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清末民初,鉅變之秋,故事紛紜,人物眾多,文化興盛,向為史家關注,引文人駐足。而談此間學術,大概沒有人會去否認,王國維與陳寅恪堪稱其中“雙子星座”吧。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他們之間,論年齡懸隔了整整一輪多,論出身、家世、閱歷也迥然不同,大體上是兩類人,不是同一“朋友圈”的類型。但事實是,他們確實在生命的某段時間,是彼此最緊密的同道中人,並曾在現實中風雨同舟:1925年9月,王國維與陳寅恪,這兩位低學歷者,同時被剛成立的清華國學院破格禮聘為導師,成為同事,從而開始了近兩年依依相惜的美好時光。

那年,他們在北京清華園相遇的時候,一個48歲,另一位35歲,實是兩代人。前者國故學土鱉,後者留洋新派學者,道理上本該鑿枘不和,彼此間卻出乎意料地相見恨晚。他們聊學問,嘮家常、論世情、說抱負、議時政,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現在還存留的《吳宓日記》中也有點滴透露。後來陳寅格追憶說,“風義平生師友間”,認為二人既是師生之間的關係,又是朋友式的忘年交。而實際上,正如我們後來所知道的,在往來不久之後,陳寅恪就已被王國維認定為最可受信任之人——這一點王陳後人的追憶文章都明白說過。兩位學術大師之間,互相砥礪、親密無間的感情當時就傳為美談。

王國維生前不僅對兒子暗示過陳可負其“後事”,就是1927年6月2日自殺於北京頤和園昆明湖時,所留下的遺書雖語焉不詳,也專門、唯獨囑咐說,“書籍等項,請陳吳料理”。此陳,即陳寅恪,而吳所指的吳宓是他的“頂頭上司”,於情理而言主要是需預為通報罷了。這一點,就傳統倫理而言,王國維實視陳為性命之交,是“真堪託死生”的“託孤”之友。而陳寅恪也真不負死友,不僅全程料理後事,為之奔走呼高,更是奮筆接連寫下《輓詞》序、《紀念碑銘》、《遺書序》等名文,竭力闡述其文化理想、學術精神、學術方法等,為其學問與人格一舉蓋棺論定。可以說,王國維當時能走的“體面”,身後聲名會如此高大,最離不開陳寅恪這位“推手”。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王陳這兩位常理上當殊途異趣的現代學術大師,當年何以會獨獨關係最密邇莫逆,尤其是王國維這樣的人,又何以會將陳寅恪這位其實認識並不久的後輩,看作最可信任之人,多少是有點蹊蹺的。所以,我常常覺得,這裡面是不是有值得我們花點心思去思量的東西,也許也會交雜著一些我們容易忽視的歷史文化信息呢!

往大了說,王陳都是沉重之人,絮叨他們的交誼,不大會像談個文人八卦那麼輕鬆,雖然是閒談,但多少可以藉機窺見那個時代在殘闕毀禁之餘,某一類群人的某些疇昔心緒,乃至孤懷遺恨吧。


王國維論性格,雖然誠篤君子,但並不好相處。這一點很像魯迅,人品絕佳,但孤高清冷,眼空四海,一生沒什麼朋友,看似熱鬧實則寂寞,踽踽獨行於世,孤家寡人一個。

我看他的東西,翻來覆去這麼多年,也就見他誠心推許過三個人:沈曾植、羅振玉,還有就是我們要講的陳寅恪。沈是他的師輩,他是滿心敬服於他浩瀚的學問;羅振玉是他的伯樂兼親家,他沒辦法隔斷這份恩與情,後來還是鬧掰了;陳寅恪呢,說起來,與王國維並無什麼瓜葛,王國維如此信任他,如此欣賞他,即所謂“清華四導師”他也就和陳親,可說是例外,也是他生命中一個“反常”。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王國維和陳寅恪名門貴宦的世家子弟出身不同,半生都很孤苦,也多少養成了他性格上的這種異常的迂執和孤僻。他生在窮書生的家庭,4歲母親就去世了,託祖姑母撫養,這種自小失去母愛的孩子,又長期寄人籬下,況且與生父關係還那麼疏離,其心理情境可以想見。不久他父親又續絃,後母又是厲害之人,他的處境愈加淒涼。他的弟弟在回憶錄中說,王國維十幾歲時,有時與一些少年友人歡聚,可到吃中飯的點時一定要回,不敢在外耽擱絲毫,理由是怕後母不高興。這樣一些行為,與其說他是敬奉孝道,不如說是備受壓抑吧。王國維自小,身體就弱,精神上始終抑鬱,家庭環境的影響想是分不開的。

