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之柳園圖四(破案故事)

狄公案之柳園圖四(破案故事)

第十一章

狄公、陶甘回到衙署,馬榮、喬泰迎入內衙。

狄公問道:“城裡情況如何?”

馬榮答言:“平靜無事。只是死人的數目仍在上升。新渠已挖通,渭水已經流入城裡河道,陰阱全部管制。廣成倉出過點小亂子,很快平息了。”

狄公點頭微笑表示欣賞。

狄公將他同陶甘查訪了葉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況向喬泰、馬榮一一講述了一遍。

喬泰、馬榮禁不住對這案子的複雜情節感到極大興趣,紛紛議論起來。

馬榮道:“我看來何朋必是殺人兇犯無疑。他血氣剛強,焉肯平白受葉奎林侮辱?

他自己不是說幾番氣得要一箭射旁葉府枕流閣的竹簾。再說,珊瑚暗中求助於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竟不能拯拔一個弱女子出水火,還算什麼將門之後、勳爵世胄?“

喬泰道:“老爺所言極是。葉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一幅柳園圖案,指示官府勘破線索。再者,何朋的體格和膂力也足以泅渡過運河,沿那石柱爬上到枕流閣長廊的窗臺。或許他同珊瑚早已約定,裡應外合,齊力殺死葉奎林。”

狄公微笑搖了搖頭。說道:“今夜我見何朋講述柳園圖時,情緒很是激動,象是被強烈的感情衝突苦惱著。他講他曾祖父的故事恰彷彿在講他自己的身世一般,幾番見他強抑住胸中起伏的感情,露出痛苦又無可奈何的神色。如果真是他為了珊瑚殺的葉奎林,他又為何自己講得如此坦露,切切之聲不絕於口。試想他心中要殺葉奎林,又如何肯吐出一箭射穿枕流閣竹簾的憤激之詞。他坦率地自認鍾情於珊瑚,又痛恨葉奎林的鮮廉寡恥,他豈不是將自己的脖子引向劊子手的刀刃麼?故我思想來珊瑚並不是十分關鍵的人物。——柳園圖的線索還是存疑待斷,暫且不去驚動何朋,但留意他的舉止行動。”

陶甘說:“何朋貌似爽直誠愨,也須提防他肚內奸詐。攤出部分事實而隱匿最緊要的案情關節是狡詐的慣犯慣用之伎倆。令我不解的是他因何對葉奎林的眼睛感到如此恐懼。”

“童謠的一句不是說‘失其目’嗎?”喬泰道。“葉奎林的一隻烏珠不正是被打出了眼窩?——童謠指的是‘梅、葉、何’,‘梅’摔破了頭,‘葉’掉出了烏珠,輪到他‘何’便是‘失其床’了——這‘失其床’又是什麼含義呢?可能何朋正在對‘失其床’感到恐懼。——天知道這首童謠果真有讖緯一般的神秘魔力。何朋不是說他的死期不遠了,他被這種預感死死纏住,擺佈不開,故憂心忡忡——這正是殺人犯最慣常的心理。”

狄公道:“最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這珊瑚為何要在葉奎林和何朋兩人之間故意播弄糾紛,挑起爭鬥。葉奎林比何朋有錢,且又包攬下了珊瑚。珊瑚又為何故意向何朋暗遞秋波,求他救助。我疑心這一切都是故意的安排。珊瑚決非尋常的女子,她有預謀、有籌劃,自然亦有目的。她的目的很可能便是叫葉奎林與何朋互相殘殺。——她定是受人指派無疑,我們查清了她的背景,真正凶身也便水落石出了。還有,盧大夫也是一個不守本份的浮浪輕薄之徒,也須嚴加監伺。”

馬榮忽然想到什麼,又說:“近幾日巡儉來報告,大街小巷常有身穿黑袍褂、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乘危打劫,勒素錢財之事,還有公開持刀搶劫的。他們的防疫裝束反成了為非作歹的掩護。營裡只因人手不足,收羅了一些閒漢無賴,誰知竟成了治安的一大隱患。”

