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十句大白話——秦風秦韻,回味無窮 文

陳忠實的十句大白話——秦風秦韻,回味無窮 文/吳長齡

陳忠實在書房

關於優秀文學作品和作者之間關係,錢鍾書先生有個著名的比喻:“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隻下蛋的母雞呢?”此話道出了錢先生的大氣、謙遜、睿智和幽默,點贊者不少。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往往並非如此。你看,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曾熱播大江南北,與之相伴而生的是這樣一個現象:從官方到民間,從文學界到理論界,從老一輩到在校的大、中小學生,神州大地再次掀起了空前的“路遙熱”。人們街談巷議“路遙的身世”“路遙的妻子兒女”“路遙的傳奇”“路遙的奮鬥足跡”……凡人百姓大概都是如此吧。言歸正傳,我這篇短文的主角是陳忠實先生,不太“禮貌”地講,我就是先品嚐了《白鹿原》這隻好吃的“雞蛋”之後,才開始關注陳忠實先生的;讀完《白鹿原》,又從不同地方購買、借閱了陳先生的其他作品回家翻閱;讀完《白鹿原》,還專門去灞河邊尋訪白鹿書院,也想吮吸一些白鹿的“仙氣”;讀完《白鹿原》,我開始在不同場合自覺不自覺地打聽、瞭解陳先生是如何從一個業餘農民作家一步一步地走向當代中國文學界前沿的;讀完《白鹿原》,更有興趣關注陳先生的為人、交友、愛好、興趣,包括坊間的傳聞。

隨著歲月的推移,我不但喜歡陳先生的文章,還敬佩他的為人,更佩服並感興趣他那屬於他自己的句子——極其富有關中風味。從陳先生筆下、口中說出的這些話,直白簡單、一看就懂;秦風秦韻,回味無窮;易記於心且撞擊心靈。我特意將陳先生的這些語言記錄、摘抄下來,並冒昧地將其概括為“陳忠實大白話”。

一、【談人生】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大同小異,而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卻大相徑庭。我唯一乞求上帝的是,哪怕給我任何途徑都可以接受,只要給我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就好了……”這是陳忠實先生60歲生日時,一群朋友聚會時,他即席發表的真誠感言。話題雖然有點沉重,但意蘊深刻、令人深思。我們不妨看看: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眼前,同年出生的,同村或同廠的,小學同班同學,中學同班同學,大學同班同學,起點基本相同,然而,到了40多歲,50多歲,甚至花甲古稀,為何各自處境卻大相徑庭,深層原因到底何在?陳先生所說的話是不是在昭示後輩:路在腳下,自己的道路得靠自己走。生命重在過程,重在質量,走好每一天每一步。在有限的生命裡為社會創造有價值的東西,這樣的生命才會光彩、有力。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時陳忠實已60歲,且早已功成名就,然而他還要追求兩個字——“清醒”。

二、【談家風】

“我的家風家規,如果說起來,我的直接繼承就是我父親——不說狂話,不說大話,更不說謊話,只說實話、真話。”“關中有句土話,說一個娃,無論是長大了成龍成鳳,還是扛钁頭吆牛耕種,要看各人造化,但無論如何不能‘學瞎’(指學壞,筆者注)。”

2014年新春佳節,神州大地萬家燈火、闔家團圓。中央電視臺在黃金檔推出了“家風是什麼”的系列採訪節目,陳忠實先生是受訪嘉賓之一。上述的話便是受訪時陳先生的回答,許多觀眾對此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說起家風鄉規鄉約,陳忠實先生在另外一篇隨筆中寫道:“我父親給我說,不要先說後做,要先做事後說話;想做的事做成了,還可以不說話。他未作解釋,我後來約略能夠理解了,要做的事(尤其是大事)而做不成功,就會造成吹牛的負面印象;一個人特別是年輕人,如果總是發生說大話而又總是做不到的事,誰也就不在乎你說的話了,可信度就在鄉民中喪失了。如果更有某個說著好話而做著鬼事的人,鄉民對其歸結有一句俗話,’嘴上唸佛哩,心裡咥活哩。’”咥活是當地方言,多指幹壞事,是對某人心口不一的形象化寫照。

