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

賈平凹: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

沉思中的賈平凹(魏鋒 攝)

文丨賈平凹 魏鋒

二十三年前的1993年,賈平凹創作的《廢都》在經歷了出版、被禁、解禁一波又一波的劫難後,開始走向世界。2016年1月,由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翻譯的英文版《廢都》由俄克拉荷馬大學出版並在美國首發……

2015年歲末,距離《老生》出版不足一年半時間,賈平凹又推出其第十六部長篇小說《極花》,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於2016年3月推出。

2016年,對於賈平凹來說,是一個收穫之年,他也將越來越受到關注。

在許多人眼裡,擁有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書法家、畫家頭銜,被譽為“鬼才”“怪才”“奇才”的賈平凹可謂功成名就,是命運的寵兒。然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賈平凹不止一次在不同場合吐露肺腑之言:“六十年裡見過彩旗和鮮花,也見過黑暗和荒涼,為自己寫出某個作品而興奮過、得意過,也為寫不出自己嚮往的作品而焦躁、煩惱和無奈過。”“我雖然在城市裡生活了幾十年,平日自詡有現代思維,卻仍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裡替我寫的這些人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寫越寫不下去……”

但是,在四十多年的文學征途上,自稱“鄉村的幽靈在城市裡哀號”的賈平凹又有著“無論未來我能走到哪一步,我現在覺得我還有寫作的飢餓感和強烈的衝動”的執拗,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創作熱情,筆耕不輟。

賈平凹: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

《極花》單行本

每隔兩年就出一部長篇,“文壇勞模”的創造力從何而來?

在五十歲到六十歲這十年中,我覺得自己寫得多些,特別是到了五十歲以後,我覺得才瞭解了一些事情,能寫一些文章了。實際上,我五十歲以前寫得並不好,對於這之後寫的《秦腔》《高興》《古爐》《帶燈》《老生》這幾部長篇小說,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的。有人說我怎麼年紀大了卻越來越能寫,我想這是閱歷所至。我不主張人們稱我為“文壇勞模”,作家就是一個行當,本身就是弄這一行的,自己覺得還能寫,就多寫一些。

我的創作主要緣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這個時代的關注和了解,沒有與這個社會脫節。有許多人年紀大了就開始與時代脫節,基本上不關心社會上發生的事了。我現在雖然六十多歲了,文學創作和生活節奏與三十歲、四十歲時是一樣的,一天忙忙碌碌的,也疲勞,但總想把自己感覺能寫的東西寫出來。因為這個,你對中國社會一定要有個把握和了解。另一個方面,是對手中的筆和紙仍有一種新鮮感。人上了年紀以後,有時候就懶得不想動彈,有時候想動彈,筆下的感覺卻沒有了。一個作家不但要和社會有親近感,也要和筆墨紙硯有親近感,始終保持激情的感覺,否則文章就寫成一般性的記錄了,若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感覺會慢慢消退,到那時就寫不成了。

平心而論,這麼多年,我做到了潛心創作。除逢年過節和外事活動外,每天早上8點老婆準時把我送到書房,一直到晚上12點以後才出來。我一年裡要參加各種活動,這種情況下還要保證自己的寫作時間,不免得罪了不少人,被說成架子大,其實我是真的沒有時間應酬。我寫了這麼多小說,也產生了影響,但沒有成為一個好丈夫和一個好父親,為家裡做的事情特別少,女兒上學接送、開家長會,甚至有時候連她生病住院都沒時間去,對於這些,我是很愧疚的。

賈平凹: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

賈平凹(右)在其書房接受魏鋒專訪

《帶燈》《老生》的素材來源

就文學創作而言,有人主張純虛構,有人主張關注社會問題。但我還是堅持創作自己感興趣的農村題材。《帶燈》這部2013年出版的小說,雖然有藝術加工的成分,但寫的是鄉村的現實生活,這些素材都是採訪到的事實,書中每個人物都有真實的原型,沒有編造,四十萬字花費三年時間寫完。

《帶燈》的素材來自一位深山中的鄉鎮女幹部的短信講述。我曾多次收到莫名短信,短信以詩一般的語言講述自己的生活感受與工作中的故事。起初我沒有在意,短信讀後隨手刪除,後來發現這位女幹部語言生動、故事有趣,就漸漸以筆抄錄,於是就有了創作一部反映鄉村現實題材小說的想法。

