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之鐵釘案二(破案故事)

狄公案之鐵釘案二(破案故事)

第三章

狄公回到州衙立即吩咐當值文書傳命,少頃便在衙堂後廳驗屍,非本案有關人等一律迴避。驗屍時允許屍親葉氏兄弟在旁監伺。

洪參軍、陶甘跟隨狄公回到衙舍。洪參軍遞上狄公一盅新沏的香茶。

狄公呷了一口,嘆息道:“這茶與我在郭掌櫃家喝的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啊!我見郭掌櫃夫婦不甚相配,但他們之間倒相敬如賓,很是和睦。”

陶甘道:“郭夫人名志英,她的前夫原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屠夫,好像是姓王,五年前在一次狂飲爛醉後死去。他伸腳去時還揹著一屁股的債,欠債最多的是妓館。妓館老鴇脅逼志英賣身典押,志英抵死不從。正沒奈何時,老郭慷慨解囊,替志英償還了所有債務並娶下了她。志英從此便順順調調地當她的郭夫人了,對她丈夫自然十分敬愛,日子也愈過愈有味。當了女牢典獄後,她更顯出胸中不平凡的識見,故衙裡上下對她無不敬重稱許。”

狄公道:“郭夫人看來頗有涵養,想必也是知書識禮的。”

陶甘答:“只是嫁了老郭之後才讀了些書,賴了根性穎慧,故能過目不忘。她從老郭那裡也學得不少醫道,對藥草有非凡的鑑別能力。古時傳說神農嘗百草,郭夫人卻真的親自嘗過所有藥草,故對各味藥草的品性甚是精熟。她經常獨個上藥師山去採藥,目下州城裡已有不少大戶人家找她看病,尤其婦道人家有難言之病痛,都來找她。她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故益發受人敬重。”

狄公道:“由她這樣出類拔萃的女子來管理州衙的女牢,我當然十分放心。”

正說話間,喬泰、馬榮回到街舍。自將一身雪花拂了,叩見狄公,稟報了市廛酒肆裡酗酒鬥毆之事。他們已將酒後肇事之人帶來衙裡拘押,只等狄公親自審訊裁處。狄公點頭稱是,又問道:“你們可捉到了農夫們恨之入骨的那條野狼?它咬死了這裡農夫們的許多牲畜,也是地方一害。”

“捉到了,老爺。”馬榮答道。“這次狩獵相當成功,朱員外也幫助我們一起去圍剿那條野狼。老爺知道朱員外是北州最出色的射手,百步穿楊,從來箭無虛發。今天正是他第一個發現那條野狼,但他射了三箭卻都落了空,令我迷惑不解。倒是喬泰哥一箭就射穿了那野狼的喉嚨。”

喬泰道:“朱員外必是故意謙讓,作成我立功。從不見朱員外射箭有過閃失,比起他來我與馬榮都自嘆不如。”

馬榮道:“朱員外他每天在後院習射,以一個大雪人為靶垛。他騎馬疾馳,跑過半圈連發三箭,每箭必中那雪人的頭。騎馬射箭最是朱員外的嗜尚。”

馬榮停頓了一下,忽然改了話題:“呵,老爺,聽說城南發生了殺人案,一路上人人都在議論。”

狄公臉色陰鬱:“嗯,我們此刻便去後廳看郭掌櫃驗屍吧。”

喬泰、馬榮隨狄公進了行堂後廳。後廳裡方桌上已鋪下了一張雪白的床單,上面躺著一具無頭女屍。桌一邊站定洪參軍。陶甘,另一邊站著葉彬、葉泰兄弟。桌前早備下銅盆、沸水、手巾及各色器具。

郭掌櫃去那銅盆沸水裡擰乾了毛巾,將僵硬的屍身擦了一遍。幹凝的汙血拭淨了,皮肉也漸呈松馳,胳膊稍可挪動。他解下了捆住死者雙手的繩索,從死者手指上摘下一枚銀指環,放在桌邊的一個瓷盆裡,於是開始細細驗查屍身各部位。

洪參軍壓低嗓子將發現這女屍前後之事告訴了馬榮、喬泰。兩人聽了不由面面相覷,都緊皺起眉頭。

郭掌櫃在屍身血肉模糊的脖頸口細看了好久,乃填寫了屍格,遞上給狄公,說道:“死者已婚,尚未生育。並無先天胎記和形體缺陷,雙肩及背部有鞭痕,系被人砍去頭顱而死,兇器是廚刀或利斧。”

狄公在屍格上畫了押,蓋了大紅印,納入袖中。隨之從瓷盆中拿起那枚銀指環交給葉彬。

葉彬接過一看,驚奇地叫道:“老爺,作怪!指環上怎的不見了紅寶石?前天我見她時還親眼看到這枚指環上綴著顆紅寶石。”

狄公聽得明白,便問:“葉彬,你妹子生前還佩戴過其它的指環嗎?”

