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嘴裡的“你應該” 這句話一說出口可能就錯了

父母嘴里的“你应该” 这句话一说出口可能就错了

圖/視覺中國

“鏡子時刻”

“你應該”是“不不不”的孿生。

它們也大批大批地潛伏在我們的腦子裡,時刻準備跳出來,左右我們的言行。我第一次看見它們,是你快一週歲時。

有一天,爸爸給你餵奶。他舉著奶瓶,你躺在他臂彎裡,一邊咕嘟咕嘟大口吮吸,一邊一下一下地踢著小胖腳,看上去享受極了。

大概是喝飽了,你突然用手推開奶瓶,掙扎著要坐起來。

“不行,奶還沒喝完呢!”爸爸一隻有力的大手馬上抓緊你,想讓你重新躺好,另一隻有力的大手把奶嘴再塞回你嘴裡。

你叫喚起來,用力掙扎。

又有一天,爸爸給你讀繪本。你坐在爸爸的大腿上,繪本攤開在面前的書桌上。這個故事顯然沒能吸引你,只翻了幾頁,“啪”,小手果斷地把書合上了。

我在一旁瞥見,爸爸當即把書頁重又打開,兩條強壯的手臂箍緊你兩條小胳臂,說:“不行,要把書看完!”

都是不假思索的反應,我能看到他胳臂上原本放鬆的男性肌肉驟然緊張、隆起。

類似這樣的時刻,是你帶給我的“鏡子時刻”,它們總讓我心裡一驚,猝不及防地看見某種真相。

在那兩個瞬間,我看到了我們頭腦裡的“你應該”——你應該喝完;或者,你應該多喝點兒才不會餓著;也可能是,你應該不浪費食物。而讀書這麼重要的事,當然應該認真耐心,有始有終,怎麼能胡亂翻兩下就跑?甚至可能還有這個:身為父母,應該從小就教導你“良好”“正確”的行為習慣……我理解,是它們讓爸爸不假思索第一時間否決你的自主選擇。

這些“你應該”都有它們各自的道理,也都出自一片苦心,只除了一點,它們其實都在無聲地宣佈:我不在意你如何感受——無論你是否已經吃飽,我要求你“正確”行事;而且,是我而不是你知道怎麼做才“正確”,是我而不是你知道什麼對你最好。

當我們的頭腦作出這樣的宣佈時,它就失去了對你們的好奇心,眼睛不再觀察你們,耳朵不再傾聽你們,是的,它對你們為什麼這樣做的原因毫無興趣了,它對你們的感受和視角不屑一顧了。

如果當時你再大一些,五歲、四歲、三歲或哪怕兩歲,也許我都不至於對這一幕敏感。一個大人時刻準備著對孩子灌輸各種道理,在我們的文化裡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可你還未滿週歲,為什麼我們就已經迫不及待了?

我們真的正確嗎

我懷疑,大人們有多喜歡對你們的自主行動說“不不不”,就可能有多喜歡對你們說“你應該”。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禁止,一面是說教。

在兒童遊樂場,我也見過太多成年人喜歡對你們發佈各種“你應該”。

我們說:“快去撿那個球!”“去,去玩那個滑梯!”“這個有什麼可玩的,你去玩那個吧,那個多好玩”……如果你們拿起一隻球,送到嘴邊啃一啃,成年人會說,“不對,球應該滾(踢)過來”;如果你們把一列火車滿地拖來拖去,我們會說,“不對不對,你應該讓火車在那個軌道上開”。“不對,這個應該這樣玩”“不對,那個應該那樣玩”“你應該多去玩玩積木”“花應該這麼畫”“來,寶貝兒,你在這兒貼個太陽吧”“現在你去搭個城堡吧”“這滑板車你別老推著跑啊,你得站上去滑!”“放音樂了,你快跳舞啊,對,就這樣跳!”……

你們會不會覺得,對我們這些成年人來說,很多時候,閉嘴是一種美德?

如果玩都不能自主,都要被“教導”,那麼還有什麼領域是可以不被成年人侵入的?

