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蘭溪--晚清亂局下一任洋槍隊領隊的興亡故事

清同治四年(1865年),閏五月初四日,浙江蘭溪的蘭江河道內,一條不起眼的官船正劈波而行。這條官船自福州而來,奉閩浙總督左宗棠之命,押解三名囚犯到蘇州,至署理兩江總督的李鴻章行轅處看押。

令人稱異的是,這三名罪犯中,有兩個竟然是金髮碧眼的洋人!真是難以想象!畢竟在五年前,也就是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趕跑咸豐皇帝,逼迫清政府先後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此時清廷上下畏洋人如虎,此等押解洋人罪犯行為,極其惹眼,令人咋舌。而更讓人吃驚的是,這三個犯人的罪名竟然是“投敵”,這個敵自然正是趨於窮途末路的太平天國。

這兩個洋人怎麼就加入了太平天國,但即便參與了太平天國運動,根據列強與大清的條約,在中國觸犯刑律的外國人享有領事裁判權,清國政府也無權拘押審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要想弄清事情原委,我們得從被捕當中為首的洋人白齊文,和他參與的洋槍隊說起。

魂歸蘭溪--晚清亂局下一任洋槍隊領隊的興亡故事

從洋槍隊到常勝軍,危局之下誕生的外籍僱傭軍

白齊文,原名H. A. Burgevine,1836年生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人。此人生性喜歡冒險,再沒來中國之前,受僱於英軍,參加過克里米亞戰爭對抗沙俄帝國,算起來那時的白齊文不過十八九歲。戰爭結束後,白齊文拿到了一筆佣金,開始了他的海外淘金旅程,他到過澳洲,也去過印度,至於什麼時候來到了中國,這還真不清楚,但應該不早於1859年。

1859年時的中國,曾國藩領導的湘軍與太平軍之間的戰爭正如火如荼,當年冬曾國藩指揮四路清軍兵圍安慶。面對天京門戶被圍困的危急局面,太平天國內部制定了東取蘇杭、上海,以達到“圍魏救趙”,並獲取東南財賦的戰略目的。

1860年5月,忠王李秀成帥師進軍蘇、杭、常、鎮。太平軍一路所向披靡,接連攻陷重鎮,於6月2日,攻克蘇州,江蘇巡撫徐有壬戰死。佔據蘇州的李秀成以蘇州為省會建立了蘇福省,將蘇南地區納入太平天國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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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攻陷蘇州不久,李秀成立即開始派軍圍攻上海。而此時剛剛被清政府任命為江蘇巡撫的薛煥,簡直如坐針氈。

蘇州等地失陷,空有巡撫名頭的薛煥以及江蘇官場的一干官吏,只能躲在上海孤城裡等待朝廷救援。可惜此時正值英法聯軍攻打大沽炮臺,京城危在旦夕,咸豐皇帝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顧及上海。而清政府在兩江範圍內最大的軍事依仗湘軍,此時正激戰安慶,曾國藩也無力東救。薛煥放眼上海四周,能救他們的只剩下盤踞在租界內的洋大人們了。

但令薛煥失望的是,因為列強正與清帝國兵戎相向,租界內的英法等國領事不願此時撕去表面上的“中立”偽裝。

在薛煥一籌莫展之際,蘇松太道吳煦和買辦出身的蘇松糧儲道楊坊,通過美國人,接觸到了僱傭兵出身的華爾。

華爾也是美國人,同樣也以僱傭兵的身份受僱於英軍參加克里米亞戰爭。但華爾的軍事素養要遠高於白齊文,自1860年4月抵達上海後,在美國“孔夫子”號輪船上服役,擔任大副。華爾同白先文一樣,千里迢迢來到中國,一方面是冒險精神作祟,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實現發財夢。長於軍事的華爾,在上海期間和白齊文臭味相投,成為了至交,他們基於中國混戰的局勢,萌生了招募僱傭軍的想法。

華爾有意組軍,楊坊和吳煦又急需需找保衛上海的軍事助力,兩方是一拍即合。巡撫薛煥當即拍板決定僱傭外籍軍隊,由吳煦和楊坊籌措佣金協助華爾招募軍隊。

有豐厚的佣金可拿,華爾的招募還算順利,很快他就糾集了兩百多人的隊伍,並自任總頭目,而白齊文這個和他一起參加過克里米亞戰爭的戰友,自然被任命為新成立的洋槍隊的隊副,成了華爾的左膀右臂。

1860年7月到8月間,太平軍一度攻入上海城下,但因嘉興被清軍圍困,且李秀成並沒有做好與洋人交惡的準備,太平軍很快就撤離上海,第一次上海之戰就此草草收場。而華爾與白齊文等人領導的洋槍隊雖在戰爭中,收復過鬆江,但也在交戰中被太平軍予以重創,幾乎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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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妙,雖然經歷大敗,可重新招募士兵的洋槍隊很快迎來了它的鼎盛。