葉彬搖了搖頭。

狄公道:“你於今回去先用一具棺木將令妹這屍身收厝了,等此案勘破,找到令妹的頭,再擇吉日盛殮安葬。衙裡將盡力找尋到那顆人頭,並拿獲真兇為令妹雪冤報仇。”

狄公回到衙舍,馬榮見火盆將熄,趕忙向裡邊加添了些炭塊。火星“噼啪”幾聲,火苗又嫋嫋升起。衙舍裡很快又暖和起來。狄公坐在靠椅上默默無語,慢慢地捋著他的鬍子。洪亮、陶甘、喬泰、馬榮圍著火盆議論開了。

陶甘道:“這起殺人案端的新奇,兇手殺了人還特意攜去人頭,這又意味著什麼呢?莫非是怕人認出死者真面目?”

馬榮道:“潘豐這惡魔提著個圓鼓鼓的大皮囊究竟要去哪裡?人頭不在家中,不在井裡,難道插翅飛了不成?老爺,不管怎樣先得將潘豐這個最大嫌疑拿獲了才可問出真情。”

狄公從沉思中醒來,突然大聲說道:“不可能!這決不可能!潘豐不可能是殺人犯。這個女子的所有衣衫裙襖都被拿走,連鞋襪都不見蹤影。試想潘豐殺了妻子匆匆離去時,將妻子的衣裙鞋襪包裹了裝入皮囊,又將人頭裝入皮囊,卻為何不將箱子裡貴重的金首飾和店鋪裡的一大堆碎銀攜帶在身?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洪參軍道:“老爺的意思是這起殺人案有第三者的介入,而潘豐是無罪的。但他又為何要潛逃呢?”

狄公答道:“究竟潘豐何由外出,而今雖尚未弄明,但要用廚刀或利斧砍下一顆人頭決非易事。身強力壯者尚且要費些大力,這潘豐已是上了年紀之人,一個衰弱多病的身子能勝任嗎?何況他妻子又如此年輕,她能不反抗?馬榮說得對,我們必須儘快將潘豐找到!拿住了潘豐,不愁這無頭疑案不解,也不愁那顆人頭找不到。”

這時老管家匆匆進衙舍來稟報說,狄夫人得了太原驛使飛報,狄公的岳母大人病重危急,夫人問老爺能否抽出時間陪同她回太原看望。

狄公嘆了一口氣,說道:“潘葉氏的無頭案沒有勘破,我如何能離開北州?噢,今夜我已答應朱員外的邀請去他府上作客。你們四位天黑之前都來衙舍等候,我們一同去拜訪這位北州的首富,嚐嚐他府上的烤羊肉和陳年佳釀。”

狄公轉臉吩咐管家先行回府邸,他從朱員外家赴宴回來即與夫人整治行裝。

第四章

北國的冬天薄暮時分早已渾黑一片。狄公的官轎出了州府衙門向朱達元宅邸緩緩而去。同時,喬泰、馬榮兩騎則分道去邀角抵大師藍大魁一同赴宴。他倆最近已拜藍大魁為師,認真學著角力、拳術。藍大魁對他倆也甚是看重,故彼此已成了密友。

狄公坐在轎裡對洪參軍道:“太原來了令人煩惱的消息,岳母大人患了急病。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夫人為之放心不下。她明天便啟程回太原,我讓二夫人、三夫人也乘便一同回太原省親,我也可吃住在衙舍,專一對付眼下這案子。今夜正不巧湊上這宴會,朱達元盛情邀請,我早已答允,豈可因內眷之事,不守信約,貽笑州民。”