成年人容易把你們當作一隻空空的瓶子,彷彿只有我們不停往裡頭填塞灌注才能充滿。你們有一天懂得了球是圓的,並不是成年人教會的,而是經過你們自己的探索、經過玩,感知到了這種形狀,你們從成年人那裡無非只是知曉了這種特定的形狀叫作“球”。倘若一個成年人不給你們任何機會去觸碰燙的東西,那麼他即使講解一萬遍什麼是燙,你們也不可能真正懂得“燙”的含義。

想想看,當你們還在襁褓之中就會通過啃咬小手來探索自己的身體。

想想看,比如你要認識一把高大的椅子,你會從底下看,從上面看,從側面看,拼湊出它的形象,你會去摸它、咬它、敲打它,甚至撞它,等你長大一些,還要去搬動它,爬它,說不定還從上面摔下來,你是這樣去認識它的。

每一個幼小的生命都有自己的方式和節奏來探索、瞭解、適應這個世界,就像每一隻毛毛蟲,無需任何教導,都知道怎樣一步步穿越它的生命旅程,最終變成蝴蝶。

生命真叫人驚歎。

可是啊,成年人卻對你們喋喋不休著各式各樣的“你應該”,它們或粗暴,或溫婉。我們以為它們是在表達關愛,其實何嘗不是在變相地宣佈:你們錯了,我們才對。

你們幼小時,我們勤於干涉你們探索世界的方式和節奏;等你們長大,我們是不是就可能不憚於干涉你們的人生?我們會說:“你應該好好學英語”“你應該上大學”“你應該讀這個專業”“你應該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你不應該找這樣的男(女)朋友”“你怎麼還不結婚?”“快點生孩子!”“你應該為我們爭光”……諸如此類。

我懷疑,我們喋喋不休著各種“你應該”,無意中透露出的,其實是我們內心深處對生命本身的不信任、不接納、不欣賞。

就在坐下來寫這段文字之前,我剛經過一個籃球場,看見兩個孩子,走路還蹣跚著,看上去一歲多,正在玩一隻籃球。他們用手捧起球,使出全身的力氣扔出去,看著球彈跳著滾遠,再追過去把它抱起來,再扔出去。當他們重複這樣玩的時候,看護他們的一個大人開始著急地大聲叫起來:“踢!踢!踢!踢呀!”另一個大人截住球,一邊踢給孩子,一邊說:“看著啊,要這樣踢!”

真的只有踢才正確嗎?或者,一定要讓孩子儘早學會踢這項“高級技能”才好嗎?如果只是安靜地陪伴在一旁,看他們自由玩耍、自主探索、自行發現,不好嗎?

“木馬程序”

可是,那些“你應該”真的會像木馬程序一樣在我們大腦中悄悄運行。

你知道,最初我帶你去遊樂場,如果你對沙池表示沒有興趣,有一個“你應該”就冒了出來:“孩子玩沙子有很多好處,應該多玩沙子才好。”於是我聽見自己對你說:“沙子多好玩啊,你看那麼多小朋友都在玩沙子呢。”有時沙池確實吸引了你,我欣然帶你進去,可是你只是這裡摸一下,那裡看一眼,然後“嗯嗯”,要我帶你離開,我於是聽見自己說:“你應該多玩一會兒。”

我得承認,那時候觀看你玩沙子真的不是一件愉悅的事。別的孩子忙著裝、鏟、盛、倒、搬運,你只用手抓兩把、再撒掉,用手拍拍,或者拿鏟子四處敲打,或者在裡面小心翼翼挪上幾步。我有一股衝動,想要“糾正”你,想要握住你的手,手把手教你怎麼鏟、倒、裝,給你示範“正確”而“有益”的玩法。

真的,當我陪你坐在沙池裡,我有一種焦慮和不安。後來我明白,那種感受大約是因為眼前的現實和事情的發展與我腦子裡的“你應該”不相符而引發的。

你一歲七個月,一個初春的下午,我們又去了遊樂場。這一次,你只在沙池裡停留了片刻,你對色彩鮮亮的滑梯沒有興趣,你繞過那片大大的海洋球池,你對那些大積木愛理不理,就連你平時總愛推兩下的小車也吸引不了你。你爬到兩間面對面的遊樂室門口,一間裡頭滿是五顏六色的氣球,被一臺看不見的鼓風機吹得到處飄飛;另一間裡面有自動上下的青蛙蹺蹺板,有可以在上面蹦跳、滑行、翻滾的充氣墊。但迷住你的也不是它們,而是遊樂室門口兩條低矮的門檻,窄窄的,幾公分高。

你推開我試圖攙扶你的手,一隻腳先踏上去,停住,讓身體稍稍前傾,然後用力,另一隻腳也踏了上去,穩穩地站在了門檻上。“啊啊”,你興奮地叫嚷。接著,你又甩開我伸過來的手,看上去既小心審慎、又有一種鼓足勇氣的決斷,“叭嗒”一下,你從門檻上跨了下來——完全靠你自己。儘管搖搖晃晃、跌跌撞撞,但你成功了!你立刻轉身開始第二次嘗試。

在你重複了兩三個來回之後,我聽見自己在催促:“咱們去玩別的好不好?”

