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被一則新聞刷屏了：
臺灣主持人傅達仁的親屬，公開了傅先生生前的最後畫面。
與眾不同的是，這段人生最後的視頻，是關於安樂死的。
我們可以看到傅達仁的灑脫，而陪伴左右的家人，卻是心情萬般複雜地唱歌送完最後一程。
視頻很短，感受卻很綿長：震撼。
能夠有尊嚴的選擇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充滿勇氣的事情，讓人心生感動卻也心生蒼涼。
而就在事件發生時，民謠與詩的作者樊曉敏老師寫了一篇文章，給過我們力量。
1
是不久前的事情。
2018年5月的一天，澳大利亞國寶級科學家，104歲的古德爾登上飛機。
6月初，臺灣著名體育節目主持人傅仁達登上飛機。
這兩個風牛馬不相及的人都是要去瑞士，赴一場共同的特殊的約。
死亡之約。
瑞士是可以合法進行安樂死的國家。
一看到“安樂死”這三個，恐怕很多人心裡已有小波瀾，覺得自己有話說。
不急，先來認真聽一聽西蒙的故事，好嗎？
2
2016年，BBC跟拍西蒙整整十個月的時間，做了紀錄片《西蒙的選擇》。
西蒙是妥妥的人生贏家。
他劍橋大學畢業，會四國語言，能言善道，幽默機智，有些大男子主義，是公司也永遠是朋友們中的靈魂人物。
他的家庭快樂溫馨，他有彼此深愛的妻子，優秀的女兒，和可愛的外孫，還有，八十多歲的慈愛老母，情意深厚的姐妹。
在他們所有人眼裡，西蒙讓每天都陽光燦爛。
一切都聽起來很圓滿。
可是，也從來是，人生不會有真正的圓滿。
2016年1月7日，57歲的西蒙拿到診斷證明：運動神經元疾病。
這種疾病一般半年到一年的時間，病人的說話能力會越來越差，直到別人全然不能理解他們。
最後，他們的胳膊將完全麻木，雙腿完全無力，最要命的是呼吸，分分鐘都會短促困難。
在西蒙眼裡，這非常可怕。
西蒙說他一向是獨立的人，這樣的結局絕不是他的風格。從醫院開車回家的路上，他就決定要去瑞士進行安樂死。
他很好就想好了日期，11月2日，那是他出生的日子。
西蒙還不忘開玩笑：我希望來個獨具一格，搖滾風的安樂死服務，而且，在墓地裡你們誰見過出生和死亡同一天的人，這很酷，是不是？
當然，絕對，不是。在他的親人們眼裡。
西蒙的妻子戴比很害怕，也很生氣。
他們的女兒三年前得了骨癌，在疼痛難以忍受的時候，她求母親殺了她。好在，第二天醒來，女兒對媽媽道了歉。
因此黛比對西蒙的決定表示不能接受：
“我女兒當時還有一線希望，直到最後，我們都在期望能多一天，多一刻美好時光，…為什麼西蒙不能這樣？”
可黛比對他選擇了尊重，她說：
“真的非常難過，超級難過，我們很相愛。但是我覺得，如果你愛著他們，那麼在他們生命的盡頭，就讓他們做他們想做的事。”
白髮人送黑髮人，那種悲傷更是難以言喻，西蒙的母親把西蒙從小到大的照片一一擺出來，他小時候的事，八十多歲的老人還記著那樣清楚。
西蒙的母親說：
“我會去（瑞士），他出生的時候我也陪著他。
我不鼓勵他去安樂死。
但我會陪著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在這之前他會一直好好生活，不是嗎？”
然而，她又那麼想找尋一絲希望，眼巴巴的對記者說：
“我是這麼想的。
我不知道有沒人去了瑞士，但改變了主意，最後回家了。
我不知道有沒人這麼做過，你知道嗎？”
這兩個西蒙生命至親至痛的女人，她們都不說，可心裡都那麼那麼渴望西蒙能改變決定。
黛比和家人為素來愛熱鬧西蒙舉辦聚會和像孩子一樣的遊戲，他眾多的朋友也為他提前進行了聖誕相聚。
每次相聚，他仍然什麼事都摻和，很有求勝心。他笑的那麼歡樂，他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為自己的笑話笑的不能自已。