胡適說,“光讀他(王國維)的詩和詞,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呢”!實際恰好相反。他真真是老實人,在日本時,名漢學家青木正兒去拜訪他,得到的印象是:“垂著辮子、相貌醜陋的鄉下人”,呆板木訥,問一句答一句,猶如“活死人” 。他一生的心情,可能都沒有好過吧。生逢亂世,國仇家恨就不說了,個人處境其實也非常困頓,可謂身世家國兩飄零。他的婚姻,是媒妁之言,沒有什麼語言可通,在我看來未必溫馨;家境貧寒,年輕時想深造於學問,沒有機會,也渴望出國留學,自學多門外語,又乏經濟支持,只能在鄉下自己窗前苦讀。直到22歲那年,他才得到一個難逢的際遇,可以離開家門到上海灘去漂。而這份讓他欣喜若狂的“機遇”,不過就是在當時的《時務報》打一份臨時工,需要做的就是一些抄抄寫寫的機械活。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可以說,如果不是有羅振玉偶然發現到他,不遺餘力栽培他、提攜他,他很可能像無數窮書生一樣老死於歷史的荒山野陌之中的。而他一生,幾乎永遠地憂傷又自制,情緒緊張又特立獨行,偏執且每拒人於千里之外,都有這些身世因素在起主導吧。

他晚年,獨可以這麼敞開心扉,毫無保留地接納陳寅恪這位小輩後生,非器重這麼簡單就可以解釋通的。


現在推想,1925年的那個深秋,在清華園,成名老宿王國維,一晤會陳寅恪這位尚籍籍無名的年輕後生,就反常地傾蓋如故、叨在知己,除了陳寅恪家世足以讓他認同之外,陳的為人因素當是首位的吧。

王國維與陳寅恪之間,性格有些出入,一遲疑怯懦,一傲然果敢;於政治態度、生死選擇上也殊多差異,但立身準則其實並不太相異,對人生道路的選擇也都同樣非常嚴肅。所以認真推敲起來,王國維會對陳寅恪同懷視之,雖然意外,但並不突兀吧。陳寅恪論為人和品性,其實和他是一路人,這位晚清湖南維新派領袖陳寶箴的冢孫、民國遺老陳三立的哲嗣、留洋近20年卻毫無新派名士作風乃至惡習的青年學子,盛名之下,樸素而厚實、謙和而誠懇、好學而不偽飾,是真學者本色,也是大儒風範,又能如此禮重王國維,我們不難想見,當年王氏內心的那種欣慰。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強者雖有強者之剛烈,弱者亦自有弱者之尊嚴。他們都是現代中國學術的兩杆旗幟人物,常一起被並稱為“文化保守主者”,褒貶不一。但在我看來,就人品和而言操守,說他們新也好,舊也好,其實都是些削足適履的標籤硬加,想不如說他們都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儒者”更來得貼切吧。他們兩人,不管有怎麼的差異,但始終都是粹然儒者儀範,躬行踐履,身體力行,對國家忠,對朋友義,對學問誠,連男女私德上都是那個時代文化人中罕見的擇一而終零緋聞,又同時出入新舊兩派,視野廣闊,思維開明,所謂風虎雲龍,在亂浩浩兵憧憧的非常時期,能一見如故同聲相應,也算是意外中的必然吧。

尤其是陳寅恪,論為人操守,無論中外,無論在老一輩亦或年輕一代裡面,迄今為止,對他的為人,似乎也沒人會提出否定意見,幾乎是眾星拱月式的好評。也可以說,晚清以來的中國學人中,也未有第二個人,可以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抱持到他這種強度與純度的。所以,王國維見到陳寅恪,迅疾引為知己,一定首先是有敬重和心心相惜作為核心因素融在裡面的。

他們都以學術大師名世,理念上多有扞格,但在立身出處和精神血脈上實息息相通。說家世投合,說論學相契,倒在其次,因為這兩方面比陳更對王心脾的,當時京師遺老圈中人並不在少數,王國維都夷然處之而已,未見多熱情和信任。