你根本不理睬。

那一刻我心裡生出一種煩躁。我在煩躁什麼呢?我發現,我在擔心你錯過了“更值得玩”“更應該玩”的項目,你應該去玩滑梯、海洋球池、沙池、大積木啊!它們對你的發展應該更有好處,老玩這門檻有什麼意義呢?而我,陪在這裡看你一遍遍踏上門檻、再跨下來,又有什麼意義呢?應該玩點有用的,而不是就這麼無益地“瞎玩”。我還似乎開始心疼起時間,彷彿時間就像我手裡攥著的數額有限的鈔票,不能白白花出去,總應該兌換點什麼,榨取出儘可能多的收益才好……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內心毛躁慌張。那是你帶給我的一個“鏡子時刻”,噢,原來我頭腦裡真實地運行著這樣一個思維模式。它怎樣被“安裝”進來,已經運行了多久,我並不知道,但這一刻,我知道了是它彷彿揮著一根無形的鞭子在我身後抽打,讓我焦慮,讓我忍不住催促你。而且我相信,絕不僅是這一次,它此前一定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抽打過我無數回。

你幸好沒理睬。

我決定閉上嘴。我多麼高興自己能安下心來,去感受你的快樂。

後來有一天我再想起這個下午,突然悟到,偌大的遊樂場,你無視其他誘惑,唯獨要玩這兩條門檻,這或許正是因為生命自有智慧。

玩滑梯、積木、沙池真的就比玩門檻更“有用”?即便真的更“有用”,那是不是就該為了“有用”而放棄玩門檻的滿足和快樂?快樂是“有用”還是“無益”?

何為有用?又何為無益?什麼是有意義,什麼又是無意義?這可是複雜透頂的人生命題。

即便我的判定真的絕對正確,我又是否能放下我的判定,而去尊重你的選擇,信任你的智慧?

一個孩子趴在泥地上,看螞蟻在地上來來去去、兜兜轉轉,或者盯著從黑溼黑溼的泥土裡鑽出的一株小綠芽,一看看上半晌,驚奇、欣喜,心無旁騖,他會區分“有用”與“無益”嗎?這個下午,你專注於那兩條低矮的門檻,你會去區分“有用”與“無益”嗎?這本身或許就是一種智慧。

就在前不久的一個下午,我倆在小區裡散步,路邊看到物業工人刨出的一個又一個圓圓的大坑,可能是要栽種什麼樹木吧,就那麼裸露著,刨出的土高高地堆放在坑沿上。其中一個坑邊,有個看上去六七歲的男孩,正在玩那些碎土,上身往坑裡探,兩隻手飛快地往外刨土。等我們散完步回家,天已經矇矇黑,又經過那個大坑,男孩竟然還在!他仍然在忙著玩那堆土和那個坑,看上去根本不為外界所擾。

他難道不更應該坐在書桌前讀書寫作業?或者應該坐在某個課外班的課堂上?或者應該練練某種樂器?或者應該去跟小夥伴交往?或者其他更“有用”之事?可他花了半個下午跟這個坑和這堆土較勁!飢渴,專注,沉迷,忘我。這真動人,在他的世界裡,這項工作沒準跟一位大科學家在實驗室裡所幹的一樣有趣、重要。

非如此不可

你滿三歲兩個月這天,吃過早飯,在窗前的遊戲墊上坐下來,開始玩橡皮泥,紅色、藍色、黃色、紫色,一塊塊五彩繽紛地擺出來。

“我最喜歡吃黃瓜絲了。”你說,“現在要開始切黃瓜絲了。”於是你用一把玩具餐刀專心地開始切一塊橡皮泥。你一會兒切,一會搓,一會兒捏,一會兒又把碎塊裝進“碗”裡,再從一個“碗”倒進另一個“碗”;你切了黃瓜絲,做了豆沙餅,還放在“鍋”裡煎了煎,又做了其他一些名稱奇怪、形狀也奇怪的食物來跟我分享。

我事先跟你宣告過我的計劃,上午想要帶你去參觀幼兒園的新址,這樣第二天你去那裡上學就不會覺得太過陌生。可是你玩得那麼投入,一個小時過去,絲毫沒有收工的意思。當我提醒你該出發了,你抗議,“我在工作!”

