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王”劉慶邦:找準文學與現實的黃金楔點

“短篇王”劉慶邦:找準文學與現實的黃金楔點9月26日,信陽市作協主席陳峻峰老師來京,《陽光》雜誌社長兼主編、作家徐迅請客,我有幸作陪。走進位於和平里青年溝路與興華路交叉十字路口東北角的禾豐園飯店包間,一眼就看到劉慶邦老師已經穩穩當當坐在那裡。徐迅給陳峻峰和劉慶邦介紹,我緊隨其後說:“劉老師,咱老鄉又見面了。”

我是南陽鎮平人,與著名作家周大新老師的老家鄧縣緊鄰。我說:“2009年我申請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周大新是推薦人之一。”劉慶邦點頭說:“周大新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在北京有個河南京籍作家聯宜會,周大新、劉震雲、閻連科都是成員,有時間我們一起坐坐。”這令我受寵若驚。包括劉慶邦在內,周大新、劉震雲、閻連科,我的這些河南老鄉如今都是中國文壇響噹噹的大腕兒,周大新是上屆茅盾文學獎得主,劉震雲前不久剛獲得茅盾文學獎。

我與劉慶邦老師已不是第一次見面。2010年初冬一天,我特意去現代文學館聽他談創作。一週後,因長篇動物小說《桐桐的點點狗》榮獲《小說選刊》長篇小說獎,我去領獎,又見到坐在主席臺上的劉慶邦老師,同時在座的還有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

酒桌上,劉慶邦話不多,聲音也不大,但始終很認真地聽,數次舉杯特意點著我的名字說喝酒,看上去頗有中原漢子的酒風,實在而能喝,且喝得爽快不扭捏。我因為高血壓,一年多不曾喝酒,見到劉老師,一激動就失控了,一杯接一杯地喝古井貢。

宴畢,劉慶邦從飯店出來,頭腦沉靜,步履穩健,輕言細語與大家話別。因家就在附近,他騎了自行車來,竟然是老上海的永久牌自行車。望著他騎車融入北京繁華人流,恍若回到故鄉,看一位熟悉大伯陽光下的背影。

一直到晚上,我頭都有些悶沉沉的。一則長久不喝酒,缺乏抵抗力;二則可能我的血壓在作祟。吃過晚飯,藉著酒興,我寫了一條微博:我不喝酒快一年,中午遇到著名作家劉慶邦、陳峻峰老師,還有作家徐迅、詩人凌翼兄等,一高興又喝不少。以後儘量以茶代酒,頭至今還有些蒙,不是我不想喝酒,而是因為血壓高……且記,要戒酒了!

接著,又寫:劉慶邦老師是俺河南老鄉,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稱其為“短篇之王”。去年十一月七日,我把新書《好爸爸教出好作文》當面相贈,劉老師欣然為我女兒題寫“天道酬勤,道法自然”八個大字。今天中午與劉慶邦老師相聚,話語輕柔,善酒。酒後尚能騎老永久自行車獨自歸去。慶邦老師,不老!

沒想到這條微博竟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就劉慶邦是否稱得上“短篇之王”的話題,不少網友紛紛發表意見。有網友直言: 劉慶邦勤奮耕耘,令人敬佩,但"短篇之王"實在是不懂小說的人封的!有網友附合:我也有同感,您認為中國是否有人勉強可稱為“短篇王”?還有網友說:誰說的?短篇王古有蒲松齡今有汪曾琪。

我回應: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原話,汪曾琪去世之後,“短篇王”的桂冠就非劉慶邦莫屬。這是我親耳聽雷達先生所講,應該還有人可以作證。

有網友反駁:雷達又不是聖旨,林斤瀾、蘇童的短篇都很棒。更有網友說:只有汪曾祺。當然,不少網友支持劉慶邦為當代“短篇王”:“以作品質量而言,劉慶邦的‘短篇王’當之無愧”……眾網友七嘴八舌爭論激烈,至深夜,我最後留言:有興趣的朋友,推薦讀一讀劉慶邦老師的《神木》,這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盲井》,你會知道什麼叫透徹人性,什麼叫透徹骨髓……作家靠作品說話,不爭論也罷。

