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水節及其它

本文選自《民族文化論》,刀保堯 著,德宏州傣學學會編 德宏民族出版社出版,1997年8月。

潑水節是傣族民間盛大的傳統節日。關於這個節日的由來,不少人知道的是這樣一個傳說:

很久以前,有一個兇惡的魔王,他殺人放火,作惡多端,給人民帶來無窮的災難。只因為他神通廣大,誰也不敢惹他。他的七個妻子對他的所作所為都早已懷恨在心。有一天魔王在外喝得大醉回來,第七個妻子就假裝讚揚他說:“大王的本領真大,刀殺不死你,火燒不死你,世上只有你不會死的了。”魔王聽了很高興,不慎洩漏了自己的秘密,說:“我也會死的,只要拔下我的一根頭髮,就可以把我勒死”。夜裡,等魔王睡熟後,第七個妻子就從他頭上拔下一根頭髮,繞在他的脖子上一勒,他的頭果真掉下來了。但是,魔王的頭一落地,大地即刻燃起了熊熊大火。把頭提起,火又媳了。於是,七個妻子輪流來提魔王的頭,相約一個提一年。以後,她們交換的那一天,人們互相潑水,用清涼的淨水為七位善良的婦女洗去身上的血汙,表示對他們的紀念。

同這個傳說緊相聯繫的,是更早一些的關於“創世”的神話。

一個神話說:

很早很早以前,地上發生了一次大火,所有的土地部燒成了灰。大火過後又是一陣大風,風把灰吹成一堆一堆的。接著又下大雨,所有的地方都淹沒了,水面漂著一堆一堆的灰。後來水乾了,就成了山,出現了陸地。這時有幾個混尚 (天神) 下來。他們又矮又胖,又沒有頭髮,活象一大團肉。他們吃了被火燒得髮香了的灰土,長很好看了,卻不能飛回天上了。後來有五個變成了男人,四個變成了女人。四男四女配成了四對。四對人所生的男女又結成配偶,這樣代代繁衍下去,人就多起來了,後來有些人就到別的地方去了。於是世界上就分為國家和民族。那個沒有配偶的男人,當時就和四個男人爭妻子,那四個就把他殺了。但他的頭不能落地,一落地地就發生大火。因此他們就輪流抱著這頭,並用冷水澆潑。

另一個神話說:

很早很早以前,世上是一片莽莽蒼蒼的大草原,其中有二百六十四個很寬大的洞。混西迦在每個洞裡裝滿了種子,每年從一個洞裡揀一粒出來。在他把洞裡的種子揀完了的時候,世上發生了一次大火,大火過後,大水又來淹,一共淹了七次。每淹過一次,都有大風吹,把水面上的水泡吹得越來越大,吹成了山和海,這時候,混西迦下來撒了荷花種子。後來荷花一朵一朵地開了,混西迦又把它們分為四個大洲。荷花化為大地後,天上下來了三十六個天神,分住四大洲,每洲九個,吃了香土,分了性別,成了配偶,每洲剩下的一個,都飛回天上去了。每洲四對相配合,生男育女,人就多起來了。混西迦又派四個天神下來安排季節,其中有個混慫,他主張每月定為三十天,其他三個天神不同意,主張分為月大月小,還要有閏月,於是雙方便爭吵了起來。混慫說:“等過十年,如果我錯了,你們殺我的頭,如果你們錯了,我殺你們的頭。”過了十年,雨季變成了旱季,旱季變成了雨季,節令失調,莊稼不好了,人們的生活也就不好了。這時,混西迦叫三個天神上天去商議如何殺死混慫。要殺死混慫是不容易的,天神都沒有什麼辦法,只好去問混慫的一個妻子,混慫這個妻子因為愛著混西迦,就用混慫自己的頭髮把混慫勒死了。但混慫的頭不能落地,一落地地就發生大火,所以他的妻子們就每天(世外的一天等於世上的一年) 輪流一次抱著,並用冷水澆潑。混西迦和天神們正確地安排了世上的季節,從此莊稼長得好了,人們的生活也就好起來來了。

這兩個神話故事,也都傳為潑水節的的來歷。

以上三個故事,都大同而小異。所謂“大同”就是三個故事都有“潑水”的情節。但是我想,“文明時代”的人們會怎樣從思想感情和道德觀念上去接受這三個故事呢?第一個故事的魔王是可恨的,當殺;第二個故事的混尚,不僅不可恨,而且可憐,因為看來他只不過需要表現男性的特徵,殊不知卻被作為一個多餘的人而被殺了;第三個故事的混慫,因其錯誤主張危及民生,罪當問斬,然而對他所採取的那種治罪手段是不正當的。所以,這三個故事,如果就其思想意義而論,那是不大相同的。由此可想,如果這三個故事都是關於潑水節的傳說,那麼潑水節的意義就不好理解了。再說,就我們耳目所及,從這個節日的活動形式,很看不出同以上三個故事有自然的聯繫,很不能體現出那些意義。

“潑水”之成為一年一度的節,是這樣的:農曆清明後的第七天,男女青年們相約去到山野裡採摘一種野花,綁紮在花瓶式樣的大竹架上,槍炮齊鳴,鋩鼓震天,歡呼簇擁著拾來安放在佛寺裡或佛寺近旁。這個東西叫做“敦南賞鑑”。有的地方,扎的是奘房式樣,並裝飾木製的龍,可以車水,叫做“拱拴”。第二天,人們到佛寺裡去,把能夠搬動的木、石、銅製的佛像從佛龕裡取下來,用清水沖洗,然後放回原處。此後,大家就互相潑水了。

為什麼要給佛像潑水呢?為什麼潑水節要同佛聯結在一起呢?