1860年10月以後,隨著《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的先後簽訂,英法等列強因在華利益問題,對中國內戰的態度變得曖昧起來,開始逐漸向可以割讓更多主權的清政府傾斜。作為在華僅有的僱傭軍,創立之初毫不起眼的洋槍隊,也開始被列強所看重,並給予足夠的軍事支持。不僅供給先進的火器裝備,還聘請軍官訓練洋槍隊招募的華人士兵。

到1862年初,洋槍隊真正成了氣候,已經達到5000人,裝備優等的滑膛槍,還配有機槍、野戰榴彈炮以及鐵甲汽輪和炮艦隊。和大多數還是冷兵器作戰的清軍相比,洋槍隊如今簡直可謂是武裝到了牙齒!

1862(同治元年)年1月,李秀成攻克杭州後,派部將潭紹光、郜永寬率數萬之眾再次進軍上海,接連攻克上海外圍陣線,直逼城下。面對來勢洶洶的太平軍,巡撫薛煥一面向曾國藩部求援,一面依靠洋槍隊和英法等國勢力協助守城。

2月下旬,在英、法兩國駐華海軍的火力支援下,華爾和白齊文率洋槍隊反攻太平軍,七戰七捷,太平軍飲恨而退。洋槍隊通過此戰打響了名頭,愈加被上海城內的薛煥倚重,但是洋槍隊畢竟是外軍,且實力發展太快,難免被朝廷所猜忌。

為打朝廷顧慮,薛煥積極為洋槍隊奔走,不僅讓華爾和白齊文入了大清國的國籍,還為華爾、白齊文等人報捷,封賞了四品頂戴,並請皇帝為洋槍隊賜名“常勝軍”。於是這支僱傭軍搖身一變名義上成為了大清的地方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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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齊文和李鴻章

自1861年9月,曾國藩收復安慶後,太平天國在長江下游無險可守,天京門戶洞開,湘軍形成對太平軍的戰略優勢,攻克天京指日可待。當巡撫薛煥求援上海時,湘軍還真不願陷入蘇南的戰爭泥潭中,浪費攻克天京的頭等大功。於是身為曾國藩得力幕僚的李鴻章,成為援助上海的最佳人選。

1862年3月,李鴻章選募兩淮勇丁,於安慶編成一軍,便是淮軍。4月時,在曾國藩向朝廷為李鴻章討得江蘇巡撫職銜後,淮軍開始以輪船運兵陸續抵達上海。

薛煥被調離上海後,署理江蘇巡撫的李鴻章成為上海地區清軍的最高統帥,對於裝備精良的常勝軍,李鴻章自然是籠絡有加,在4月末到5月中旬,淮軍和常勝軍接連取勝,基本肅清了上海外圍的太平軍。李鴻章立刻上書朝廷,推薦加封華爾為從二品的“副將”,白齊文也獲得了三品頂戴。

只是還沒等李鴻章等人高興太久,軍事天才李秀成很快就親自殺到,清軍和常勝軍一敗塗地,就連英法聯軍也損失頗重,最後如果不是李鴻章親自督軍,淮軍上下都抱著必死之心逼退李秀成,恐怕上海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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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此時曾國藩圍逼天京,洪秀全催促李秀成即刻回援天京,上海之困不僅被解,就連蘇南等地太平軍軍力也出現空虛。

當年秋,左宗棠率軍從寧波開始向杭州推進,李鴻章也開始著手分派清軍收復蘇南失地,8月時,華爾的常勝軍也被調赴浙江,但在9月初慈溪攻城戰中,華爾被擊成重傷,旋即斃命。

華爾的意外之死,一下子讓常勝軍的領導權成了多方爭奪的焦點。而一直活在華爾影子下的白齊文,也迎來了人生中的重要機會。

常勝軍雖然名義上歸屬清軍,但實際上這支具有洋人背景的武裝力量擁有極大的自主權。初到上海的李鴻章根基薄弱自然需要籠絡他們,可隨著權力穩固,坐擁上海這個金疙瘩的李鴻章,開始以常勝軍為模板,行洋法積極改造淮軍,很快就讓淮軍面目一新,擁有很強的戰鬥力。

這時不受李鴻章制約的常勝軍就越發顯得礙眼了,華爾之死,給了李鴻章染指常勝軍的機會,可惜英法列強也不傻,根本不同意李鴻章自行任命管帶。經過幾方相商,白齊文這個也加入了大清國籍,還娶了中國妻子的美國人,成為中外多方比較認可的管帶人選。

1862年10月,清廷下旨准許白齊文接任常勝軍管帶一職。

常勝軍自成軍以來,就沒有擺脫過僱傭軍的本質,不管是華爾也好,白齊文也罷,都是為了從戰爭中獲取鉅額財富來的。他們協助清軍攻城,城破後會同清軍一道大肆劫掠,搜搜刮百姓財富,充當酬金,這樣便往往使一城之內的百姓奔命啼哭,哀嚎不止,此等景象簡直慘絕人寰!