牆上的掛鐘一點點逼近十點,焦躁也在我心裡一點點積聚。大腦有個聲音說:最晚十點一定要出發,否則你就沒有時間在新園區多玩一會兒,就不能及時趕回家吃午飯,然後你就沒法準時睡上午覺,那麼晚上就很可能推遲入睡,第二天就起不來床,於是趕不上幼兒園班車……焦慮就這樣突然變得巨大,不由分說地攫住了我,彷彿一步亂,滿盤皆亂,一瞬間似乎重到不可承受。像是有根發條驟然被擰緊,那個巨大的焦慮彷彿一聲聲尖叫:趕緊!趕緊!

當我再次催促你出發,你委屈地嚷道,“媽媽,我的麵包還沒做呢,我還要做太多!”

當然,我們最終趕在十點出了門。只不過,出門的時候,你眼睛裡含著眼淚,而我則像一隻氣鼓鼓的青蛙,努力剋制才不至於對你大喊大叫。

我是後來重新回想這件事情,才看到腦子裡的“你應該”,那是我自己繪製的一張短期“藍圖”:你應該準時睡覺,你應該準時起床,你應該準時趕上班車;並且,你應該儘快喜歡上幼兒園的新園區——是的,我想要一切順利、可控。所以,當你不情不願地放下橡皮泥,離開遊戲墊時推三阻四,穿衣穿鞋時磨磨蹭蹭,我升騰起一腔怒火。

那個時刻我完全被“你應該”俘虜了,根本無力看見它。我全然忘了自己在薄暮中看到坑邊男孩那一瞬間內心的感動。

我為什麼而生氣?好吧,是我暗暗認定你應該配合我的“藍圖”。或許實情是,我為你不能滿足我的期待而生氣;或許還可以說,你擊破了我的可控感,我為自己不能如願控制這一切而發怒。

你知道,當我怒火中燒時,我大腦裡的聲音在說什麼嗎?它控訴著:“這孩子真是太煩人了!”“怎麼那麼不懂事!”“是不是被慣壞了?”……彷彿一切都得歸咎於你,都是你的錯。

非如此不可嗎?

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中充滿著多少“非如此不可”的時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將這些“非如此不可”強加於你。

我們的精神牢獄

這些是我腦子裡的“你應該”當中我所能看見的極少數,一定有許許多多我還沒有看見。

我想像,人們的大腦裡有一個龐大的倉庫,上面貼著一枚閃亮的標籤叫“正確”,裡面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存貨,它們是我們認為“正確的”“對的”“好的”情感、行為方式、認知、觀念……

這些存貨因為各式各樣的機緣,陸續存放進來,它們變成梁、椽子、磚瓦、土坯、木料,共同搭起一座精神的屋棚,供人們棲身。這座屋棚讓人在面對未知而複雜的世界時感到溫暖、安全、踏實,不至於太過驚慌、無措。它是每個人信奉的存世之道,在任何情境下指引他們的行動。

我們對你們輸出的種種“你應該”,大概便都出自這裡。它們可以小到“你應該把這碗粥吃光,來,張大嘴,再吃一口,真乖”,“你應該去玩沙子,沙子更好玩”,也可以大到“你就應該過這樣的人生”。

然而這同時也可能是一座溫暖的牢獄。

於是有評判,有比較。相貌、才智、性格、行為、愛好等,一個孩子從頭到腳每一項都可能被我們納入評比。於是,即便我們不在嘴上說出來,心裡也常徘徊著一種焦慮:“我的孩子會不會不如別人的孩子?”

