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在肖厝港，我第一次聞到了油漆味的海風。漁民帶著口罩在岸邊左右觀望，眼神迷離。七天前，一場碳九洩漏事故徹底改變了這個海邊漁村的命運，黃色的碳九油汙鋪滿了昔日湛藍的海面，漁排沉入了水中，也淹沒了漁民們多年的心血。
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漁民都在漁排上辛勤勞作，累了就在漁排上的木屋裡休息。漁排是漁民生活的全部奔頭，只要多一分勤快，就多一份收入。突如其來的事故讓網箱裡養殖的水產死的死，跑的跑，就算撈上來，也沒人敢買了。
某種意義上，家也沒了。
「1」
藍色的海
凌晨2:30，是老吳起床出海的時間點。
這一天，他是被刺鼻的味道嗆醒的。“我以為是煤氣洩漏了，趕緊去開窗戶，發現外面吹進來的風也是這個味道。”
推開窗，老吳看到遠處靠山一側的海面上有灰藍色的煙霧 ，“那天凌晨的海啊，就是藍的。”一直到早晨八點打漁回來，他才看到肖厝港的海，已經佈滿了黃色油汙。
△被汙染的海域。受訪者供圖。
而被嗆醒的居民，也遠不止他一個。
凌晨4:00，58的歲的肖偉來到海邊，眼前的景象令他咋舌：自家的漁排，全部沉了下去。一個漁排的價值，少說也有幾十萬，一些大的漁排，價值甚至超過了百萬。
△受損的漁排
漁排的下沉意味著好不容易長好的海鮮會大量的流失到海里，在海產品的銷售旺季，這樣的事無異於晴天霹靂。”每一年，都指著這兩個月多賺點錢，賺回成本。兩個月正常的營業額，大概會有30萬。“
肖偉的手機是一隻早已被淘汰的按鍵手機，無法上網，也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一整天，肖偉都在不停地往漁排底下墊泡沫浮球。漁排能夠浮在水面上，全靠這些圓柱形的泡沫浮球。
△泡沫浮球
一米長左右的泡沫浮球，在水中大概可以托起400公斤左右的重量。而在那天，偌大的一個浮球，放入水中大概十五分鐘左右就會被腐蝕掉，
“泡沫脆的就像雞蛋殼一樣”。
△被碳九腐蝕過的泡沫浮球
經營漁排28年，他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
肖偉的手上沾滿了碳九油汙，洗潔精、肥皂、洗衣粉、汽油……試過了所有平時管用的方法，手上的油汙就是去不掉。無奈之下，他只能用剪刀把手上的油汙刮掉，而在汙染的海水裡泡了一整天的雙手，已經開始脫皮了。
△在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下，漁民在搶救漁排。
與此同時，肖偉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伴隨著胸悶和嘔吐，血壓的高壓一度飆升到了200。泡沫仍然在不停地被腐蝕，漁排還在不停地下沉。幾十年的家業眼看就要毀於一旦，即使嘔吐不停，肖偉還是想要下漁排去挽救。
未來的日子，一下子沒了出口。
第二天一大早，肖偉的兒子強行把他送去了醫院。“醫生覺得這麼大年紀血壓太高不正常，就讓他住院了。”
肖偉是第一個受碳九洩漏影響而住院的患者。
「2」
空氣，味道和人
肖時英的家裡，馬上就要迎來第二個小生命了。
十幾天前，還有大半個月就要臨盆的兒媳收拾好東西從山腰來到肖厝，打算坐月子。肖厝人的月子餐鮮少有肉類，大部分都是海鮮，來肖厝坐月子，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了。不曾想兒媳剛住下不久，事故就發生了。準媽媽連夜從肖厝回到了城區，肖時英不願離開家，繼續待在了肖厝。
她的家，離東港不過一百多米。
△受損漁排
5日，媒體報道泉港城區的空氣監測結果顯示各項指標已恢復正常，並持續改善向好。但肖厝港刺鼻的味道，卻還在持續瀰漫著。異味與空氣混成一體，無孔不入地入侵著人們生活的每一處角落。
肖時英覺得身體有些不適，就去村裡的醫療站打了點滴。輸液能讓身體舒服很多，可輸完液回家睡一晚，相似的症狀又來了。
扛不住身體難受，她在泉港醫院住了院。和她同一個病房的張培，不久前也因為空氣汙染導致的身體不適住了進來。張培是電機店的老闆，平時常乾重活，身體硬朗得很。他的孫子養了兩隻翠綠色的小鸚鵡，在事發當天的下午兩點，養了兩年多的鸚鵡突然死了。
△張培妻子的手機，拍下了兩隻鸚鵡最後的樣子。
張培在店裡搬電機，電機很重，動輒就是幾十公斤，搬得喘氣的時候，吸入咽喉的空氣讓他感到十分難受，沒來得及叫妻子扶一下，他就暈了過去。
”原先每天傍晚，我們這裡都會聞到泰山石化那邊飄過來的一些類似柴油的味道，有時候是有一點香味的，所以我們習慣了，也沒當回事。意識到事情嚴重的時候，我已經要暈了。“
一直到現在，張培仍然不習慣肖厝的空氣，哪怕只是從醫院回家吃個飯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難受的感覺又會重新翻湧上來。
這些不太會上網的中老年人們，接收消息的渠道十分有限。沒有人通知他們近期要戴口罩，清理油汙要帶防護措施。