後來,在這位負責任又善於開展工作的女幹部帶領下,我到那個吃飯喝水都成問題的深山裡,與她最親近的鄉民——各個村寨的“老夥計”聊了很多,我不僅結識了一些可敬的農民朋友,也進一步瞭解了農村的現狀。小說中收錄了一部分這位鄉鎮女幹部的文字,有一部分是虛構加工的。我時常感到,創作《帶燈》的過程其實也是整理我自己的過程。

從山村回到西安後,這位鄉鎮女幹部堅持每天給我發短信,談工作和生活、追求和嚮往,也說悲憤和憂傷,似乎什麼都不避諱,還定期寄來核桃、山梨,還有鄉政府發給村寨的文件、通知、工作規劃、上訪材料、領導講稿等。有一次可能是她疏忽了,寄來的文件裡夾了一份她因工作失誤而寫的檢查的草稿……如《帶燈》中描述的一樣,山裡的村民樸實、可愛,生活比較散漫,與外界聯繫很少。

“你是我在城裡的神,我是你在山裡的廟……”作為《帶燈》小說的女主人公的原型,這位萬般辛苦地為國家在基層鄉鎮服務百姓的女幹部,在短信中顯示出具有一定的文學天賦,但我不希望、也沒有鼓勵這位鄉鎮幹部去圓文學夢——因為她是沒有被世俗汙染的一個人,如果不去追求那些理想的東西,她很可能就會心靈麻木,混同於一些鄉鎮幹部去跑個官、弄個錢,可是她不會那樣去做。

寫作《老生》是我第一次“民間寫史”的嘗試,它也是我在構思和前期準備上“最糾結”“特費勁”、寫作時“最隨心”“最順暢”的一部小說。《老生》寫了一百年來的歷史,這些歷史有的是我小時候常聽老人們講的,也有後來聽看望我的鄉親們講的,有的為自己所經歷,還有自己親自走訪過的,我以自己的想法把它寫出來。選擇2014年3月把這部長篇拿出來與讀者見面(後首發於《當代》2014年第5期),因為公曆3月21日,也是農曆的二月二十一,是我的生日,算是給自己的壽禮。我經常講,文學是一個品種,你只能寫這個時代的品種,對於這個時代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個人的獨立思考,寫自己想寫的或自己能寫的文章,表達出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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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中的賈平凹(木南 攝)

賈平凹: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

《極花》主人公胡蝶(盛萬鴻 繪)

《極花》的創作初衷

這個故事的雛形是寫《高興》的時候聽來的,是發生在老鄉身邊的一個故事,之後我又不斷地走訪、瞭解有關故事,但十多年沒有動筆去寫。寫《老生》時有了寫《極花》這部小說的想法,真正動筆則是在2015年夏季。

我寫《高興》時,一個在西安打工的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到山西,警察解救她的那一晚,我和朋友孫見喜守在電話機旁,直到半夜那邊才打電話來說解救成功了,他們正往山外跑呢。後來才知道詳情,當地人攆啊打啊,比電影情節還令人緊張。這件事像刀子一樣刻在我心裡,一想起來,覺得那刀子還在往深處剜。《極花》的重點不是寫警察怎麼解救被拐賣的胡蝶,這種案件在中國太多太多,別的案件可能比拐賣更離奇和兇殘。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關注的是農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

我雖然在城市裡生活了幾十年,平日自詡有現代思維,卻仍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裡替我寫的這些人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寫越寫不下去,我是鄉村的幽靈,在城市裡哀號。農村的凋敝尤為值得注意。一般而言,有四條線共同在村子裡起作用:政權、法律、宗教信仰和家族。但這些都在日新月異中發生著變化,廟沒有了,家族關係淡了,法律也因為地方偏僻而顯得鬆懈,各種組織又不健全,導致了農村的無序狀態,大量的人往城市裡擁,在這過程中發生了很多奇特的事。政府是很重視新農村建設的,但農村裡沒有了年輕人,靠那些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去建設?這不現實。在一些農村看到集中蓋起來的漂亮房子,但那些地方基本上是離城近、自然生態好的,稍微偏遠些的村子,是沒有那個能力的。沒技術、沒資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裡,靠地吃飯,靠天吃飯,無法娶妻生子……

我越到現在這個年齡,越對自己創作的作品不滿意,寫得相對慢了一些。《秦腔》以後的作品沒有特別滿意的,但畢竟都是自己寫的,寫的時候滿懷信心,下了好多功夫,至於寫得好不好都由讀者來評判。當然,於我而言,把它寫出來就是了。我不可能寫別的故事,也不會去寫自己不瞭解的故事。