世間每一個個體都不相同,可我們太多時候將差異、多元,區分成了優劣、高下。

是的,我們在不自覺間妄自評比生命的優劣,衡量生命的高下。這意味著,總會有許多生命,來到這世間,註定要劃入被不滿、被輕視、被不屑、被失敗、被羞恥、被低人一等的陣營。我們在一些人面前充滿優越,又在另一些人面前滿懷自卑。

你看,從你們很小時,我們就這樣示範給你們看,如何將自我附著於外在的評判;如何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確認自我價值,彷彿只有不比別人“差”,才配活著,才算是可以交待的人生。

我們腦子裡種種無謂的“你應該”,是一根根鐵絲,試圖去矯正一棵自然、美好生長的樹木,左纏右繞,這裡掰開、那裡綁緊,這裡修剪、那裡堆簇,一心想將你們捆縛修正成我們心目中認為對的、好的、美的樣子。

我們滿心以為這些都是為了你們好,都是在傳遞愛,卻意識不到,它們真正表達的其實是否定,它們都在同聲傳遞著一個意思:你們需要改造。只有“正確”行事、表現“良好”,你們才是可愛的。

因為,我們——你們看起來強有力的巨人們,內心的底色其實是恐懼。

你本自由,是我不自由

你知道,我一向覺得自己是新時代的父母,自認跟傳統的父母不同,不推崇聽話、懂事、順從,而是信奉讓你獨立、自主、長成自己。

比如你吃飯這件事。當你滿六個月大,我就按著育兒指南,給你準備手指食物。當我們用勺子給你餵食時,你要麼將小手伸進碗裡來,要麼急切地來搶我們手裡的勺子,也渴望試一試。

這可真讓姥姥焦慮。她信奉整潔,難以忍受滿桌、滿地、滿頭滿臉的狼藉。最終我們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姥姥(或我)有一把勺子,你也有一把勺子。當然,主要是由我們的勺子把你餵飽,但你至少部分地滿足了自己動手的願望,同時也製造不了大規模的狼藉。

到一歲九個月大,我們決心將進食自主權還給你。

整整一週,每日三餐,全家人都備感焦慮。每個人看上去都在吃自己的飯,可心思和眼角餘光都在你身上:你怎麼不吃,坐在那裡發呆?怎麼才吃了這麼一點,就不吃了?滿桌子這麼多種食物,你怎麼就吃這一兩種?怎麼邊吃邊玩、磨磨蹭蹭,飯都涼了,小肚子能受得了嗎?……

但是一週過去,你向我們證明,你真的完全可以把自己餵飽(手和勺子,哪個方便用哪個,經常湯水淋漓地從碗裡撈出一根根麵條塞進嘴裡)。

有些變化發生了。一段時間以後,你有時會要求,“媽媽喂”,或者乾脆拉過我的手,放在你的小勺上。

這可真是讓我為難的時刻。每當這時,我都有一種緊張,彷彿這是你對我心目中美好秩序發起的挑戰。起初,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應你,爸爸就已經搶先說:“不行,你應該自己吃飯。”

我多麼理解爸爸的反應,因為我也看見自己心裡的憂慮:如果我同意餵你,你會不會就此依賴上喂,從此懶的自己吃飯?如果這次我鬆了口答應你,會不會就此破壞“規則”,縱容你“倒退”?

你知道,你自己進食時,有時看你吃得不多,我立刻會有一種焦慮騰然而起,真想抓起小勺再給你喂幾口,有幾次我實在忍不住,真就那麼做了;可現在當你主動要我喂,我反倒躊躇不前、內心拒斥了。多麼諷刺!

我進而發現,原來對於你吃飯這件事,我其實暗中懷有一個信念:你應該自己吃飯,並且吃得又快又多又好。唯有這樣,我才會感到你是好樣的,感到一切順遂、令人安心。凡與這一期待有所牴牾的,便很可能引發焦慮。

我得承認,我看見了自己內心的控制慾。

我得承認,在這樣的時刻,我自己與我心目中所謂“傳統父母”其實很難說有什麼本質差異。我們都試圖捍衛“正確”大倉庫裡的信念,不同的是,他們的大倉庫裡存放著“聽話”“懂事”“順從”;而我的,存放的是“獨立”“自主”。“傳統父母”因為你們顯得“不聽話”“不懂事”而焦慮;“新父母”則可能因為你們似乎顯得“不獨立”“不自主”而焦慮。前者努力想把你們改造得“聽話懂事”;後者想把你們改造得“獨立自主”。

以訓練、培養你們“獨立自主”為名,我們可能會不顧一個嬰兒害怕、無助甚至絕望地大哭,而堅持強行把他獨自留在黑暗中,讓他自行入睡;我們可能無視一個孩子想要被抱一抱的情感需求,而只是對他說:“你都這麼大了,自己走”;我們可能不願上前攙扶安撫一個因摔倒而哭泣的孩子,生怕他就此變得依賴……這何嘗不是另一個版本的“你應該聽話”?

