说过,她和苏青并所有女人都是“同行”。张自己也说,“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美好的思想,亦是同理。而苏也说,“女子是决不希求男子的尊敬,而是很想获得他的爱的!只要他肯喜欢她,哪怕是调戏,是恶德,是玩弄,是强迫,都能够使她增加自信,自信自己是青春,是美丽的。”这就像『金锁记』里,可怜的曹七巧那求被骗而不得的骇人悲剧,也像『龙门客栈』的金镶玉在男人的“亵玩”里得来的自信,“凡不正眼瞧老娘的都不是男人。”想必“荡妇”的解放之梦对苏张二人来说,是天经地义,可以被坦然接受的“宿命”自然,以性取悦自己,何乐而不为,何苦如冰心一样做作自己的“圣洁”又嫉妒她人的“浪骚”,弄得此地无银,终自做自受,酿馊了青春与才华,徒留笔吏的恶名。

又好比女人是水,说的却不是阳光下凡尔赛宫的喷泉,那“水性杨花”飞到栗树上再落下来打湿了一地鸽子毛,那水太浮碎高冷,雾蒙蒙的像是挑逗,却不是爱。所以女人似水是乡下河边洗衣洗菜的流水,供给虾蟹,滋生鱼米,又是城里公寓的水龙头和马桶下水道的加压水流,融在吃喝拉撒的日常里,解饥渴,洗尘垢,总之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不要钱,要亦极廉价,像主妇和站街女。

张爱玲曾引用美国戏剧『大神勃朗』里的地母娘娘来说明女人或曰雌性的本源,那些不堪入耳却又震耳发聩的独白,“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太阳又要出来了,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 我不要公平的审判。我要爱,只有爱”。这等的女神,就是张如果可以而力所能及的信仰,她说过苏青就是“女人”,是“女人”不折不扣的“道成肉身”,好像耶稣行在人群之间,所以张才带着仰视的爱惜看待这个浑然真如的女神于人间的化身。

而苏青也满世界的推销自己“广大亲切”的文章,她是从没带过面具的女人,她俗气又直率的爱,却不问为什么,也没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她只是爱,像男人的性冲动一样。但她的爱似乎泛着“腥气”,像马赛的什锦鱼汤,灰的,青的,红的煮一锅,罗勒,薄荷,迷迭香,喝了不管喜不喜欢,总是忘不了那临死也想再喝一顿的浓郁,好比倒贴的爱皆是不可理喻的。对于不缺爱的人,苏青是不值钱的,甚至“骨头轻”的,可真爱毕竟是极小众的,所以对绝大多数来说,苏青的爱是普世的,神性的。这样看,苏就如前文的地母一样,又是根本脱俗的了,她没有家,也无视世俗的戒规,后半生更是在几乎流落中度过,她转了一圈从没离开上海,可最后也像荷马笔下,历险归来的尤利西斯一样,衰老,衣衫不整,乞丐一般,几乎为所有人遗忘。

亚里士多德说,“ celui qui est hors cité, naturellement bien sûr et non par le hasard des circonstances, est soit un être dégradé, soit un être surhumain,一个天然不依赖城邦的特立独行者,不是堕落的怪物,就是人群之上的神祗。”高开低走,好像一万年的时间,头尾毫不相干的两条命运,倒着弯粘到了一块儿,苏青几十年功夫就把两边的“风头”都占尽了。对庸俗人来说,这可喜亦可悲的身世之感,苏该是没有的,就像临死前终于再看了一遍『结婚十年』,她在意的还只是那些热辣的痛快日子。这么想,苏青其实跑赢了这个折磨她身体的时代,因为她至死心里有“爱”。苏青的“硬骨头”被时代低估了。

而当今呼天抢地要“明心见性”做人生赢家的钻营者们,“善男信女”纷纷读着杨绛的文章,无头苍蝇一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张爱玲曾说过,“自动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到底是青年的悲剧。”而今日之情形,更是变本加厉,“点钞机”轰轰隆隆,吵得地暗天昏,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彻底学“乖”了,“悲剧”不能挽回了。万幸他们还读不懂张爱玲,苏青也爱得心满意足,乐得“躺着不中枪”,只可惜了王阳明被时代重新揪了出来,“剥皮换衣裳”,“初心”成了“万民福音”,“心学”被玩成了“浓缩鸡精”和“狗皮膏药”。当今的老成庸人其实已不可救药,早先的“狼奶”已然变成他们满身的骨骼,肌肉和脑髓。而明白人则要极冷酷的“自私”起来,像张说的,“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才是这个乱世的出途,也唯有把乱世那“脑残”一般的甚嚣尘上,颠倒着看明白了,才会真解脱,一切才能慢慢好起来。虽说“生不逢时,比做鬼更惨。”但乱世只存在于人心之中,就又是更难理解的了。张爱玲的姑姑有句话用在这里,就很点睛,她说,“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这就是乱世。”