劉慶邦是一位與世無爭、淡泊名利的作家,是不是“短篇王”他不會在意。但他並不能阻止別人,包括媒體的言論。這次聚會,劉慶邦見面就說:“我沒有新書送給你們,這期《十月》上有我的小說,送給你們吧。”劉老師拿出三本《十月》,一本送給陳峻峰老師,一本送給安先生,一本給了我。

關掉電腦,躺在床上,打開2011年5期《十月》,上面刊有劉慶邦短篇小說三題。在卷首語中,編者這樣寫道:

劉慶邦以短篇小說創作的優質高產,在國內文壇享有“短篇王”之譽,可謂實至名歸。近年來,作家得文名後大都忙於經營長篇,少有人把大量時間、精力和寶貴的寫作資源耗費在短篇小說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體裁上。劉慶邦卻一以貫之,堅持每年創作為數不少的短篇,積年已得二百餘篇。其中佳作俯拾皆是,構成了屬於作者也屬於讀者的短篇小說殿堂。

為表達對劉慶邦先生寫作姿態和創作成就的敬意,本期重點推出他特意為本刊精心創作的三個短篇。《風中的竹林》、《失蹤》、《羊脂玉》分別取材於鄉村、煤礦和城市生活,顯示了劉慶邦的人生軌跡,也代表了他最慣常的寫作題材領域。小說在平實而細膩的敘述中,在無邊的人性關照之下激活身邊的現實,從而使人們習以為常的事件產生了溫度和亮度。

《十月》是我國文學權威刊物,在讀者中享有很高聲譽,其編輯的評價應該是準確而中肯的吧!

讀完《風中的竹林》與《失蹤》,我就睡了。夜裡迷迷糊糊做夢,竟然全都是在研究劉慶邦的寫作方法,包括其寫作風格與語言特色,創作主題、立意等等。這大概與我的閱讀習慣有關,近兩年我讀書,大多都把精力放在研究作家的創作方法上。次日一早五點醒來,又半躺在床上看完了《失蹤》,感慨與收益良多。

“短篇王”劉慶邦:找準文學與現實的黃金楔點

劉慶邦的“短篇王”之名絕非浪得!如果仔細品讀他的作品,一定會有許多驚喜的發現:

首先,語言文字精準、厚實且充滿靈性,無可挑剔。劉慶邦完全以我們現代語言進行寫作,且時時有精彩的神來之筆,是很的道的純文學範兒。前幾日有記者採訪,我談到類型文學與純文學的關係。從劉慶邦的語言功底看,純文學的語言魅力確實是某些類型文學所無法比擬的。

比如:“肥肉到底把你給廢了。”“嘴老是不說話,也會變成棉褲腰。”“睡覺是船,時間是水,船漂在水上,不知不覺就能漂出很遠。”“不信整不出他們的尿兒來。”“他的心裡有些滿,暫時不想吃東西。”……

讀到“他的心裡有些滿,暫時不想吃東西”時,忽然想起《水滸傳》中寫林沖雪夜上梁山“那雪正下得緊”,一個“滿”,一個“緊”,描寫穩、準、狠,讓人忍不住拍案叫絕。劉慶邦的小說語言簡潔有力,鮮活生動,大多來自活生生的民間,來自中原大地,你甚至能從中嗅到中原那片沃土的味道。這就是純文學語言的魅力。相比而言,當下許多類型文學的文字枯澀、乾結、生硬,就像羊拉屎般一疙瘩一坨,很難給讀者以美的享受。

其次,高明的小說家,其實都是講故事高手。可以說《風中的竹林》、《失蹤》、《羊脂玉》,每篇都是個精彩的故事,而且它們讀起來比故事更有嚼頭,更有味道。在這些小說的寫作中,劉慶邦同樣運用了講故事的手法。比如懸疑,先不交底兒,讓讀者帶著疑問不得不往下看。