《辭海·民族分冊》“潑水節”條說:“中國傣族和中南半島某些民族的新年節日。是傣族一年中最盛大的傳統節日。在傣歷六、七月 (清明節後十天左右)。因相傳是佛的生日,故又名“浴佛節”。……緬甸在緬歷新年前四天,老撾在佛曆新年(都在每年公曆四月中旬)過這個節日。”《東京夢華錄》記載:“佛生日,十大撣院各有浴佛齋會,煎香藥糖水相遺,名曰‘浴佛水’。”那末,為什麼要浴佛,又要互相潑水呢?據傳:釋迦牟尼在成佛之前,曾在河裡洗了一次澡,洗去了多年的積垢,覺得身體爽快,精神豁達,獲得了徹底的覺悟,就成了佛。由此推想而知,以後佛的信徒們也想成佛,自然要效法佛祖,所以舉行“洗禮”。

佛教傳入傣族社會的時候,佛教故事和本民族的神話故事就滲合在一起了。“浴佛”的禮儀和以上所說三個故事就是這樣摻合起來的。三個故事是傣族的,但“浴佛齋會”的禮儀就不只是傣族的。由此可見,又稱為“浴佛節”的“潑水節”並不來源於三個故事,當然,漢族古書所記的“浴佛齋會”,其具體情況並不象傣族的潑水節。這也說明了,接受佛教的諸民族又使佛教具有本民族的或是外道的特點。源於佛教的“浴佛節"在傣族社會中就成了獨具風格的 “潑水節”。

其實,我們現在過潑水節,就很少有人去追根究底了,尤其青年男女,就在這活動中互相嬉戲,表示傾心,一般人則表示互相祝福,雖然也有唸經拜佛的,但在絕大多數人的活動中已經沒有多少宗教色彩了。人類社會是不斷髮展的,風俗習慣也是不斷改變的。有些來自古老神話傳說和宗教的習俗,大多已有新的意義。我們就是要在不斷更新的社會中展示我們的民族文化。

傣族古代神話傳說,同其他民族的古代神話傳說一樣,都是“關於過去的奇談”,多麼天真爛漫。但是,我們從中可以看見某些“真相”。從上面的幾個神話傳說,就可以看見這一點。

幾個神話傳說,看來同出一轍。或許原來先有一個,而在流傳中增加了另一個內容,情節也有了改變;或許它們分別產生於不同的地域,後來溶合了,但還保留著不同的情節;或許是講述的人各講各的。幾個神話傳說的情節發展,有些是不符合思維邏輯的,因為它本來就是“不自覺的藝術方式”。所以,如果想要在這些“荒誕不經”的神話中去窮通事理,那恐怕是會枉費心機的。但是,“經過不自覺的藝術方式所加工過的自然界和社會形態”,畢竟是歷史的影子。“神話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幻想。在神話的基礎上存在著為想象所補充,以號召集體生活活動為目的的現實的真相。”只不過“神話所說的矛盾和互相變化,乃是無數的現實矛盾的互相變化對於人們所引起的一種幼稚的、想象的、主觀幻想的變化,並不是具體的矛盾所表現出來的具體變化”罷了。

幾個神話傳說的異同現象,是出於自然的。它們並不是個別人的創作,而是一個歷史時期的群眾集體創作。所謂一個歷史時期,那還是相當漫長的。流傳而逐漸形成象今天所能見到的這種神話,就大約經歷了從氏族社會到階級和國家形成的過程。這一時期,自然神有的變成了政權和統治之神,變成了統治階級所加以利用的某些抽象概念的化身,變成了高居天上的審判者。後兩個神話,就表明了這樣的發展變化情況。

古代的人們,在生產力極低的情況下生活,他們的智力還不可能使他們對其周圍世界和他們自己有較充分的認識。但是,他們已經在積極地思考問題,在追索現實存在的歷史原因,研究一切存在的東西從何發生的、如何發生的等問題。他們在生活的基礎上,憑據自己的想象,虛構了一幅混沌初開的圖景,而世界的人是由天界的神轉化過來的。這裡,天和地乃是一個整體,神也沒有比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些神是人格化的,你看,混西迦、混慫和其他天神們,他們都不是至高無上的超人的神聖,他們的活動都很近於人情世事;況且,天神們剛到世上來的時候,是很低級的,他們既沒有心,也沒有性,形體又矮又胖,連頭髮也沒有,真是怪物,只當取得了土地的滋養,才發展成為人,由此可以看出創作這樣的神話的古代人們的進化論思想。

神獸同形——人獸同形——人神同形,這是神話發展的三個階段。兩個神話是後一階段的神話,那些半神半人很容易變成真人——完全的人了,而且,他們之間的鬥爭,就佈滿了現實人生的影象。一個天神被殺死了,一個神話說是情殺,一個神話說是因為他的主張違反客觀規律而造成災害,所以被處死,這正是反映了兩個所產生的那個時代的現實鬥爭。反映這個時代的特徵的還有,原始群婚向對偶婚的過渡、農業的出現和曆法的制訂等等,這都是很值得注意的。

總之,幾個神話反映了古代傣族社會的許多方面的現象,尤其反映了作為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實踐活動的生產勞動,反映了生產勞動中人們之間的關係,因此可以說它們是歷史的影子,雖然這影子並不怎麼清晰,因為它們是幻想的形式,但如後兩個神話也可以說它們是傣族的“創世紀”。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們的認識領域擴大了。一個比一個更新的世紀越來越離開了神話的世紀。神話雖然具有永久的魅力而影響於後世的文學,然而作為真正反映新的時代特點的文學作品,已經逐漸減少了神話中那種過於荒誕的幻想,從而越來趁接近於現實。然而生活在現時代的人們,看看那些從難以確考的年代就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想想一些問題,是頗有興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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