兜兜转转,东拉西扯,还得把话说回来。苏青固然不全如『龙门客栈』里的金镶玉那样放荡不羁,浪骚如入无人之境,可要是哪天,那只知道“点蜡烛”的“淫妇”和周淮安果学些礼数读些诗书,而有所收敛并矜持三分,就应该变成苏青这样的斯文真如,苏自己的话,“我还有一种奇怪脾气,就是喜欢求爱而不喜欢被求”。

这可以说是世俗女人的最佳状态,自立,自乐,却不自满,她们的坚强是从天性的“柔弱”里长出来的,而外求的坚强只是潜移默化来的简单凶恶而已,所以软弱的女子不妨软弱下去,如此放开自己的心性,随其纯简,倒反而坚强起来,而这样得来的坚强才饱满牢固,危机时刻是信得过也靠得住的。

坚强如斯的女人对男人感兴趣,就像男人对女人感兴趣一样,如狩猎的雌狮,找不找异性,都只是个乐子,既独身也不看破红尘,而像犬儒一般自贱自苦,对人刻薄怨毒,如冰心,杨绛之流,“满肚子新理论,而行动却始终受着旧思想支配的人”苏青如是说。张爱玲就不喜欢看破红尘,她说,“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

同样的道理,袍子上虽然爬满虱子,但依旧是华美的袍,人生在琐碎的厌忌之中,也间或着许多彼此不相干的快活与窘迫,好像橱窗里的时装和蛋糕与路边奄奄一息的乞丐。就像张爱玲在『烬余录』的结尾说的,“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乱世最容不下自私的人,可自私的人却不是乱世的理由,他们是孤立的,但至少不虚伪也不算贪婪,且常是真愚蠢的。而他们的“空虚”也是“腐蚀的”,乱世的“教条”与“理想”是禁不住的。

可时代一直辜负着,光怪陆离,但也炫异哀淫得让人过目成痴,丢了魂魄。光芒像只兽,一口噬掉头颅,舍下行尸走肉。没完没了,乱世丢了尽头,远看,像雪球越滚越大,近看,全是尸首。

所以张爱玲就是冷眼看清了自己和这个世间,反倒“玩世不恭”的“自恋”起来,可那不过是以自嘲的方式直视自己的痛苦,黑色幽默里不留余地,又以共情的通感文笔,道出了人性中一些共通却不堪的东西,可人不经历真痛苦,不挣扎一番存活下来,就不会真解脱,而类似杨绛之流以文字臆造的人生迷途里,不是南辕北辙的愚犟,就是缘木求鱼的痴顽。所以抛开杨绛,回过头来浅显的说,人生要看清才有真趣味,而随便“戳破窗户纸”看透了就是另一种偏执了,也未必就真地看透了。再要简单的说,就是卧龙的名句,“苦中也有乐”。

其实,无论张爱玲还是苏青都可算是划时代的“女汉子”,她们俩都“地母娘娘”一般,用自己的人生做了深浅冷热不一的各样实验。所不同的是,张的实验从自己笔下做实到自己的身上,她开辟了一种似全知者的广袤视域,像美钞阴面上的“天眼”,以形而上的无所在,带着寒意洞穿着一切时代,人生与世情在此卸去伪装,露出俗心对照中的荒谬本相,所以张的文字才拖着施舍的余音,迤逗着人心,好像『金刚经』。

而苏青就反过来,她直接拿自己的身子做了实验,四两拨千斤,吐丝吹灰一般,就成了新女界的“花魁”,又坦坦然事无巨细的录在自己笔下,这比妓女还要彻底,身体,思想,她所有的遭际与感受都不留余地的在文字里展示了出来,让人读出乞讨的自嘲,天大的虚名,她担得自在,受用得完全,世俗的非议像她怀里撒泼的猫儿,她咯咯的傻笑,对着它又是一个天真的吻,诚赤直似『离骚』。

她们俩都算“热烈”又“俗剌”的活了一回,只身钻进人生的骨子里,苦辣酸甜,自遣自甘,虽终了遍体鳞伤,至今积毁销骨,可还是能像『老人与海』里的古巴老头,哪怕只是带回一幅金枪鱼的骨架,也算是在人生的绝境里扳回一城。人的这些年能得到多少金银财宝,又能霸占多少人的身体,多少呢?也许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是即便如此,这一霎那从那绝境里留住的东西却也淘汰了无数的人精异能。“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这句仿佛张爱玲对自我之灵魂发出的“天问”。

