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於燕青:花事

花事

於 燕 青

我在蘭水遇見了蘭花。

蘭花,大片大片地呈現在我眼前,花正好, 香正馥。只是我納悶,像我這般容易激動之人, 忽然面對如此盛大之美,卻波瀾不驚,心境如此平靜,一點也不像之前在建寧看荷花、在杭州看鬱金香那樣。

那時去建寧,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荷花一望無際,我被這恣肆的美驚豔得不知所措。去杭州,正趕上鬱金香花展,公園裡成片的鬱金香亦是讓人心潮澎湃。同品種的花聚在一起,那整齊劃一的美總是很有震撼力的,那是一種轟然的、有神聖儀式感的美。蘭花卻不給人這樣的感覺。

細想,荷花、鬱金香,要麼花大、要麼色豔, 那美是觸目驚心的,強烈吸引人眼球的。而蘭花, 非“花大色豔”一族,它是一種懂得節制的花, 它的美含有貴氣與個性,不能被整齊劃一的。蘭花的香也不是那種鋪天蓋地的,不是那種沁肺的香,它的香是細密的幽微的,是暗香。也許蘭花就該讓人“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讓人“吐氣如蘭”。

古人稱蘭花為“蘭蕙”,以“蘭心蕙質”來形容優雅的理想女性,蘭花也用來比喻品格高尚的君子。孔子曰:“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 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禮記》中有大臣向皇上奏事要懷抱香蘭的記載。可見蘭花是何等不尋常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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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那些栽種蘭花的盆也是頗有講究的。蘭圃裡有泥盆、瓦盆、塑料盆、紫砂盆,形狀有圓盆、方盆、菱形盆、高腳盆等等,凡蘭花專用盆謂之“蘭盆”。不是所有的花都有專盆,即使栽種牡丹、玫瑰、鬱金香、水仙等名花,用的盆也只能稱為花盆,唯有栽植蘭花的盆稱為“蘭盆”。蘭盆,不但要造型美觀、講究品相,還要順其情適其性。因蘭花的習性喜潤而不喜溼,故蘭盆須透氣性好、排水性好、吸溼性。蘭盆不宜凸肚,因為凸肚就易積水。蘭盆宜敞口鼎足,下部鑿通氣孔,可令風從底部入盆,透氣通風。泥瓦盆透氣疏水良好, 適合種蘭,但沒有紫砂蘭盆美觀。我家就有一個六菱形的紅泥色高腳細腰肢的紫砂蘭盆,器形玲瓏婀娜。盆的六面分別刻有草書與蘭花圖,甚是典雅。曾聽一女士說她非常喜歡蘭花,苦於市場上出售的蘭盆幾乎都是紫砂盆,缺乏時尚感。我便感嘆,蘭盆豈能用時尚?蘭盆只能用經典。豈不知,工藝悠久的紫砂老泥摶制而成的紫砂盆植蘭,最是廳堂、文房案頭的清供。紫砂工藝在清代發展鼎盛,紫砂蘭盆盛極一時。據說如今紫砂古盆亦是極其珍貴,收藏者一盆難求,貴如黃金。

紫砂盆古秀,有舊色,有文心有品位,經典獨絕。經典是有根的,而時尚只是一陣風。瓷盆透氣性與滲水性都差,且新瓷盆燥氣未脫,不適合養蘭。清人張光照在論及蘭盆時說:“擇盆必以本土紫砂為上,或硃紅色,或紫肝色……”清人朱克柔在他的《第一香筆記》裡寫道:“凡栽蘭蕙, 須盆與花稱……”蘭花必須要有好的蘭盆來配, 有點“好馬配好鞍”的意思。

在蘭水,見到最多的是墨蘭。墨蘭植株較大, 葉革質、劍形,挺拔,深綠色,有光澤。花莖從基部長長地伸出來,花冠也是不張揚的,唇瓣, 數朵纖巧地分列於花稈上,在葉間半隱半明。花色素雅,暗紫或紫褐色,也有暗黃綠色的,也有淺桃紅或白色的。

墨蘭也叫“報歲蘭”,因其在春節期間開花。只開一季花,卻開在最當開的時節。真是“好花知時節”。春節,尋常百姓家置墨蘭一盆於几案之上,多麼典雅。不禁想,這也算是一種很討巧的花, 多少讓我想起《紅樓夢》裡的薛寶釵來。

建蘭與墨蘭有些相像,孿生姐妹般,從葉片上看,墨蘭的葉子寬一些,建蘭的葉子窄一些。建蘭有點憨,憨妹子不知道討巧,一年多次開花, 這樣的拼,讓人情何以堪?