三、【談讀書】

“截至今天,我還沒遇到也沒有聽過不讀書的作家。閱讀開闊視野,閱讀啟迪智慧,閱讀也豐富藝術天地,閱讀更深化思維……”這是陳忠實先生回答一位記者提問時的觀點。眾所周知,陳忠實先生一生酷愛閱讀。在描述他閱讀《創業史》的獨特感受時,陳先生有這麼一段話:“1973年末至1974年初,我上南泥灣五七幹校去鍛鍊,規定必須要帶《毛選》。另外,我偷偷帶了一部《創業史》,外面套了一個《毛選》的塑料封皮。在南泥灣的窯洞裡,晚上十點統一斷電熄燈,我自制了一個油燈,同窯的人睡了,我在油燈下讀《創業史》……我記得十餘年間先後讀丟過九本《創業史》。打開到任何一頁或者任何一章,我就能讀進去,而且就能把一切煩惱排除開,進入蛤蟆灘那個熟悉的天地,這種感覺是我一生的閱讀史中絕無僅有的現象。”

四、【談寫作狀態】——

“文學創作是一個個體勞動,我的創作情境是,找一個相對清靜的地方,比如我原下的祖屋,鉚著一股勁寫,事前很少和外界或媒體講,這就像蒸饃:饃蒸到一半,最害怕啥?最害怕揭鍋蓋。因為鍋蓋一揭,氣就放了,饃就夾生了。”邊看邊思陳先生這段“創作自畫像”,我不由地想到渭北我的老家,記得村子裡有幾個過日子特別“狠”的大嫂大姐,到了收麥子、拾棉花季節,哪有幾點下地、幾點回家一說,更不要說按時吃飯、休息了。一到地裡,人就像上了發條一般只知道幹活,水也不喝,饃也不吃,甚至頭也不抬,一鼓作氣非要把麥子收割完、把棉花拾掇好,方才回家。他們雖然沒有太多文化,但心裡明白一個道理:要過上好日子,獲得好收成,就得一心一意、心無旁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去耕耘去勞作。同樣,唯有憑著一股子倔勁、韌勁和狠勁,抱著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志向去搞創作,才能收穫精品。

五、【談路遙】

“路遙英年早逝,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的天宇間隕落了!一顆智慧的頭顱終止了異常活躍異常深刻也異常痛苦的思維。”這是1992年11月21日,陳先生在陝西文藝界悼念路遙先生追悼會上的發言,別具一格,堪稱經典。在悼念路遙的文章中,陳先生寫道:“就生命的經歷而言,路遙是短暫的;就生命的質量而言,路遙是輝煌的。能在如此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創造如此輝煌如此有聲有色的生命高質量,路遙是無愧於他的整個人生的,無愧於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的。”這本是一篇悼文,但在我的心中,已經成為一篇愛不釋手的美文。最近三五年,我讀了不下十幾遍,每每讀到此文,我的思緒便一下子飛到了遠方,我想起冰心悼念郭沫若的經典話語:“1978年6月16日16時50分,一顆中國當代科學文化的巨星,拖著萬丈光芒從我們頭上飛逝了,隕落了!他並沒有隕落,他永遠不會隕落。”我甚至還想到了一百三十多年前,在遙遠的歐洲大陸,恩格斯的《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3月14日下午兩點三刻,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這個人的逝世,對於歐美戰鬥的無產階級,對於歷史科學,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細細品讀這三段名人的悼文,我感覺,悼文作者均毫無保留地寫出了發自內心的亮光,對逝者情真意切、悲慟至極之情,用陳先生的話說就是“最難以承受的是物傷其類的本能的悲哀。”

六、【談拜師學藝】

“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底下不長苗。一個業已長大的孩子,還抓著大人的手走路是不可思議的。”陳先生最崇拜的當代作家是柳青、趙樹理、王汶石,他早期在深入生活、故事選材以及語言敘述方面都深受這幾位先輩的影響,當時有人還送給他“小柳青”的稱號。上世紀80年代初至中期,他開始探尋新的途徑,學師尊師但不迷師:“我覺得,必須形成自己的風格個性,除了思想觀念,在藝術上也要有一個剝離的過程——剝除舊的觀念,不僅思想上而且藝術上,要從大樹的陰影下尋找自己的天空、陽光。我是從自然界受到這種啟示,開始尋找自己,形成自己的創作風格。”

七、【談同行競爭】

“樹木成片成林便會競長,一群幼樹相互擁擠,競爭競長,互不傷害,前途在廣闊的天空。簡言之,‘互相擁擠,志在天空。’”

在陳先生這段話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美麗真實動人的故事,時間是35年前,故事的主人公是陝西文壇的賈平凹、陳忠實及其同期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群。在我看來,這個故事可能會長遠流傳、澤被後人,因為這段故事充滿了正能量。