《失蹤》中挖煤的白圖俊為了從煤老闆那裡騙一大筆錢,把自己“失蹤”了,他的妻子宋愛蜜到煤礦又哭又鬧。我們開始會因宋愛蜜失去男人的焦慮而焦慮,但讀到後來才發現,原來白圖俊的失蹤是與妻子事先串通好的,夫妻倆這是在一唱一合。結果,他們並沒如願拿到賠償款,白圖俊還不得不遠走他鄉。結尾處,劉慶邦又一神來之筆:當沒找到工作,一身疲憊的白圖俊半夜悄然摸回家時,卻發現屋裡空空的,老婆宋愛蜜也“失蹤”了。小說至此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無盡的想象。

這種一波三折、風雲突變,正是故事所強調的寫作手段。作為純文學大家的劉慶邦信手掂來,運用自如。再舉例:恐怖小說擅長營造恐怖氣氛,令讀者不由自主身陷其中,心跳加速。且看劉慶邦如何描寫一個曾經吞沒過八位窯工生命、已經廢棄的窯口:

……人們往往不經意間,就把窯口越了過去。也有敏感的人,從窯口經過時,覺得好像被誰看了一眼。他回頭,駐足,才把隱藏在荒草後面的窯口看到了。窯口黑洞洞的,上方的塌落物和下方的堆積物,使窯口變成了扁圓形,真像人的一隻眼睛呢,巨人的眼睛。儘管長如睫毛一樣的荒草對“巨人的眼睛”有所遮蔽,但駐足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隻煤窯死後留下的獨眼還睜著,並沒有瞑目……

接下來作者寫到八個窯工被水吞沒,水泵往外抽水五天五夜之後——窯裡的水不見明顯回落,水裡卻有了不言自明的異味……那八位窯工在窯底再也沒能出來,但誰能說這些水生物跟那些窯工沒有一點兒關係呢!……

凌晨五點,當讀到“也有敏感的人,從窯口經過時,覺得好像被誰看了一眼。”“窯裡的水不見明顯回落,水裡卻有了不言自明的異味”這些句子時,雖然我已經寫了四五年的懸疑驚悚小說,有著比較粗壯的神經,卻仍然汗毛倒豎,毛骨悚然。在此,劉慶邦的文筆絕對不輸任何一位國內外的當紅恐怖小說作家。

第三,天生作家的敏感與細膩觀察。一個好的作家,必然是天性敏感的,正因為敏感,他才能敏銳地捕捉到生活中別人不易覺察到的細節。

在劉慶邦的這三則短篇中,細節隨處可見。在《風中的竹林》裡,他形容方雲中右手五個手指頭老是撮在一起,用方言土語叫“撮胡兒”。南陽方言又叫“撮攥兒”,說明一個人“快完蛋了”。一個外號叫“自摸”的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包裝紙破了沒了,只剩下糖塊,“糖塊上沾著一些煙末子”。 “竹子的葉子在冬天是燥色。”在《失蹤》裡,“她(宋愛蜜)給丈夫煮的麥仁稀飯也結了一層皮……”這些細節,沒有親眼所見,沒有天才的觀察與想象力,是很難寫出來的。

第四,巧妙處理當下生活,抑或新聞事件與文學創作的關係。劉慶邦已經找到了它們的最佳契合點。要說清楚這點兒,就不能不提起劉慶邦的代表作之一《神木》。

“這個中篇最初由一則新聞引起”。劉慶邦在講課中談到《神木》(後來被改編成電影《盲井》)時說,他曾看到一篇報道,幾個農民去煤礦挖煤,為了獲得鉅額賠款,故意殺死一個同夥,然後向礦主勒索錢財。礦主為息事寧人,就賠他們一大筆錢。這個新聞深深烙在劉慶邦腦海,他覺得是個寫作的好素材,但如何寫?如何把新聞事件變成有血有肉的文學作品,令他頗費腦筋。直到一兩年後,他去某地參觀,坐在車上忽然看到一所學校,放學了,讀高中的學生蜂擁著從校園走出來。他突然間靈感來臨,那個埋藏在心中已經兩年的新聞事件由此靈魂附體。他終於找到了切入點,於是,開始動筆,並很快寫出來。