因其多次開花,故又稱建蘭為“四季蘭”。說到建蘭,就想起清代著名畫家惲壽平的《九蘭圖》, 畫的就是建蘭。畫面著色古樸,圖上是幾枝亭亭花莖,一莖多花,花姿婀娜,帶些微光,整個畫面只見花不見葉,更顯簡潔蒼秀,並在畫上題字: “澹遠堂主人貽我建蘭數枝,寓齋清芬不散,塵襟灑然,喜而製圖,再佔長律以答來美。美人和露剪秋芳,分得瑤華作佩 ,雲散楚江猶有畹,根離閩海尚留香,借君曉夢生花管,伴我秋吟舊錦囊,靜對可能同臭味,室中從此到相忘。毘陵弟惲壽平求正兼博同人共和之。”這惲壽平字寫得好看,文章也寫得好,真是一篇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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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吸引我的還是寒蘭,它一下子就驚到了我。我是在一個叫張森苗的蘭圃裡見到了寒蘭。森苗,起初我以為是他起的藝名,以為園藝師也有藝名。問過才知道,就是本名,一出生爹媽就給的。這個有著植物名字的人侍弄著一大片草本植物,是何等深的緣分?

一直以來,傲雪之花,只知有梅,不知有蘭。原來寒蘭亦是開在寒處的花,凌寒開放,天氣越冷花越香,自有英雄品格。園藝師把一盆寒蘭挪到我的面前,說它也叫“素心蘭”。我一看就愛上了,不僅愛它的意象,也愛它的品相。素心蘭連花帶葉皆青綠,我向來愛綠色的花。如果此花有心,那麼心也是綠色的吧?一顆素潔的心自然要叫素心了。寒蘭株型與建蘭相似,但更修長健美,葉較細,清秀如竹葉,薄革質,略帶老綠色, 花瓣呈嫩綠色。園藝師說還有其他色澤的,只是, 蘭圃裡我只見到綠色的寒蘭。能見到這初心的綠, 足矣。

蘭花有國蘭與洋蘭之分,墨蘭、建蘭、寒蘭皆屬國蘭。當地蘭花品種豐富,尤以建蘭(又叫秋蘭)、墨蘭、寒蘭、春蘭最多。

所謂當地,也就是蘭水。蘭水,其實是南靖的古稱。古時的南靖稱作“蘭水”,也稱“蘭陵”, 因多出名蘭佳品,故得此名。宋代,當地人趙時庚就著有《金漳蘭譜》,是我國第一部,也是世界最早的蘭花專著。我喜歡“蘭水”這個地名,我不知道這麼好聽這麼詩意的地名,是怎麼被改掉的。“靖”字雖然寓意安好、安靜、平定、平安、恭敬的意思,但也常讓我想起導致北宋滅亡的“靖康之亂”與發生在明朝的靖難,讓我想到其中的血腥與苦難。要不是我在這裡看到這些“空谷佳人”,我或許永遠都不會對“南靖”這個地名質問。蘭水也好南靖也罷,地屬閩南地區,亞熱帶氣候, 雨水豐沛,植被繁茂,自然給野生蘭花提供了生長的條件。前面說到的惲壽平《九蘭圖》的款識裡, 有一句“根離閩海尚留香”,就道出了建蘭與閩南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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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洋蘭,這些年大行其道的蝴蝶蘭和大花蕙蘭都屬洋蘭。我在蘭圃裡拍下了幾張大花蕙蘭的照片,一嘟嚕一嘟嚕開得豪放,花朵碩大而明豔,這樣一路豔豔地開到花事荼靡,也是很喜人的。大花蕙蘭花色繁多,黃、白、綠、紅、粉及複色等,像是很努力過一番的,遺憾的是,色豔無香。讓我想起清人漲潮在《幽夢影》中說過的: “凡花色之嬌媚者, 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 多不結實。”這麼想著,便有寒蘭的香氣襲來,幽香陣陣,令我挪不開腳步,在此花前佇立良久,想我刻意去聞卻聞不到,不經意間卻是暗香浮動。花開達幾個月之久,香氣也達幾個月之久,想那花香怎能這樣不住地釋放,如同將強風暴一點一點釋放?蘭花的香是清香是幽香,不似玉蘭花或七里香那樣濃烈,重重地襲來,讓人天昏地暗。怪不得蘭花有“天下第一香”“王者香”之譽。

