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生活在《紅樓夢》裡的女人

李紈是十二釵之一,大觀園住的主子們中惟一的已婚女子。她居住的稻香村,是元春眼中與瀟湘館、怡紅院、蘅蕪院並列的“四大景區”之一。

之前拜讀曾揚華的《紅樓夢引論》,有一句形容李紈的話使我印象頗深--“如一扇厚重冰冷的鐵門,露出一條縫,能讓你感受到裡面的絲絲熱氣。”

李紈的一切,也都可以用這種外部世界的定位來解釋——寡婦,這兩個字幾乎已經成為她性命的一部分,她活著一天,這兩個字就必須左右她一天。並且只要那個社會不崩潰,她就永無翻身的可能。李紈很不幸,她的原生家庭是最僵化的一個。她的父親盡職盡責地把“存天理滅人慾”執行了個徹底,連女兒的名字都是“李紈,字宮裁”。可以想象,在未出嫁時,李紈過的應該是那種杜麗娘那種壓抑天性到極致的生活。更不幸的是,她又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如果說那個時代身為未婚女子和年輕少婦還能享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對寡婦而言,基本上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大觀園中,李紈這一房孤兒寡母是非常沒有存在感的,但是在榮國府沒落以後,她們又是過得最好的,儘管結局並不完美,但終究有風光的時候。從這裡也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極聰慧的女子,平時藏拙,不然怎麼能教出一箇中舉的好兒子?

書中的李紈永遠是淡淡的。開詩社,她是眾人心中第一的公道人,毫無爭議的裁判,長輩們閒來無事拉拉家常,也都只會嘆息一聲說一句可憐見的。沒人好對她噓寒問暖推心置腹,她也懂得明哲保身,聰明地不去耽擱任何人。但在這樣一個大家庭裡活著,縱無寄託,也要有些依傍,別人靠不住,便只有靠自己,靠唯一屬於她的骨肉賈蘭,靠那些因為憐憫和標榜而投給她的錢。

她好像永遠都很安靜,安靜得每次出場你都能忽略她,該說話的時候才說話,不該說話的時候你都找不到她,不參與各種勢力的爭鬥,不評論是非,不去得罪任何人,不會偏袒任何一方,就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帶著兒子過自己的小日子,所以不會招人恨,也不會招來麻煩。在賈府落敗後,李紈母子的日子依舊還是不錯的,積蓄豐厚,所以賈蘭並不落魄,這也體現了她的危機意識。

記得有一回,有姑娘在李紈那兒洗臉,沒得化妝品,李紈的丫鬟素雲在旁邊說:你們不知道,我們奶奶從來不用這些東西的。看看,就像剛死了丈夫的郝思嘉,再怎麼盛大隆重的舞會,你也只能一身黑衣嚴嚴實實作壁上觀。可是就是這麼素面朝天的李紈,落在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釵的冊子裡,也是毋庸置疑的美人,她自己對著鏡子對著一屋子濃妝淡抹的姑娘的時候,心裡不知會不會有一點羨慕嫉妒恨,空虛寂寞冷——所以她會厭惡王熙鳳,也是理所當然。同樣是孫子媳婦,她可以風風光光站在華麗麗的舞臺上,她卻只能為了保全家長族親們最後的一點憐憫同情而緘口不言。當然,她也討厭妙玉——雪景聯詩時,她分分明明當著眾人面說“可厭妙玉為人”,以至於連她櫳翠庵門前的紅梅也不屑親自伸手去摘。你還說她是槁木死灰?你可見過哪一個真正心如死灰的女人還能為雪地紅梅念念不忘,又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尼姑牢騷置氣?李紈會。

李紈的沉默與寂寞,也嚴重影響了她的乖兒子賈蘭。這個天天向上的好少年,別人在閒逛他在練習騎射,別人要作詩他也要上來吟詠一首,刻苦沉實有目共睹,卻偏偏與賈府裡出了名的壞小孩賈環經常結伴而行。紅樓夢說穿了,還是一本處處留情的書,所以賈環和賈蘭兩個作風大相徑庭的年輕人,也總能在被漠視的間隙裡找到一點惺惺相惜的知己感。所謂近墨者黑,這樣的朋友旁邊多嚼嚼舌根,三觀未定的賈蘭只怕也要有些憤世嫉俗的思想。所以,雖然我對各人結局沒有執念,但可以想見的是,將來賈府傾頹,得以獨善其身甚至功成名就的賈蘭母子肯定不會做出多少善意的舉動。你既然要我枉擔虛名,我也不需要太在意你們的卿卿性命。

紅樓夢的悲劇主題從一開始就很明確: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私心總覺得曹雪芹還是給李紈留了一點好處的——她至少等到了氣昂昂頭戴簪纓的日子。也算是對這個寡婦最後的悲憫吧。

默默生活在《紅樓夢》裡的女人

李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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