狄公勃然大怒,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書案,說:“我攝領京衙原巴望奸宄斂跡,盜賊潛蹤,人民悅服。誰知竟忽慮瞭如此一等邪行奸惡之斗筲之人。各營巡丁嚴加緝查,倘有拿得違法作亂的收屍隊,當即拉到市廛熱鬧處鞭答三百。犯搶劫財物、姦淫婦女等重罪的,便驗明正身縛去西市殺頭,以儆效尤。——亂世須用酷法,只要不枉殺無辜,鑄成錯案便行。否則京師的靖安無法維持。陶甘,還有一事你須去辦了。梅先生的葬禮一完便委派衙員將梅夫人移家鳳翔。留意不要讓盧大夫纏住她。她年輕漂亮,盧大夫圖謀叵測,不可不防。”

陶甘答應了,說道:“老爺,外人都說梅夫人出身予名門大族。我仔細查閱過梅府的族譜、家譜,並不曾查考出梅夫人的黨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與梅先生結婚時才首次填上。——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年齡外,其餘幾乎一無所知。這名門大族的說法不知依憑了什麼。故我頗疑心梅夫人的出身未必高貴,很可能倒是行院裡巨價賣出來的行首班頭。梅先生又一向諱言夫人的身世,且他家財萬貫,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未知老爺作如何觀。”

狄公點頭微笑,不置可否。沉吟了一會卻轉臉吩咐馬榮道:“你巡夜到新月橋時,留意看看何朋家那柳園,是否還亮著燈火,打聽實了有沒有客人拜訪。我同陶甘適才去時,他似乎在等候一個客人。我不完全排除他同珊瑚共謀的可能,如果珊瑚果真去了柳園拜訪何朋,你就傳我命將他倆一併拘捕。我這裡就委派人去查清那珊瑚的身世和背景。

馬榮,你的前額如何起了疙瘩?“

馬榮撫摩了一下前額,尷尬地笑道:“說來倒也慚愧。我在五福酒家等候喬大哥時,酒店裡四個無賴正要調戲一個年輕女子。我待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絆一膠,前額撞到在一個桌角。待我爬起時,那女子竟自打退了那四個無賴。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中藏著的一枚雞子般大的鐵彈丸。”

狄公感到有趣,說道:“我聽說那鐵彈丸能置人於死地,最是巾幗女俠慣使的武器。”

“那女子一彈打折了為首的無賴的胳膊,剩餘的曉得厲害便四下奔散,逃出了酒店。

不過,老爺,我總不明白她為何只攜藏有一枚鐵彈丸。按理是兩邊衣袖各藏一枚,如那袖中飛刀一樣,左右開弓,使人躲閃不及。“

“你已認識了那女子?”狄公問道。

“她名喚藍白。是一個名喚袁玉堂的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藝人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孿生妹子,名緋紅。——緋紅即是晚膳後在衙署外被盧大夫調戲的那個賣唱的女於。

孿生一對都生得標緻俊俏,只是那緋紅懦弱了點。“

狄公點頭頻頻。吩咐大家就寢。

沙漏正指著後半夜子醜之交。

第十二章

馬榮在衙舍胡亂睡了一個時辰便匆匆起身去巡查宵戌。因有狄公吩咐,他在各崗哨巡視了一圈便轉到了新月橋上。仰頭一看見柳園裡那樓閣上果然有燈光。——果然何朋在會面珊瑚?

他心中警覺,便飛快下橋。正待潛入柳園看覷,猛見柳園的沙堤岸邊水波濺起很大的聲響,黑暗中他隱隱看見一條白閃閃的大魚在跳躍。待細細一看,卻是一條長長的胳膊在使勁亂劃,攪得水波嘩嘩作響。原來是一個溺水者正在河裡拼命掙扎。

馬榮急忙脫了頭盔鎧甲、衣袍靴襪,跳下到長滿了榛棘叢的河岸上。這時他看清了溺水者的腿脛似是被河裡的水草藤蔓纏住了,雖雙手拼命擊水,終掙脫不出險境。

馬榮縱身跳下河裡,向那溺水者游去。這時他才發現河水寒涼異常。果然水草愈來愈茂密並漸漸也纏住了他的腿脛。

馬榮出身在江淮水鄉澤國,游泳的本領極是高明。他仰面躺平了身子,四肢緩緩屈伸撥動,很快便掙脫了纏住他腿脛的水草。河水又髒,河面又黑,二尺之外便汙濁溷沌一片,他只能憑聽覺慢慢向溺水者方向游去。

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了一綹女人的長髮,他警覺地順手便一把抓住了溺水者的一條滑膩的胳膊。他一手託定那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去纏住她腿脛的水草蔓莖,便奮力向河岸游回。

馬榮將那女子抱上岸來時,猛見那溺水者正是藍白!——藍白雙唇緊閉,面孔蒼白,呼吸微弱,兩眼朦朧地張開著。

馬榮找到了自己的衣袍靴襪,將身子拭乾了。便倒提起藍白,使她嘔吐出腸胃喉間汙濁的河水。嘔吐了半晌,藍白才回過氣來,開始微微呻吟。馬榮遞上一條手中給她,她羞怯地渾身擦拭了,雙眼警惕地望著這個救了她性命的軍官。半晌聽她開了口:“你莫非便是五福酒店裡替我擦洗衣袖的那個軍官?”