《神木》的大意是:一個高中學生接到消息,他外出打工挖煤的父親出事故死了。家裡失去資金來源,他就不能上學,只好也出去打工。他跟著村裡兩個人去煤礦挖煤,而這兩個人正是製造事故害死他父親的兇手。他們把這個孩子帶到煤礦後,想故伎重演,製造一次事故害死他再獲得一筆賠償。然而兩個人中有一個還稍有點良心,說這孩子來到人間,啥富都沒享,連女人啥滋味都沒嘗就死了,太冤。他們帶他到鎮上,想讓這個孩子和妓女發生關係。但這個孩子面對妓女很害羞,很快逃了出來。兩人只好帶他去別的地方吃喝玩樂。最後,他們決定下手,事先在一個煤洞上方放一塊大石頭,準備誘騙孩子進去後,讓石頭落下來砸死他。然而那個良心發現的人始終猶豫不決,關鍵時候倆人因誤會而爭執,引得石頭落下,倆人皆被砸。那個良心發現的人臨死前告訴了孩子真相,讓孩子去向礦主要他們倆人的死亡賠償款。結果,礦主欺負孩子年紀小,臭罵他一頓,一分錢沒給,讓他滾蛋了。

在《神木》中,我們清晰地看到劉慶邦是如何利用新聞素材創作小說的。在閱讀《風中的竹林》和《失蹤》時,我又一次想到了《神木》,它們都涉及到一個重要、關鍵問題,即如何用文學關照現實?

現在提倡作家要反映現實生活,許多作家也在朝這個方向努力。但很遺憾,寫得好的並不多。要麼把新聞素材直接拿來生搬硬套,新聞事件和文學作品成了兩張皮,粘接得非常勉強,讓讀者覺得不倫不類,不忍淬讀。

再看《風中的竹林》。劉慶邦在寫作時,一定想到了我國當下農村的很多問題。比如大批年輕農民離開故士外出打工,莊裡只剩下老人、婦女和兒童。我的一位大學同學來電話說,他們那裡很多村莊都成了“空村”,年輕人要麼外出打工,要麼搬到城裡或鎮上;

比如,劉慶邦還想反映留守婦女的生活,她們的艱辛痛苦,包括難言之苦。生理需求是人類的本能,乾柴烈火的年紀,把一對男女生生分開是不道德、殘忍的,甚至說是滅絕人性的。性愛的美好,他們卻無從享受。但在中國眼下,無數農民工已經兩居分居很多年,卻從來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兩性生活;

再比如,因為現代農民思想觀念的變化,所引發的衝突與扭曲。我在讀到《風中的竹林》方雲中右手五個手指頭老是撮在一起的“撮胡兒”時,甚至猜測,劉慶邦在這裡巧妙運用了暗喻,“撮胡兒”無疑就是“完蛋了”,它並不是指方雲中生命的即將結束,而是暗示以莊口開小賣部的朱連升為代表的農村人人性的缺失和傳統道德的消亡。朱連升被髮了財的兒子接到城裡,安排他去洗澡堂睡了三個口味不同的小姐,胖小姐、小巧小姐和高個小姐。朱連升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返鄉後大談特談。而那些鄉親們,卻並沒有像當年批鬥他好色的爹那樣批鬥他,倒是一臉羨慕,口水橫流……

我相信,劉慶邦在寫《失蹤》時,首先想到的如何反映黑煤窯這類事件,而這樣的新聞我們也已經看過太多。如何把新聞事件變成文學,反映其中的人性和社會問題呢?劉慶邦同樣找到了一個很巧妙的楔入點。這就像把新聞素材撕開了一個口子,然後以文學的筆插入進去,有人物、有原因、有懸疑、有發展、有起伏、有衝突、有高潮、有意外、有味道……

劉慶邦之所以被譽為“短篇之王”,因為他準確地找到了文學與現實的黃金楔合點,準確生動地反映了活生生的現實生活。而這,才是值得我們廣大寫作者研究與學習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