一個小孩會不會自己如廁、會不會自己穿衣服、會不會自己洗手、會不會自己吃飯、會不會自己入睡……都可能不自覺間變成一場評比,一些父母為之暗中自得,而另一些父母為之備感焦慮。

你知道,我並非要否定“獨立”“自主”這些價值,我只是有些駭異地發現,它們如何經由我們而變異。

後來有一次,你發燒了,蔫蔫地坐在餐椅裡說,“媽媽喂……”

在拿起勺子餵你之前,我遲疑了一下——是的,我需要看見這一切,然後,放下它。

我之前擔心的“倒退”並沒有發生。看起來你知道吃飯是自己的事,也並沒打算放棄進食的自主權。退燒後的第二天,你就精神振作地自己吃飯了。

再後來,有那麼幾次,你又要求“媽媽喂”,我毫不猶豫拿起勺子餵你,兩三口之後,你就拿過勺子自顧自吃了起來。還有一次,你右手手指頭擦破了皮,滲了點血,你煞有介事地將它舉了兩天,讓我們整整餵了兩天。但之後,一等你覺得傷口無礙,自然而然恢復了自己進食。

你看,你本自由,是我不自由。

有一天早晨,我們倆收拾停當,準備出門去幼兒園。我問你:“你喜歡上幼兒園嗎?”

問完,我就意識到自己在緊張地等待你的答案。恍惚中我聽到脆生生的一句:“喜歡!”我鬆一口氣。但隨即我就發現,你其實並沒有回答,那一刻正忙著趕在穿鞋出門之前再敲打兩下餐廳那張案臺。

哈,是我的期望在“說話”。“說”了我期望聽到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的腦子究竟塞滿了多少這種“你應該”式的期望?它們可以在任何一種情境下,偷偷向我勾勒描畫一個“理想小孩”應該有的樣子。

假如我無意識地拿著這個樣子去比照你,期望你符合這個樣子,想方設法讓你變成這個樣子,我知道,我就把你推開了,我就樹起了一堵牆,把我和親愛的你隔開了。我就無法看見那一刻你的感受、需求、想法,我就感受不到、看不見真實的你了。

你肯定是常常無法符合這個樣子的,因為你就是你呀。可是我很可能會因此失望、不滿、嫌棄、憤怒、指責、攻擊、控制;而你會因此痛苦、受傷。倘若有一天父母子女真的彼此折磨、互懷怨恨,會不會就是從這堵牆開始的呢?

生命喜悅

我認識了一個小朋友,他很特別。他六七歲了,還在幼兒園裡上學。他的個子比別的小朋友都高,可每到吃飯的時候,還需要老師幫他穿上防護衣,因為他會把飯弄得滿桌子、滿地,當然也會滿身。他的頭有點歪,嘴也有點斜,走起路來總是慢吞吞的,眼神有些呆,臉上也常常沒有表情。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他跟你很不一樣。

有一天想起他,我意識到,很可能,絕大多數成年人對一個孩子的期望,種種“你應該”,在他面前都會受到挑戰。

“你應該聰明”“你應該活潑可愛”“你應該優秀”“你應該成功”“你應該能幹”“你應該勤奮”“你應該好好讀書”“你應該讀好學校”“你應該獨立”“你應該自強”“你應該情商高”“你應該人緣好”“你應該讓我省心”……

當然人們或許也會說自己期望並不高,“能當個養活自己的普通人就行”,或者“健康就行了”。可如果連“能養活自己”“正常”“健康”的期許都受到了挑戰呢?

這樣的孩子他還可愛嗎?還值得我們愛嗎?

有一個下午,幼兒園裡組織家長和孩子們一起活動。這個小朋友大概因為錯過了午覺,在幼兒園的一張小床上睡著了。他趴在上面,床對他而言有些小了,手腳都伸到了外面。

他的父母在一旁看著他的睡姿卻樂不可支,輕聲地說著什麼。然後,那位爸爸掏出手機,給他拍照,蹲下、站起,這邊拍、那邊拍。

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什麼?哦,那情不自禁的愛意,跟我和爸爸看著睡夢中的你時一樣一樣,彷彿我們所看著的,都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寶貝。

那或許就是生命的喜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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