平日裡他還是愛和外孫逗樂，和忠誠的狗狗阿道夫嬉戲，一遍遍叫他們“good boy”。
也有時會坐著坐著就落淚，他說他想看著孩子們長大。
在親朋們眼裡，西蒙依然能享受生活的美好，他們多麼多麼希望西蒙能多陪他們一刻。
西蒙呢？
3
每次聚會中，西蒙都坐在那裡，看著他的至愛親朋，呵呵笑的像個天真的孩子。
可是，一個曾經是人群中心的人，那麼會講笑話的人，會講四國語言的人。
那麼熱愛自由的靈魂，笑裡會有多少講不出的沮喪悲傷？
10月，西蒙開始步履蹣跚，他有時會跌倒，只能依靠柺杖，他一遍遍地在本子上吃力的寫下：
“奧，我討厭眼前的這一切，我卻無能為力。”
“我不喜歡，恥辱，無助，總之，不像男人。我真的寧願死，也不願不像個男人。”
“我甚至都不能自己擦屁股。”
他說：“ 生命有來亦有終去時，現在就是我離開的理想時間。 ”
黛比終於陪西蒙去了瑞士辦手續，在那裡她仍在徒勞的掙扎，她質問醫生：
“你怎麼知道他此時此刻精神健全”
“會不會只是因為他今天害怕了？可能換個時間，比如明天，他可能就會改變主意了？”
醫生這樣回答黛比：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想要把你的丈夫儘可能多的留在你的身邊。
因為你愛他。
而且很難很難接受，在生命自然結束之前，就要和他說再見了。
願意讓親人安樂死的人心裡，比進行安樂死的人更難受。
···
死亡，不一定可怕，死亡可以看作一個儀式。”
西蒙還不忘開玩笑,他在本子上寫道：“我會破個記錄，我會請22個人，這多美好啊”。
黛比咬著嘴唇沒有哭，只有眼淚悄悄滑落下來。
在約定的那一天，11月2日9點37分，西蒙已躺在床上。
醫生最後一次問他：
“我已經告知了你，如果你打開點滴就會死，你清楚打開點滴自己就會死這件事嗎？”
西蒙迫不及待似地點頭。
9點38分，西蒙打開早已錄好的給黛比的話：
“我真的很愛很愛你，黛比。….. 感謝上帝讓我們找到了彼此。”
然後他摸到點滴開關，用力的，沒有一點猶豫的，把它推到最大。
一直陪在身邊的黛比神情恍惚，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
只是，在不久前，她曾說：“我覺得，遇見他，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紀錄片的最後，是西蒙還健康時的一段視頻，他和他的狗狗阿爾夫，隨著音樂，傻孩子一樣亂扭亂跳。
生命曾那樣美好，那樣鮮活。
4
是的，西蒙從容的走了。
可是，他妻子和母親無法從容，她們悲傷又剋制的面容下，是一顆破碎的心。
她用多久，才可以釋然他那樣的死別？
西蒙的母親亦然。
在西蒙的追悼會，當西蒙朋友剛剛開始說：
“我所認識的這個人正如你們所記住的那樣，是上帝賜予的珍寶，機靈聰慧，能言善道……”
西蒙母親滿是皺紋的臉泛起微笑，可是嘴唇不停的不停的哆嗦，眼裡滿是淚水。
要多久，白髮蒼蒼的母親才可以平復兒子決然而去的心碎？
請你告訴我，有真正“安樂”的死嗎？
然而，我並不是想指責西蒙的選擇。
一個生意盎然，總是人群中心的男人，一直驕傲自信活著的人，面對生命的朽壞，無助，全然不能掌控。
那種沮喪和潰敗感，我們可以理解，但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就像傅仁達說的：
“病在我身上，我是絕症痛不欲生的人，為什麼非要讓我受痛苦，誰有這個權利啊。”
他和西蒙一樣，只是想要有尊嚴一些的離去。
另一種原由的安樂死更讓人覺得無奈悲傷。
文章開頭舉例的古德爾教授，不是不熱愛生活，他102歲還在工作。
在他安樂死的幾個月前，他在家裡摔了一跤，兩天後才被發現送醫，沒人知道那兩天他是怎麼過的，他只提到自己大聲求救無人回應，這之後，他說：
“活這麼久，我很後悔….”