我愛國蘭更甚。對於蘭花,歷代聖人賢人文人騷客多有賦詩或作畫題詞流傳後世。畫蘭之風興起於宋代,宋宗室第十世孫趙孟堅是宋代著名畫家,他的兩幅春蘭畫卷真跡至今仍保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內。據說宋亡後他隱居畫蘭以示清高, 蘭花從此成為忠貞的象徵。

關於蘭花的詩文數不勝數。屈原時楚國朝野崇尚蘭花,宮苑內廣植蘭花,楚懷王給兒子起名“子蘭”,屈原在《離騷》《九歌》《九章》等詩篇中,把蘭比作美女、君子、賢人。可見蘭花在當時的楚國是多麼受人喜愛與尊崇。鄭燮有詩句“千古幽貞是此花,不求聞達只煙霞”,孫克弘也有詩句“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獨”,還有劉伯溫的“幽蘭花,為誰好,露冷風清香自老”,薛網的“我愛幽蘭異眾芳,不將顏色媚春陽”。這些描寫蘭花的詩句裡面都有一個“幽”字。幽,隱藏、安靜、優雅的意思,意象甚好。想這世間萬物真是妙不可言,世間雖有苦難,亦有美好事物作補償,比如這世間的花。

一直覺得桃花與櫻花很相像,也常常分不清哪個是桃花哪個是櫻花。

那年在外地,下著雨,看到前方路旁一棵開花的樹,枝葉婆娑,花朵妖嬈繁茂,遠遠望去像是要溢出天地間。待走近,方知是桃花。儘管細雨打溼了路面,天還涼著,桃花依然灼灼,只是孤單的一棵桃樹,不知道怎麼被種在了路邊,與周遭的植物與這冷的雨天不相符。桃花太美,深粉色的,讓人看了既喜悅也悲傷,那是一種孤絕的美。這路邊孤單的一棵桃花,讓我忽然醒悟, 這樣的花是註定要與人的情感有瓜葛的。

我一直喜愛桃花,只是我總是被人告誡說桃花是不好的,不能在桃花樹下照相,否則會精神錯亂,說桃花一開放就有很多花癲病暴發。

花癲病也叫桃花瘋,還有人叫“三月桃花病”。那其實是一種狂躁型精神病,這種病一到陽春三月便情緒高昂,像打了雞血,瑣碎小事便可暴跳如雷,甚至有破壞或攻擊的行為,尤其對異性興趣高漲。說的人神情凝重而神秘,聽的人不寒而慄。生活中也確實見過幾個所謂的桃花病,都是病入膏肓的。我見過一個男人一到桃花開放季就到處瘋跑,口裡大聲叫著一個與桃花一樣豔麗的女人名字。開花、發病都恰在此時,可憐的桃花就成了罪魁。於是人們說,桃花有妖氣,桃花讓人想到色情,想到“桃花運”,想到風塵女子…… 女作家肖勤在一篇小說裡,用“眼窩很深,帶點桃花”來形容從事藝術的男人,只這一筆就寫絕了。然而許多女人化妝就喜歡描畫個桃花眼,上眼皮桃粉色漸漸暈開,再配桃粉色口紅,果然平添一股妖媚氣。總之,樹是有性別的,“弱柳夭桃” 最是女性化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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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想來,桃花與梅花是有些相像的,只是梅花枝幹骨感遒勁,梅花開放的背景是大地真乾淨一片白茫茫,自身也近乎潔癖的乾淨,葉片幾乎看不到,這樣一來,傲骨就出來了,凜然與滄桑也出來了。而桃花則需要熱鬧的春意盎然做背景, 熱鬧的綠葉做陪襯,一出場就鑼鼓喧天。這樣一來,兩個長相相似的美女就顯出風骨與性格的迥異。桃花畢竟是美豔的,於是人們對桃花的愛就帶了些矛盾,越是矛盾就越是難於抑制,回頭率僅次於玫瑰。很多詩人把桃花寫進詩裡,唐人錢起的“桃花徒照地,終被笑妖紅”,把桃花的處境表達得淋漓盡致。儘管有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還有陸游的“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更有《桃花扇》裡那染著李香君鮮血的桃花,亦不能改變人們對桃花的偏見。但畢竟桃花的開落與愛情的休慼相關,讓桃花在人的情慾上擔當如此重要的角色,也不能說不被看重吧。

