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李文文:千年史話,當思想家與思想家聚首時

楊朝明 李文文:千年史話,當思想家與思想家聚首時

歷史上,學者間的雅集與會晤不計其數,但孔子與老子的洛邑相會卻意義非同尋常。孔子、老子是儒家、道家學說的創始人,孔子西行向老子請教,印證自己的理解,溝通對禮樂文化的看法。《孔子家語》等典籍有孔子“聞諸老聃”之類的許多記載,孔、老相會是中國文化兩大鉅子的偉大聚首,是仁者的交流,是智者的激盪,是中華智慧的高峰對話。

“疑案”無須再疑,孔、老相會是歷史真實

“孔、老相會”曾是久議難決的“疑案”。在很多人那裡,不僅“孔子是否曾問禮於老子”存在爭議,就連“老子有無其人”也成問題。好在學術在發展,早期思想史材料出土問世,歷史真相逐漸顯現出來。例如,在《孔子家語》這部書中得到印證,其中有專篇記載相關史實,還有孔子“聞諸老聃”之類的很多材料。難怪許多典籍都記有孔子問禮於老子的故事,漢代藝術造像中也有這種題材的作品。

從文獻透露的信息看,孔子與老子的相見可能還不止一次,這或許也是對孔、老相見問題聚訟紛紜的原因之一。孔子主動“適周問禮”,《孔子家語》《史記》都有明確記載,言之鑿鑿,具體細膩,真實性應無問題。據研究,孔子與老子的第一次相會是在公元前508年,這一年,孔子45歲。

孔子此次拜見老子,對孔子人生境界的提升具有重要意義。孔子聽說老子博古知今,懂得禮樂的根本,明晰道德的宗旨,於是與弟子南宮敬叔前去拜見。敬叔是魯國貴族孟僖子的兒子,受父囑而師從於孔子。他們得到國君的支持,一輛車,兩匹馬,有童僕和駕車的人,趕赴東周洛邑。

楊朝明 李文文:千年史話,當思想家與思想家聚首時

圖片人物為楊朝明教授

正如南宮敬叔對魯君所說,孔子訪問東周,是要學習先王政教制度,考察禮樂文化境界。在洛邑,孔子除問禮於老聃,還訪樂於萇弘,歷郊社之所,考明堂制度,瞭解宗廟、朝廷法度。孔子感慨地說:“我現在終於知道周公之所以聖明和周朝之所以取得天下的原因了。”

是本質,是映像:他們留下千古智慧

孔子見老子,他的收穫是多方面的。他參觀周之明堂,看到四門口牆上畫有堯、舜和桀、紂的肖像,昭示了善惡、興衰,看到周公輔佐成王的圖像。孔子徘徊走動,不停觀望;在周人始祖后稷廟,他看到右邊臺階前立有銅人,嘴巴被封了三層,背上有慎言藏智、溫恭卑己的長篇銘文,認為這些言論“實而中,情而信”,教育隨從弟子要這樣立身行事。

孔子見老子,老子告之曰“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離開洛邑時,老子為他送行,特意告誡孔子:聰明深察卻不可“好譏議人”,博辯閎達卻不可“好發人之惡”。老子的“虛無”之道“因應變化於無為”。孔子感慨,認為老子猶龍,一般人難“知”!孔子本人當然知道,老子言“聰明深察”“博辯閎達”是深深的告誡,要發揮正能量,又要警惕副作用。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認為,理想國守衛者不僅要認識事物的本質和它的映像,以及與之相反的醜惡事物的本質,還要知道它們可能產生的一切組合形式。在現實生活中,哪些是呵護生命的本質,哪些只是本質的映像,孔子、老子可以借我們一雙慧眼。有了老子與孔子,我們看事物會更加全面,因為本質與映像本就是他們所強調的“一”,真正的明達與智慧,可以穿越映像,洞達本質。其實孔子、老子就是人類的慧眼,日月同輝,高懸於空。

認知映像只是讓人們警醒,絕不是要背離本質。不能因為怕驕傲,就不建功立業;不能因為怕迷途,就不上路。老子是自然主義者,並非消極主義者,他以退為進;孔子追求道行天下,並非莽撞直行,他好謀而成,回到生命的本質,不離君、臣、父、子,不離修、齊、治、平。