那麼，他們究竟是死於“安樂死”，還是死於孤單和絕望？
他們總讓我更感到悲傷，我知道孤單和絕望是可以怎樣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5
在寫這篇文章時，時時想起我一個堂叔。
他父母很早就過世，上面有兩個哥哥，哥哥們對他的打罵遠多於關愛。他學習一直很好，但因為家貧，剛上到初二就輟學。
很多年裡，他輾轉流離四處打工，因為老實，軟弱，身材瘦小，常被人欺負，也常被拖欠工錢。後來他落腳在石家莊，也一度小本生意做得不錯，但更多是時運不濟。
他也曾有過婚姻，可那個女人很快就拿著他的錢跑了。之後他一直對找個媳婦孜孜不倦，也一直受傷受騙，沒有找到。
剛過四十歲，他開始不斷生病，甲亢，嚴重缺鉀等等，行走都有些困難，錢也全花光了。
失去工作能力的他，連給工廠看大門的工作也保不住了。他不到二十歲就出外打工，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最終卻只能一身傷。
雙手空空的還鄉，是那麼徹底的雙手空空。他二哥早已把他在老家的舊房子給賣了。
我哥哥曾把他接到自己家小住，以前那麼喜歡在小輩面前充個大拿，嘻嘻哈哈笑罵的人，變得非常非常地沉默，常是坐在角落裡睡意沉昏。
在一個堂侄家住著，他心裡大概是很不落忍的，沒呆幾天他執意要走，回老家後，他二哥不要他跟自己住，把他安置在一個堂兄弟廢棄的小偏房裡。
後來他的病情急劇惡化，甚至神志不清，在村子裡追著羊亂跑，他二哥狠狠踹了他幾腳，他再也無法行走。
然後，很快地，他只能躺在床上殘喘。
我去看他，正值冬天，屋裡子寒冷地要命，他已瘦的已經完全不成樣子。
至今，他的慘狀在我腦海裡清晰如昨，可我不想描述。
我叫他，他微弱地哼一聲，後來艱難地吞嚥了一點我帶給他的食物。
他二哥告訴我，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我走後，第二天，他去世了。
他是心裡有多麼冷，多麼無望，才那麼快離開了人世？
……
我也依然清晰記得，第二年夏天我去過拉薩。
在大昭寺，看著煙霧繚繞中的佛像，看著在佛像面前虔誠下跪的人們，我想起三叔的離世，哭得不能自已。
倘若真有神靈，他為什麼讓一個善良的人一生孤苦？
倘若神靈慈悲，他為什麼一眼都不肯眷顧一個淒涼的靈魂？
很多年裡，三叔一次次走進我的夢裡，醒裡夢裡，總是有淚。
我忘不了啊，在我幼年時他給予我和哥哥的點點暖意；
我忘不了啊，剛上大學時，他騎著自行車那麼大老遠去看我，可是那個虛榮的可惡的女孩都不肯留他多坐一會；
我忘不了啊，我第一次單獨出門去太原看爸爸，他氣喘吁吁趕到車站，塞給我別人難得的送他的無錫排骨，無錫排骨，真的，特別好吃……
為什麼就沒能多看他幾次？
可是，多看他幾次又怎樣呢？那點稀薄的愛能挽留他的生命嗎？
一個無人等候的人，沒有任何盼望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會追問，活著，做什麼？
誰能點燃一顆絕望地自熄的心？
我曾經因他的淒涼離世責怪神靈不公。
可是，年歲越長，越發覺得， 是不是，恰恰是在這個時候，宗教更能彰顯它的意義和價值。
它會告訴你，不要在乎人世苦難，死亡的到來恰是新生命的開始，你還有更大的盼望，有天上的父，他會永遠等候你，彌補你所有創傷，溫柔擦去你所有淚水，給予你真正的永恆的安寧喜樂。
他會告訴你：“哀慟的人有福了，他必受安慰”。
這安慰，不僅是對死者，亦是對生者。
可是，我們都是“人”世間的凡人啊？
請你告訴我，那一樁凡人的死亡裡可以有“安樂”？
6
豆瓣上，一個作者說，“忘記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惡習之一” 。
看到這句話時，心裡一震。
是的，我們需要提醒自己，它總在，永在，我們和我們最愛的人都會死。
只有這樣，我們才會認真去想，那些我們註定註定要離去的親人啊，我們怎麼樣對待他們，才可以，在永遠離開我們的那一天，不那麼多懊惱，不那麼多追悔莫及？
只有這樣，我們才會認真思考，究竟怎樣的生，究竟有生之年看重些什麼，才可以讓我們更多領略到這個世界的美好，趣味，溫情脈脈？
才可以，在生命終結時，不羞愧，不嘆息？
不是嗎？只有活得坦然，尊嚴，才可以死時多一分坦然，尊嚴，不管它是否可以“安樂”。
想再強調一遍，亦是對自己，提醒，“死亡如影隨形”。
那麼，請今天，每天，對親人，對這個世界更溫柔一點。
請今天，每天，對自己，更認真一點。
唯願時光流逝，而你我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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