洪參軍道:“平昔我見喬泰、馬榮與朱達元過往甚密,衙裡無事時經常相邀一起去村間山裡打獵,或是上他宅邸聚飲。朱達元為人豪爽慷慨,不拘小節,與他兩人最是投契。我聽說他雖有八房夫人,但尚未生下一個兒女,這委實也是朱員外的一塊心病。”

狄公聽罷,半晌無言。他掀開轎簾向外一張望,見遠遠鼓樓上白皚皚一片積雪,彤雲密佈下顯出黑黝黝巍峨的輪廓。

“朱達元的宅邸馬上就要到了。”狄公道。

官轎在一幢重歇山簷的雕磚門樓前停下,門樓下四盞大紅燈籠顯赫明亮,一排侍役角巾皂服門邊站定。衙役掀開轎簾讓狄公、洪亮下轎。陶甘騎馬也隨後跟到。朱達元早在門樓前盛裝恭候。狄公見朱達元身穿狼皮大氅,頭戴紫貂皮帽,偉幹豐軀,體魄雄壯。

朱達元鞠躬恭請狄公大安,狄公欠身長揖以示還禮。朱達元親自掌燈為狄公一行引路,朱達元的朋友廖文甫和朱府管事於康則在影壁後二門肅立恭迎。

狄公見此兩人不由微微一怔。他早已聽說於康就是廖蓮芳的未婚夫。莫非這嶽婿兩人乘今夜酒宴之際催衙裡儘快尋人,想到此心裡不免有些掃興。

朱達元將他們引到一個露天的青石平臺。平臺四周用氈幕圍了一圈,點起了幾十支火把,照得如白晝一般。平臺上早擺下四張桌子。四張桌子隔開相同的距離,正組成一個正方形,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火盆。火盆裡炭火熊熊,上面支著的鐵架上垂下一個一個的鐵鉤,正燻烤著野豬、獐子、野兔和山羊,油脂淌下到火盆裡,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音。鐵架下放著鐵叉、鐵籤和牛耳尖刀。

四張桌上早坐下了許多來賓,只是還未動杯箸。狄公一登上平臺,四張桌上的賓客慌忙站立,紛紛向狄公表示敬意。熱氣騰騰的菜餚,開始一道一道從後院的廚房裡端上桌面。

朱達元笑吟吟說道:“狄老爺見笑了,北鄙鄉野之民無什麼款待老爺,今夜備下這精餚薄酒聊表小民敬仰之意,伏望老爺及街裡諸位相公賞光則個。”

朱達元讓狄公坐了首席,他本人與廖文甫分坐狄公左右。其他人等也紛紛就座。大家一番寒喧,相互斟了酒正待動杯箸,喬泰、馬榮擁著藍大魁到席。酒席上一陣喝彩鼓掌,馬榮、喬泰在狄公後首一桌坐下,藍大魁坐了狄公左首一桌,與洪亮、陶甘為鄰。

狄公第一眼見藍大魁,不禁一聲喝彩,心裡先信了喬泰。馬榮眼力。藍大魁人材雄偉,風神俊爽,果然丰采非凡。一張光光的腦袋不蓄一點頭髮,手臂和腿脛上的肌肉一塊一塊凸出著,配上濃眉下一對大眼,正如一尊威武的天神。聽喬泰、馬榮說,他尚未娶妻,但不近女色,過著十分節制的生活,傾全力在拳術、角抵上。教授徒弟也以正心誠意為則,但謀自衛和健身,不許恃力作惡,更不可為豪門鷹犬凌虐弱小。狄公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為喬泰、馬榮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能交上像朱達元、藍大魁這樣的朋友而感到高興。事實上,這對於他治理一州政事至為重要。

朱達元先敬了狄公一杯酒。狄公一嘗,辣得眼淚頓時滾了出來;一面強忍了,又笑臉向東道主回敬了一杯。朱達元仰脖一飲而盡,面不改色。狄公見他手上戴著一副白手套。

朱達元道:“狄老爺,聽說南城發生了一起殺人案,殺了一個女子。為此我的朋友廖文甫先生深感不安,擔心他的女兒也會撞上歹徒生出不測。老爺無論如何得趕快想法子找到廖小姐。這不僅是為了我的朋友廖先生,而且是為了我忠心耿耿的管事於康。老爺,你知道廖小姐早已許配給了於康,而今她突然失了行蹤,弄得這後生整日神思顛倒、有心沒魂的。”