馬榮驚喜地點點頭。他萬沒想到藍白有如此敏銳的眼光和記憶。

“我還認識你父親哩!袁玉堂袁相公,他那木偶傀儡戲真使我入了迷。”

“哈哈!你當時摔了個狗吃屎!”藍白笑了起來。

“可今夜你差點兒象死魚一樣仰天翻起了肚子!藍白小姐,你告訴我,這麼三更半夜你怎的會掉進這河裡?”

“先告訴我,你又是如何會這三更半夜來到這裡?”藍白笑道。

“我是京兆衙署的軍官,每夜巡查崗戍都要經過這條運河和新月橋。今夜偏巧救了你。——我名叫馬榮,現在京營十六衛當個果毅都尉。”

“馬長官,多謝你搭救了奴家性命,這山嶽般大恩日後自當報答。奴家這就告辭了。”

馬榮慌忙攔住道:“藍白小姐,容下官正經動問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從柳園裡推下水的?”

“馬長官這話好逗人笑也!實與你說了吧,我是從柳園裡那樓閣上跳下河裡的!,”打這麼高的樓閣上跳下?“馬榮幾乎驚叫了起來。

藍白陶點點頭。輕輕嘆了一聲,打開了話匣,聲調很低沉。

“馬長官既然搭救了奴家的性命,今夜之事也毋需相瞞。何朋這禽獸邀我今夜去他家,說是要告訴我家父的身世。家父——就是馬長官說的袁相公——早年曾在何府柳園裡當過侍僕。後來不知什麼緣故又離開了何府,四處流浪,賣藝為生。含辛茹苦,扶養吾姊妹長大成人。只是家父與何府的關係從不露個口兒。奴家好奇,適逢何朋之邀貿然便來柳園,卻落下那廝的陷阱。這衣冠禽獸竟動起了我的邪念、死死纏住奴家定要輕薄。

奴家自小也學得了點薄薄的武藝,怎奈這廝力大如牛,好不容易才掙脫出身子,一腳踢開樓閣的窗格,縱身跳下,墜跌到了這河裡。奴家雖也薄有水性,叵耐又被河裡的水草纏住了雙腿。正沒奈何處,遇了長官。說來也是奴家好造化也……“

說到此不由紫紅了臉面,知道說滑了口。

“天一亮小姐便上京兆衙門來告發這禽獸,我替你做個證人。公堂上定打得那畜生狗血淋漓,替小姐出口怨氣。”

“不!馬長官。他與家父有一段未了的公案,這事看來還須從容圖之,不可草率。

倘然有個差池,害了我爹參也。“馬榮點點頭,說道:”我先將此事回衙稟報了狄老爺,讓狄老爺慢慢籌畫。我馬榮非要替小姐報了這仇不可!“

藍白深情地望了馬榮一眼,心裡很是感激。但她心中有事,不敢久呆。便跪倒在馬榮面前叩了一個頭,說道:“奴家再行禮了。馬長官,銜環結草,後會有期。”說著起身便要告辭。

馬榮猛想到什麼,忙說道:“藍白小姐,慢一步走,告知下官一聲貴宅何處。”

“舊城關帝廟後。離這裡不遠。我得趕快回家,我爹爹、妹妹要等急了。”

馬榮道:“三更半夜小姐獨個回去,恐不方便。近來有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常在夜間為非作歹,還是讓下官送小姐一程吧。”

藍白不好推卸,便兩個並肩而行。沒走過幾條街巷,便遠遠望見關帝廟黑黝黝的高甍飛簷,廟裡隱隱還有燭火閃亮:皎潔的月光下馬榮見藍白俊俏的臉上泛漾著一層甜蜜的紅暈,兩顆水靈靈的烏珠閃爍著柔情脈脈的光輝。

馬榮終於大膽開口:“藍白小姐,幾時能約會你再細細聊聊。”

藍白回眸嫣然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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