「3」
“不明不白的住院”
漂浮的油汙讓水底的氧氣含量急劇下降，首先扛不住的，就是鮑魚。
△受汙染的鮑魚，受訪者供圖。
肖輝的漁排養了總價值有一百多萬的鮑魚，在搶救鮑魚的過程中，他不慎跌入了海里，還嗆了兩口水。家人立刻把他從水裡救起來送醫，照出來的CT顯示，肺部發黑。
11月9日，從ICU轉入普通病房的肖輝還是吃什麼吐什麼。因為嘔吐、頭暈、胸悶、血壓升高等症狀住院的肖厝村居民，至今尚不明確自己的症狀究竟屬於哪一種病症。
所有的檢查結果都被保留在醫院方，留待進一步觀察。
△目前的療法主要是對症下藥，例如高血壓症狀就用降壓藥。
因碳九洩漏事件而住院的當地村民只需要把農保卡交給醫院就可以入院治療，醫療費最後到底由誰來承擔，暫時還沒有說法。而在採訪的過程中，肖偉卻在病床上用顫顫巍巍的雙手拿出一沓錢。
“不是說可以暫時不用繳費麼？”
“只有戶口在當地的暫時不用繳費，戶口不在本地的，需要自己先墊付，隔壁病房的村民剛打電話來借錢，我這個錢，是要借給他的。”
「4」
難散去的異味
再一次到肖厝港的時候，正值中午。渡船全都靠了岸，人們坐在渡船上吃快餐。沒在吃飯的，無一例外都戴上了防PM2.5的口罩。在省海洋漁業監測中心要求受影響海域網箱養殖水產品起捕、銷售、食用暫停後，原先捕魚的漁民們都被僱傭去清理海面上的油汙。
這是事故發生後的第五天。
我站在肖厝港的海邊，異味仍舊可以刺激到我的感官。我遞了口罩給渡船上的老吳，他揮一揮手，“我已經聞不到味道了，聞習慣了。”
船往北開了些，我們從下沉的漁排邊開過，有些漁排上的房子已經翻了，一條狗站在下沉的漁排上，無神地望著我們，漁排上空無一人。
“我們肖厝的小孩子，六七歲就會游泳了。我小時候，經常在這片海里游泳。現在變成這個樣子，看了真難受。喏你看，這個黃黃的油汙，真的心痛啊。”
海面上的異味比我在岸邊聞到的重了好幾倍，就像頭被直接摁進油漆桶一般。我本能地戴上了口罩，雖然我也不確定這種防PM2.5的口罩，到底對面前的這片不得不呼吸的混沌空氣有沒有效果。
回到岸邊，我問老吳：“味道這麼重，你們過去做事，不怕身體出問題嗎？“
”在家， 比這裡更臭。現在魚也捕不了了，只能出來賺點維持生計。"
「5」
答案呢？
肖厝村民的微信群裡，大家都在迫切關注著事故處理的最新進度。點開群聊天的相冊，最近在聊的話題，是肖厝學校。
11月9日，是肖厝學校的期中考日。4日事故發生後，雖然學校沒有停課，但是許多家長都帶著小孩去了泉州城區暫住。為了參加9日的期中考，大部分家長和孩子在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回到了肖厝。
△肖厝學校的學生。受訪者供圖。
期中考那天，還是有孩子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嘔吐等身體不適現象。群裡的家長髮來微信小視頻，視頻裡的孩子面色蠟黃，對著老師說難受，嚴重一些的孩子，還在持續地嘔吐。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身體不適與空氣汙染有直接關係，但把這兩者聯繫起來，是幾乎每個人的本能反應。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問號。
出院之後會有後遺症嗎？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水質多久能恢復？會不會有長遠的影響？肖厝的海鮮還會有人買嗎？有異味的空氣環境到底適不適合居住？如果被汙染的海域不能繼續養殖水產，那接下來該何去何從？醫療費是否可以得到賠償？損壞的漁排能否能得到賠償？被汙染的水產該怎麼處理？
所有的問題，都在等待一個令人信服的滿意答覆。
△曾經的肖厝（受訪者供圖）與現在的肖厝
肖厝的年輕人都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了，留在肖厝生活的村民多是不會上網的中老年人。碳九洩漏的事情發生之後，肖厝的老人家都打電話讓在外拼搏的年輕人們最近千萬別回家。
可在外的遊子，又能如何不想家呢？
△曾經的肖厝。受訪者供圖。
“這片漁排，蕭敬騰坐在這裡讀過家書，替他阿公訴鄉愁。漁排的對面就是惠嶼島，蔡國強在島上成功爆破了天梯，這個小島是他阿嬤的家，他在紀錄片裡說要讓他阿嬤看看她孫子有多‘砍爛’。漁排是海上的一片田，只不過田的‘農作物’是九節蝦，象拔蚌，石斑，鮑魚，海蠣……吃飯的時候夕陽就落在田埂上。”
“無論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可肖厝是我們的家啊，我們時刻記得要回家的。”
那片海，我們還回得去嗎？
我們期待著。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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