狄公料到東道主有這番話要說,也早腹中打了草稿,應景說了些衙里正作努力的話。

儘管天氣異常寒冷,酒席上卻熱氣盎然,笑語歡聲一片。狄公覺得周圍濃烈的土酒味和大蒜味嗆得他噁心陣陣,腹中翻騰,腸子“咕咕”直叫。又怕廖文甫和於康親自再來苦苦糾纏,便告個方便說要去茅廁。

一個侍僕擎著一盞燈籠,引狄公穿過曲曲彎彎的走廊,來到一個小院,後邊正是茅廁。狄公進入茅廁,吩咐侍僕自去,說他完了想在院子裡散散氣,慢慢自回酒席。

狄公完事出了茅廁,乘著月色摸索著轉過小院,沿來時那條走廊往回走。突然他看見前面有一扇圓洞門。信步出了這圓洞門,卻見是一個花園,四周豎起著一排木柵;木柵前高大的樹木被沉重的積雪壓得彎下了枝條。——來時他並未經過這個花園,他明白自己走錯了路。月色皎潔,他索性獨個慢慢走走,乘便也可舒散舒散喉嚨間的腥羶。

這時一陣冷風吹來,花園裡的樹木颯颯亂響,狄公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他聽到風聲裡似有“嗚嗚”的鬼哭聲,鼻子也似乎聞到有血腥之味。他猛見花園牆角堆起一個大雪人,活像是一個和尚盤著腿在那裡坐禪。那雪人的一對眼睛沒有插上木炭,兩個空窟窿瞅著狄公正咧著嘴傻笑。

狄公心中好一陣不安,只覺昏沉沉神情恍惚,他疑心自己得了病,或是烈性土酒吃壞了肚子。他蹣珊著循原路摸索著回酒席,剛拐到走廊盡頭,見一個侍僕正打著燈籠向走廊尋來。

侍僕攙扶著狄公重新走上平臺,朱達元見狀忙問:“老爺為何臉色難看?”

“大概是感了點風寒,無甚大事。噢,朱員外你後花園裡那個雪人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朱達元哈哈大笑,說道:“那雪人是我習射的靶垛,一天不知要吃我多少支箭,老爺倒被它嚇了?來,我再敬你一杯酒暖暖身子,驅了寒氣,再發一身熱汗便好了。”

正說話間,一個侍僕引著衙裡巡官來酒席上見狄公。巡官見了狄公忙叩頭稟道:“巡騎在州城去山羊鎮的路上抓到了潘豐,此刻已押回衙裡大牢監禁。”

狄公大喜,回頭對朱達元道:“下官失陪了,我得趕緊回衙問理此事,諸位先生務必盡興。”說著,示意洪亮隨他回衙。——陶

甘、喬泰、馬榮正酒酣耳熱,姑且讓他們酒足飯飽盡興再歸。

狄公回到州衙便問典獄:“從潘豐身上搜得何物?”

典獄道:“他兩手空空,只有幾兩散銀。”

“有沒有見到一個皮囊?”

“沒有。”

狄公點頭,命典獄引他去大牢。

典獄打開牢門,狄公見潘豐已用大枷枷了,老態龍鍾,兩鬢斑白,低垂著頭好像在自怨自艾,他的左頰上新落了一道鞭傷。

潘豐看了狄公一眼,嘆息了一聲,又低下了頭,只是沉默不語。

狄公問道:“潘豐,你知罪嗎?”

潘豐抬眼看著狄公,囁嚅道:“我早猜出是什麼事了,必是葉泰他上衙裡誣告了我。他老是纏住我要借錢,我拒絕了他,他懷恨在心。只不知他在公堂上誣告了我什麼?”

狄公道:“訟訴鞫審要待明日公堂上進行,此刻我只想問你一句話,近來你與你妻子發生過爭吵沒有?或是鬧了彆扭?有什麼不快?”

潘豐口中叫苦,說道:“看來她也參與一起誣告我了,難怪她近來神色慌張,鬼鬼祟祟,卻原來日日與葉泰一起商議著法子算計找——”狄公覺得潘豐果然不像是殺人犯,便揮手止住潘豐的話,命典獄鎖了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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