道,在惚恍中明晰,它有最堅實的根基

老子言之決絕,源於情之真切。老子叮嚀孔子:“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一句話,老子兩次講“無”。老子語系中的關鍵詞,有道、德、不爭、下、柔、雌、靜、常、和、無慾、無知、無為、無名等等,“無”是主旋律。“無”不是沒有,它是一種狀態、一種思維、一種視角。老子何以明達於本質、映像、反面以及它們的組合,貴在他的思維方式,貴在他審視生命的視角。他後其身,外其身,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他以智者的深邃、仁者的謙卑,看到真相,洞察本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老子講,道“玄之又玄”,道“惟恍惟惚”,用他的話說,就是“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其實這只是“道”的映像。事實上,在靜定澄明中,“道”明晰地呈現,“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同樣重視為人子、為人臣的本分。父子主恩,起敬起孝。君臣主義,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老子示出了方向,孔子則有行動清單,孔子許多的囑咐,都直達生命本質,暢行於生命之達道。日常倫理,永遠都是“道”最堅實的居所。

孔子的理論偏向“有”,好像人生的說明書;老子的理論多言“無”,可謂生命的動力源。動力源需要啟動,說明書需要踐行。中華文明以有無之道開啟眾妙之門,萬事萬物存在一個妙理。有無、難易、高低、上下、大小、多少、事與無事、味與無味、為與無為……,在兩端之間,透著高度的統一,相生相養,相反相成。理性與直覺從不背道而馳,修身與率性亦非南轅北轍。由此,那些生命與生活中看似不可調和或者糾葛不清的矛盾,將由阻隔與牽絆而全然轉化。生命因此而澄明通達,涵蘊萬象。

楊朝明 李文文:千年史話,當思想家與思想家聚首時

圖片人物為李文文

從宗周返回了魯國,孔子學問精進,聲名遠揚,跟從學習的人越來越多,竟達三千之眾。《史記》說“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孔子家語》說孔子“自周反魯,道彌尊矣”。《史記》還說孔子曾“嚴事”多人,從而積澱了自己卓越的智慧,而老子應該是對孔子影響極大的一位。

信念,就像能感覺光的鳥兒,在黎明時就歌唱起來

孔子對老子評價很高。禮樂文明是中華文明的犖犖大端,周公制禮作樂,奠定了周王朝八百年基業。孔子“從周”,崇拜周公,一生講禮談樂,因為禮樂關乎文明的底色和源頭。那麼,禮樂之源又在何處?道德的歸宿又在何方?對於這些話題,在孔子看來,老子是明達者。

孔子為人答疑解惑,現在他向老子傾訴。老子曰:“夫說者流於辯,聽者亂於辭,如此二者,則道不可以忘也。”如今實行“道”真是太難了,恰在於遊說者流於巧辯,聽者被浮華的言辭迷惑。其實,遊說者、聽聞者皆需執守大道,正本清源。在環形舞中,圓心安靜而沉默。在黑暗中,月光、星辰愈加顯明。愈是紛擾,愈要靜定執守。老子倡導“致虛極,守靜篤”,回到虛靈的本心,篤守寧靜的元神。孔子說:“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君子志於道,不可奪志,只是本心所在,本性澄明。

在人生的路途中,有信念之人不會因富貴、榮耀、名聲而快樂,不會因貧賤、失望、困窘而苦楚。信念在前方引領,就像黑夜裡的月,就像黎明時的光。持守信念是一種精神能力。老子對孔子講這些乃源於信任,老子對孔子深切叮嚀,乃是對承堪大任者的期許,故而詞不婉、情至深。

聖人懂聖人,聖聖相惜。遺憾的是,後世之學老子者多絀儒學,而儒學亦絀老子。其實,老子哪裡是消極,他只是守靜抱朴,未被流風被及;老子的確多言否定,只是他否定了自以為是,否定違自然而行。老子也信禮法與教育,他只是怕禮法和教育的映像害人傷物。請不要不理解孔子講規則,因為繪圓成方離不開規矩。遵守規則的人不會將紅綠燈為束縛,有良知的人不會將孝敬父母、尊敬長者視為負累。中國文化之深刻曼妙,恰在於將務實與羅曼、堅強與柔弱、進與退視為“一”,它彼此依存轉化,動態行進。

以老子為宗的自然隨性者,因讀孔子之書而不至於浮浪;以孔子為宗的現實建功者,因明老子之理不至於呆滯。不明孔子,老子之路方壅不通;不讀老子,孔子之門枳棘充焉。《老子》其書是老子的“道德經”,《論語》《孔子家語》又何嘗不是孔子的“道德經”?不知道應該“信什麼”,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不是嗎?孔子與老子心同理通,聖聖相通。

(本文刊自《學習時報》2018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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