王國維會這麼看重青年陳寅恪,自然還有學問理念及治學態度上的默契感在推動。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現代中國諸多學術門路的開山祖師。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王國維在他那個時代,不僅生活寂寞,為學理念上也是非常孤單。他的學思路徑是超前的,也是深沉的,震於他盛名的人如蚊蠅聚,但真的能理解他的人可說無幾——清華國學院開辦4年畢業學生近70名,但在學術上真繼承他衣缽的難找出一兩個來。他出入新舊,學兼文史哲,思接古今中外,在當時他可以接觸到的人中,也差不多真只有陳寅恪能和他暢談,可以懂他,可以共遊思想三昧之境,理解不徒在文章之末。

陳寅恪名言,“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表面上是自我表白,實際也可看作他與王國維共同體認的學問理念、治學態度乃至文化立場、政治取向、精神歸依的宣示。這是他們那群人共有的“不合時宜”,是“吾徒”“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說“不”的風骨顯現,更是一種邊緣性的文化生存選擇。這種最起碼是學術本位的思想,王國維自己年輕時就在《論近年之學術界》、《論教育之宗旨》等文中早有籲告,可惜曲高和寡,無人響應。他在近20年後,像空谷足音一般終於聆聽到陳寅恪這位後生的迴音時,欣慰也不難想見吧。

20世紀中國,學術發達,但委實又是一個救亡壓倒學術的時代。在當時的亂世中,懷抱家國,但不苟且、不媚俗、不妥協,真能全身心潛心於學問,甘心過著一種典型學者生活的,並不多見。王國維和陳寅恪都是其中異類,也是兩大典型。“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看似是書生迂闊,從大的層面講實是一種深思熟慮後的文化及報國選擇。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1927年,王國維就去世了。他的學術知己陳寅恪要晚死他42年。王國維看不到的這數十載春秋,陳寅恪的所作所為,都可以驗證,他雖然也常糊塗,但是對陳寅恪的那種託孤負死的信任,從來沒有一刻落空過,沒有一點失敗過。


人以群分。王國維視陳寅恪為忘年至友,理應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緣由,就是在現實政治情懷乃至中國社會倫理價值的認定上,他們都有“復古”或“遺民”式的精神取向。余英時說他們都是“文化遺民”,理所當然地會抱團取暖。

他們共通的這種文化遺民心態和處境,始終是個異類,也最讓人感慨。20世紀中國,德激進、英美自由、本土保守三種指南鼎足而三,王國維與陳寅恪表面上都靠一點又實質都不靠:中西貫通,但本質上依然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信奉儒家學說與孔孟之道,可對古代聖人的思想主張又多主張超越;立足中國文明本身,又倡導充分接納西學;對京城的維新運動與南方的救國立場,他們有同情又多有反對,在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思想氛圍中,他們的社會倫理、價值體系、精神主導都是非常孤獨的。沒有鄉愿,沒有妥協,沒有庸俗的市儈;在基本價值理念上,他們都不願屈節,更不願意同流,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自始至終都有高潔人格和一以貫之的“新型文化遺民”的理念在其中貫穿,不打折扣。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他們堅守學術本位立場,但同時都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生。他們對天下事的責任感,是自少及老都熱切的,是“冷眼看穿,熱腸掛住”。他們都有著共履的心理歷程:年輕時代就不是為了個人的名聞利養讀書作學問,而是一開始就在人生問題、社會問題、文化問題三個方面上苦苦思索,為此自學博覽西洋學問、印度哲學與宗教、中國古代典籍等等,和當時所有進步讀書人一樣,努力地為中國獨立富強尋找出路。唯一和同時代人有異的是,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在探尋過程中都對中國傳統寶貴价值的淪喪生髮憂患之心,並漸漸地有了對中國文化的自信。

也所以,後來王國維自沉以後,陳寅恪寫文哀悼,會說他們都是 “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這是夫子自道,更是為知己王國維申訴不平。從這一層隱微的心境看,王國維獨欣賞陳寅恪,也是相當於攬鏡自憐,或跌蕩自喜,或端然有憂色吧。

陳寅恪:王國維為何最信任他,二人交誼蘊藏著怎樣的歷史信息?

而他們的學問、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精神世界,他們的人格境界,何以會像蒼天巨樹一樣,在歷史,在人心中,永不動搖,由這面鏡子看上去,應該也分外真切自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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