张爱玲和苏青的“私生活”最终都被归于“失败”,却又是因为伦理观念太过“光明磊落”的中国人从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私生活”,就像杜丽娘闺房的大门,打开还是关上,就不是姑娘的私事,那事关公议,错了一分,都要招来闲话。可见这是个人鬼神不分彼此,拥挤踩踏的“乱炖”世间,实至名归的人和事是几乎没有的。但苏与张的“实验人生”,就是时代里的一阵吆喝,姑娘们大门敞开,熏香沐浴,梳头化妆,人们的糊涂日子被这天杀的惊艳猝不及防地打断,像吃了当头一棒,嬉笑怒骂一阵子,就又见怪不怪,“男盗女娼”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这是可悲的日常,人的生活自恐龙时代以降,就大抵如此。

只是苏青和张爱玲皆为识时务者,懂得避重就轻,不曾与时代肤浅着争锋。一个只身弄潮,逐流风波进退,把咸淡炎凉尝了个痛快。一个眼若望羊,万事不动于衷,于无人的所在,把人间睹了个明白。

二人协似杜鹃,把孕育生养的迷思寄在笔下那些潮阴的运命里,自己栖了高枝“布谷-布谷”,只影归藏,连山匿迹,啼血双声,摧枯拉朽地开了一世界,心花怒放,到处都是。


后记

后悔药-实验人生


上文中提到的“实验人生”,我对之还有更繁复的思考,深度相关但又不大切题,所以在后记里说说究竟。

做实验的心情总是非常有趣的,因为老想着会失败,所以实验实验并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愿意理论上就可以重复无数次,这就跟有钱逛妓院一样。此外,总说失败为成功之母,细想一番,这其实是句粗话,数不清的失败只对应一次成功,还是母子关系,可知那只能是后娘养的,再好也是孬种。

说这些不过一堆讲不通的傻话歪话,为的是调侃着人生似乎才好过一些,我们刻意回避的东西往往是因为看得太清楚,而不忍不敢再看下去,可这无可奈何的一厢情愿,实际上屁用没有,不过是矫情的自怜,就像猴子再聪明也想不到砍掉尾巴剃光毛,让自己更像个人,谁让它终究没这个烦恼,反之人任其怎样折腾,也忘不了镜子里那个无尾的光溜溜的自己,除非是疯了,像头畜牲,可想疯就疯,哪有那么便宜。

说到实验的人生,我想不过是要在自己的心思里做实某些假设,好比旧式的中国人,男的剪掉辫子,女的不再裹脚,统统扔掉鸦片烟,冲出君权父权夫权的桎梏,就个个兴奋得如同脱胎再造,要自新,要革命,要进入新新世界狂浪一回,才不枉此生这人世里走一遭,只可惜这么些折腾还是旧思维的延续,只不过乱世里,人普遍变得嗜赌了而已。

如轮回因果的观念,旧式的各种迷思虽被抛诸脑后,成了狂飙激进中的人生背景,惝罔之中,破破烂烂,但里面却唠唠叨叨,不时传出自己对自己的嘲笑声,不过人们却装作听不见,如此,这掩耳盗铃样的革新,必流于自欺式的肤浅,旧忧未了,又添新愁。

果不其然,接踵而至的是一个空前痛苦破坏的时代,人们一败涂地,连一个解释都没落下,死了也没个交代,不明不白,人不人,鬼不鬼,出离之境里无间的惶恐与惊忧。如此吓破了胆,哪还敢再实验,只得信着不信的东西,以求苟活。可彼时的信与不信,都是奢望,苟活里最没用的东西。

而今天的后生要不婚不嫁,宅死一生,再诸如什么女汉子,男闺蜜,菊花,黑木耳,总之不甘寂寞闹哄哄地要浪出天际去,多少花花肠子,触目惊心得了得。

然古往今来,这婆娑世界的弯弯绕绕,不一而足,虽多是新瓶旧酒,却也醉生梦死了一大票痴男怨女,也还远远没个了结。生而为人,乱中求静,静中又生乱,再求再乱,愈乱愈求,一遍一遍地实验到死,或随便烂掉或小心翼翼烧成灰,才有个看似的消停。

于是求善终成了人生最后的实验,可还是到头里,才知所谓好死歹活也就那么回事,说不出的痴心错付般的糊涂感慨,唯只有“后悔药”才真的对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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