還是用陳先生的一段自述來講述這個故事吧:“1980年初,西安市群眾藝術館很關注本市幾位寫作的青年作家,有意把這幾個人組合到一起,互相切磋,交流心得,互相促進,再得提高。賈平凹提出以‘群木’作為文學社的名字,意旨為一群幼樹在同一片林地裡,互相擁擠,競爭競長,志在天空。我當即表態贊成。中國當代文學的天空多大呀,陝西和西安當代文學的天空也夠廣闊的了,能容得下所有有才氣、有志向的青年作家,要把眼光放開到天空去。天空是既能容納楊樹、柳樹吸收陽光造成自己的風景,也能容納槐樹、椿樹吸收陽光而造成另一番完全不同景緻的。”

八、【談《白鹿原》創作的最初心氣】

“我想我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作枕的書。”這句當初的“脫口秀”通過現代化的媒體傳播,知者越來越多。這句話是陳忠實先生在準備《白鹿原》創作時,藉著酒力,對一位年輕的編輯記者朋友脫口而出的。不料,這句話現在已經成為人們認識陳先生,認知陳先生,認同陳先生,敬佩陳先生,喜歡陳先生的一把“鑰匙”。

後來在不同場合,陳先生對這句話作了解讀。陳先生說:“這是我當時最真實的心態。這心態在要寫這個長篇並著手準備的時候就基本確立了。”“算著我粗略的寫作計劃,寫成正式稿時我可能就接近或超過50歲了,記不清是哪一天,當算計到這個令人頓生畏懼的生命數字時,我平生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短促的心理危機。文學寫作一生纏繞我心,卻還沒有寫出真正讓自己滿意的作品,眼看著就要進入鄉村裡習慣上稱為老漢的年齡了……純粹是由生命年輪即將輾過50大關時而催發出來的。”

“單憑已出版的那幾本中、短篇小說集來用做墊棺的枕頭,我會留下巨大的遺憾和愧疚!”“唯有一部被社會認可的大作,才可能讓我這雙從十四五歲就凝眸文學的眼睛閉得踏實。”

九、【談寫不寫自傳】

有不少出版社、記者朋友約陳先生寫自傳,但陳先生說:“我認為沒有必要寫。作家的意義就是寫作,在作品之外,作家就不需要多說話了。”

“作家生命的意義就是創作,作品就是作家的傳記……關於《白鹿原》這本書,我心裡覺得十分踏實的一點就是,整個出版過程沒有炒作。”

出版前,《白鹿原》先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小說連播”中播出,很多聽眾便紛紛詢問這個小說什麼時候出版。熱心的記者朋友想在《陝西日報》上發一個書訊,告訴讀者小說什麼時候出版。聞聽此事,陳先生對這個書訊提出了三點原則:第一,不要溢美之詞;第二,不提內容簡介;第三,不強調作品耗時6年。他在書房裡磨蹭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寫了百十來字的一個書訊,說明這個小說什麼時候在《當代》連載,什麼時候出書,通篇沒有一句評論。在《陝西日報》上發表的這個百字消息,是《白鹿原》發表和出版前唯一的一篇“宣傳”文字。

十、【談個人生活情趣和幸福感】

“我覺得我活得很自在。很自在,很坦然,既不趨勢,也不太做作吧。基本按照我個人的興趣情趣選擇我的生活方式……比如說這個喝著酒、聽著秦腔,在我看來就很浪漫了。跟一幫朋友在一塊,說文學,也說足球,很舒服啊。”中央電視臺《藝術人生》的主持人朱軍,向陳先生提問:“生活當中您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您是個浪漫的人嗎?”陳先生作了上述的回答。

瞭解陳先生身世、經歷的人,都知道他知恩報恩,淡泊名利,不趕時髦,大隱於市,大象無形。一提起文學事業,他永遠都充滿著精氣神:為文學而生,為文學而幹,為文學而苦;為文學而背幹饃,為文學而寂寞,為文學而當聖徒。他多次在不同的場合表述年輕時的夢想志向——“高考名落孫山之後,便想的更實際也更具體了。能當上一名國有工廠的工人,就算進入天堂了;當了民辦教師後,便夢想著轉正為吃商品糧、領月薪的公辦教師;後來被吸納為公社幹部,已經超出我的夢想了。就生活夢想而言,我早已不做了。約略想來,當是1982年被陝西作家協會吸納為專業作家的那一時起,我的直接感受是進入人生的理想位置了,不敢做的夢居然成真了。”這就是陳忠實:有一說一,樸實無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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