白齊文相較於華爾,其貪婪、專橫尤甚。在白齊文接任管帶不久,李鴻章原本打算召集常勝軍支援鏖戰天京的曾國藩,但最終沒能成行,此舉反倒引起白齊文的極大不滿。因為常勝軍有仗打才有鉅額的佣金可拿,這下隊伍集結了又不讓去了,這不是拿洋大爺開涮嗎?

白齊文糾集隊伍進入松江城,準被大肆劫掠一番,鬧得城內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好在松江的知府和參將好言勸慰,承諾必然發餉,白齊文這才停止搶掠。但事情還沒完,白齊文仗著洋人身份,根本不把李鴻章放在眼裡,帶著數十名軍官來到上海興師問罪,不僅把負責為常勝軍籌餉的楊坊打了一頓,還順帶強走了楊坊錢莊內寄存的清軍餉銀。

白齊文的無法無天,不僅讓李鴻章大怒,同時也給了李鴻章收拾常勝軍的機會。當即撤銷白齊文管帶職責,懸賞五萬兩緝拿他。順帶手,李鴻章還將會辦常勝軍軍務的吳煦、楊坊擼了職,換上了自己的人馬。在李鴻章強硬幹涉下,常勝軍被裁汰至三千人。

而白齊文自然不服,跑到北京找英法公使幫忙復職,清廷不敢惹,讓江蘇巡撫李鴻章自己看著辦。李鴻章對白齊文所為簡直厭惡到極點,堅持不同意白齊文重掌常勝軍,最後英國公使妥協,改委任英國人戈登為常勝軍管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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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白齊文完全沒可能重回常勝軍,惱羞成怒的他,召集舊部,搶了一條常勝軍的輪船,跑到蘇州,嚮慕王譚紹光輸誠,搖身一變成了太平天國的洋人兄弟。

這下不僅清方震怒,英美等國更是顏面無光。李鴻章對待此等冥頑不靈之徒,毫不客氣,立刻發佈通緝,直言拿到白齊文不拘生死,賞銀三千兩。

跑到太平天國陣營的白齊文並沒有如願以償的掌握軍隊,雖然譚紹光對他禮遇有加,卻一直不授予實職,了無趣味的白齊文最終在1863年10月以病告退,向戈登投降,並在戈登的幫助下回到了上海租界。

李鴻章對白齊文恨得牙癢癢,得知其投降戈登返回了上海後,立刻以白齊文入了清國國籍是為由,要求對白齊文進行拘押審判。但在美國公使的強烈干涉下,只得同意將白齊文驅逐出境,永久不能回到中國。

美國駐滬領事將極不情願的白齊文遣送到日本看管,期間1864年3月,白齊文賊心不改,又偷偷跑回中國,但很快就被美國領事抓了回去。

1865年3月,白齊文再次潛回中國,同行的除了一箇中國翻譯,還有一個英國人克令。這時的太平天國運動已經進入尾聲,首都天京早被湘軍攻破,洪秀全已死,只剩下閩浙一帶還有太平軍在零星抵抗。白齊文計劃前往潭州投奔那裡的太平軍,可在途中被福州稅務司盤獲,拘押到左宗棠手裡,於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白齊文的被捕,自然引起美國駐上海領事的關注,並要求將白齊文交予領事館處理,左宗棠拒絕了。事情鬧到京城的總理衙門,總理大臣奕訢只得就此事照會美國公使,但恰巧此時美國公使離職返美,一應事務由秘書衛三畏代理。

有意思的是,衛三畏極力主張將白齊文交由清國審理問罪,並申明白齊文藐視兩國法律,罪所難免,美國不應庇護。為了促成此事,衛三畏向美國國務卿寫信做了詳細的報告,歷陳情由。

可衛三畏還未收到國務卿的回信,一則噩耗倒是先行傳來。

1865年6月26日(同治四年,閏五月初四日),押解白齊文的官船行至浙江蘭溪匯頭灘時,忽然狂風大作,船隻當即被傾覆江內,包括船老大、士兵、白齊文等罪犯在內13人全部沉入江中溺亡。

此事來得太過蹊蹺,坊間傳聞是李鴻章做的手腳,但一行人死了個乾淨,並無實據證明是李鴻章所為。

基於衛三畏主張白齊文歸中國問罪的情況,很大可能性白齊文會成為受到中國法律制裁的第一個洋人,這個對處於外交劣勢的清國政府有著非凡的政治意義,李鴻章暗中殺害白齊文就有點於理不通了。

不過不管事實如何,白齊文這個懷揣發財夢的美國兵痞,還是隨著舟船的傾覆魂歸蘭溪,結束了他那備受爭議的一生,也給後世留下了一段未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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