賈平凹:我關注的是城市怎樣肥大了而農村怎樣凋敝著

賈平凹(右一)與鄉親敘舊,瞭解農村現狀

作品始終表現出對鄉村的沉重現實關切

作家肩負著一定的社會責任,寫到一定時候,就自然而然要為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盡一份責任。作家的使命是要關注現實,要對社會抱著很大的感情,研究社會的走向,對社會的焦慮、憂患,不是嘴上說的事情,要真正操那個心。你對社會的研究越深,對社會的發展有深度關注,你對社會向前怎麼走就有一個比較準確的預期和把握。

從開始創作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了,我現在還熱衷於農村題材的寫作,儘自己所能講好中國農村的故事。我近十年的長篇小說也都圍繞著這個展開:《高興》(2005年)講述了劉高興那些來自農村、流落都市的拾荒者的故事;《秦腔》(2008年)集中表現了改革開放年代鄉村的價值觀念、人際關係在傳統格局中的深刻變化;《古爐》(2011年)書寫被迫捲入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之中的一個村莊裡的人和事;《帶燈》(2013年)以櫻鎮綜治辦公室女主任為主角,寫中國農村當下基層的現狀;《老生》(2014年)描寫發生在陝西南部山村的民間故事,寫出了一首20世紀中國的“悲愴奏鳴曲”;《極花》(2016年)通過寫一個被拐賣到農村的婦女,展現農村的凋敝現狀。未來時日,對於農村,我還將繼續寫下去。

作為一個當代的中國作家,生活在這個時代是必然要關注現實的,不關注是不可能寫出作品的。要真實地展現中國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並進行真實的、準確的、全面的呈現,在呈現過程中不是調侃的、戲謔的,而應該投入巨大的感情來寫,要把真實的一面表達出來,才可能把這個時代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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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在棣花鎮老街採風(木 南 攝)

人一生做不成幾件事,我唯一堅持的可能就是寫作

一直以來,我寫作時不用電腦,都是用筆手寫的。完成一部小說的創作,用壞上百支筆習以為常了。我覺得堅持手寫很有意思,雖然慢了一點,但創作時筆和稿紙相融的靈感在。原來想過用電腦,但我小時候沒學過拼音,開始學電腦就要用拼音,但是學不會,就不用電腦了,現在寫的作品仍舊請人用電腦打印出來。此外,我個人覺得手寫能保留原稿,電腦寫作就保留不了。實際上這個問題無所謂,哪個順手就使用哪種方法。我也經常唸叨,人一生寫多少字是有定數的,用電腦寫得快,寫完就沒啥寫了;電腦手寫板寫出來的字,看起來難看一些,再說長時間用電腦,就不會寫毛筆字了。這就好比以前人都吃手擀麵,後來有了壓面機,壓面機又方便又快捷,省時省事,大家都說好,吃上一段時間機器壓的面後,大家就不愛吃了,還是喜歡手擀麵。

文學創作與影視創作是兩碼事,影視傳播面比較廣,有些作品本來影響不大,但通過影視傳播,擴大了作品的影響面。對於影視,我沒有精力,也沒有涉足過。寫作對我而言,就像是磁場強大的磁鐵,一輩子專注地在寫作上耕耘,也算是一件幸事。我的長篇小說,誰要改就改去。到目前,我的小說先後被改編了六七部,有的拍得好,有的拍得一般,還有的拍出來我都沒有看到。

人一生做不成幾件事,我唯一堅持的可能就是寫作。到現在的年齡,覺得寫作有一點隨心所欲,尤其在長篇創作上,慢慢悟出了一些東西,然後就把自己想到的、思索的表達出來。文壇是一個比較殘酷的名利場,淘汰率特別高,現在回顧當年和我一起在全國獲獎的那些作家,大多數已不再從事文學創作,而我一直堅持寫作。有時候覺得自己現在已是個老漢,卻跟二十幾歲的小夥兒一塊寫,有幾次獲獎時要我發表感言,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自己能和年輕人一塊寫,證明自己還能寫,還沒有落伍。寫作於我,是一種生命的需要。

我是一個不善交際的人。作為一個作家,我覺得首先應該把自己的作品寫好。至於向外推廣,就不是個人能力所能達到的了。《廢都》之前,我的作品被翻譯的較多,《廢都》遭禁後,被翻譯的作品少了,我只能“守株待兔”。我不懂外語,翻譯的效果到底怎麼樣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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