櫻花和桃花承載了許多人為的想象,曼陀羅花則是花中異端。

曼陀羅花又叫洋金花、大喇叭花、山茄子、夕顏,文人還稱其為彼岸花、生死之花、幽靈花。曼陀羅花有劇毒。開白色花或淡黃綠色花。我只見過淡黃綠色的花,在一次採風途中見到的,花冠如倒置的喇叭。一幫文友還不知道此花的名字, 便被它異質的美所吸引,齊刷刷地亮出手機來拍照,卻不知道這詭異的花這妖豔的美能把人帶進無邊的黑暗。

曼陀羅花可做麻醉藥,它可讓人瞬間跌入黑暗。東漢末年傑出的醫學家華佗,據說他發明了以曼陀羅花、生草烏、香白芷、當歸、川芎、天南星六味藥組成的麻沸散,為病人動手術,比歐洲人使用麻醉劑早一千六百多年。古人將此藥稱為“蒙汗藥”。在《水滸傳》中看到多處有關蒙汗藥的描寫,最精彩的當屬《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楊志和手下官兵押送生辰綱,在黃泥崗中計,喝了吳用、晁蓋等人放了蒙汗藥的水酒,楊志縱使再有見識再謹慎也抵不過蒙汗藥。書上描寫:“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裡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 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 遮蓋好了, 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楊志口裡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還有一處描寫亦是讓人難忘。在《水滸傳》第二十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中,寫武松被押解途中來到十字坡孫二孃開的酒店,兩個押解的公人亦是被下了蒙汗藥的酒灌倒,幸虧武松早有警覺, 他和兩個公人才倖免於難。當孫二孃調了解藥將公人灌醒之後,醒轉來的公人竟還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裡?這家恁麼好酒,我們吃恁不多, 便咋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時再問他買吃。”可見這蒙汗藥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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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是抵不過麻藥那無邊的黑。第一次做手術,闌尾手術。麻藥反應讓術中的我牙關緊閉, 渾身篩糠般地顫抖。後來的三次膝關節手術,讓我更是領教了麻藥的厲害。腰麻,也就是半麻, 上半身清醒,下半身麻木,我無法進入睡眠,剛要睡去便會窒息,鼻腔喉頭像被什麼東西堵住, 於是就又掙扎著驚醒過來。瞌睡、窒息、掙扎, 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掙扎,最後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做全麻手術,讓我迅速遁入黑暗, 我竟然像一個慣走夜路的人,甚至依戀那黑暗不肯回轉來。當我終於聽到了這個世界的聲音,聽見有人對我說:“你要是聽見了,就搖搖頭。”我拼了全身力氣,可我的頭絲毫不動。我在黑暗中詛咒一朵花,曼陀羅花,這黑暗之花讓我經歷痛苦。我聽到護士的聲音,可是我依然動不了。我拼命掙扎,不知多久才終於睜開眼,喊出幾個字。我以為我在喊,可實際上,沒人能聽見。

那一刻,我讀懂曼陀羅花,多麼絢爛而無力的迷夢啊。

刊於《福建文學》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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