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坦:孔氏南宗“讓爵”考

[關鍵詞]孔氏南宗;讓爵;孔洙;元世祖;楊士奇

[摘 要]宋金元對峙時期,孔氏南北宗各立襲封衍聖公。至元十九年,南宗孔洙赴大都入覲。明代史志記孔洙讓爵於北宗及元世祖讚語等事,其情節於元代史書多無考。《元史·世祖本紀九》僅記載授官一件事。元后期蘇天爵等文人始言及孔洙讓爵於北宗,但元朝官方文獻中沒有孔洙讓爵的記載。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最早見於明宣德初年楊士奇所作《魯林懷思圖詩後序》。至明孝宗時期,沈傑在其著和疏中加進了孔洙以襲封銅印納於朝的細節。孔治襲爵是因為他系“孔夫子之嫡孫”、功臣之後,有德有文有功,與孔洙並無關係。據世祖朝北方儒臣與孔氏北宗的關係以及蒙古體例,廷議孔洙復爵兌現的可能性極小。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當為楊士奇杜撰。孔洙讓爵故事之演變跟南宗爭取特殊待遇有關。

孔氏家族作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家族”,曾因歷代封建王朝對孔子的尊崇而安享尊榮,也曾隨著封建王朝的更替而飄搖動盪。兩宋交替之際,孔氏宗子就因為金朝南侵而分裂為南、北二宗。宋高宗建 炎 二 年(1128年),孔 子 四 十 八 代孫衍聖公孔端友隨高宗渡江,在衢州重建孔氏家廟。其弟孔端操之子孔玠亦隨從至衢州。孔端友卒後,孔玠襲封衍聖公。孔玠四傳至孔洙。元滅宋後,孔 洙 失 爵。完 顏 氏 入 主 中 原 後 尊 孔 崇儒,另立留在曲阜的孔端操之另一子孔璠為衍聖公,主奉 曲 阜 孔 子 林 廟 祭 祀。孔璠三傳至孔元措。孔元措在金亡前夕歸附大蒙古國,窩闊臺合罕詔令 其 復 爵①。孔 元 措 傳 爵 於 侄 孫 孔 湞。蒙哥汗二年(1252年),孔湞被奪爵。此後,曲阜孔子林廟祀事由曲阜縣縣尹孔之全、孔治或孔庭族長相繼權攝達四十餘年。史稱宋朝與金元對峙時期的衢州孔氏為孔氏南宗,曲阜孔氏為孔氏北宗。

元世 祖 至 元 十 三 年(1276年)春,南 宋 恭 帝投降元朝,南北政權割據對峙狀態結束,國家統一。至元十九年十一月,孔洙北上大都(今北京)入覲元世祖。元世祖以孔洙“為國子祭酒,兼提舉浙東道 學 校 事”②,加 以 籠 絡,並 示 優 遇。《元史》對該事件的記載比較簡略,明代中期以後的史籍和方誌對該事件的記載反而詳細,特別是多出了忽必烈的讚語和孔洙以宋時所降襲封銅印納於朝等細節。陳循等撰修、成書於明景泰七年(1456年)的《寰宇通志》是現存最早記載孔洙讓爵故事的史部書籍,茲書卷二十七“衢州府·流寓·孔端友”條說:

元初封孔子後,疑 所 立,或言孔氏子孫寓衢者乃其宗子,召孔洙 赴 闕。洙以封爵遜於居曲阜者,世祖曰:“寧違榮而不違道,真聖人後也。”拜國子祭酒③。

這段文字雖只有57個字,卻表述了孔洙覲見元世祖事件的三個主要情節,可簡略概括為讓爵、讚語與授官。該條記載對後世史書及後人認識孔氏南宗影響甚大。如明英宗時吏部尚書兼翰林院 學 士 李 賢 等 奉 敕 撰 修、成書於天順五年(1461年)的《明 一 統 志》所 記 孔 洙 讓 爵 故 事,即本之於該通志,僅改易數字而已。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衢 州 知 府 沈 傑《乞 添 授 衢 州 孔 氏官職及處置祀田疏》所述孔洙辭爵故事,又主要以《寰 宇 通 志》、《明 一 統 志》中 的 “衢 州 府 · 流寓·孔端友”條為藍本。《明史·孔彥繩傳》所記孔洙讓爵故事,當是以沈傑的這本奏疏為根據。清代孔繼汾《闕里文獻考》等書所載孔洙讓爵故事與前述諸書略同。今人研究孔氏家族史及衢州孔氏的論著述及孔洙讓爵故事,也多以沈傑奏疏為依據①,而沒有對奏疏中的讓爵故事追本溯源。其中部分論著甚至在沈傑奏疏的基礎上推演故事情節,所述孔洙讓爵故事離歷史的真實愈來愈遠。

趙文坦:孔氏南宗“讓爵”考

浙江衢州孔氏家廟“孔洙讓爵”圖


《元史》中沒有孔洙的傳記,現存元代典籍中也沒有孔洙的碑銘行狀之類的資料。然孔洙在宋末元初江南儒林中有著相當大的影響,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程 鉅 夫 受 世 祖 之 命 求 賢 於 江南,物色的對象大約二十四人,其中就有孔洙②。考證孔洙入覲故事,對於研究孔氏家族史、元朝統治者對孔子後裔的態度以及孔氏大小宗角色的轉換等都會有所裨益,故本文對孔洙讓爵之事及其故事演變做些粗淺的探討。本文考論不一定確當,希望得到專家、同行教正。

一、 《元史》記載的孔洙入覲

《元史》對孔洙讓爵朝覲忽必烈事件的記載,與明人 所 言 出 入 甚 大。茲 書 卷 十 二《世 祖 本 紀九》“至元十九年十一月丁卯”下記:

江南襲封衍聖 公 孔 洙 入 覲,以 為 國 子 祭 酒,兼提舉浙東道學校事,就給俸祿與護持林廟璽書。

宋朝 既 亡,孔 洙 自 然 失 爵,故 稱“江 南 襲 封 衍 聖公”,猶言“亡宋襲封衍聖公”。所謂“國子祭酒”,只是虛銜,孔洙之實職僅是提舉浙東道學校事。該條僅記載了孔洙入覲後授官這一件事,沒有讓爵故事,也沒有世祖的讚語。《元史》本紀主要是依據元朝皇帝的實錄編纂而成,《世祖本紀》的重要來源就是《世 祖 實 錄》③。《世 祖 實 錄》開 修 於至元三十一 年(1294年)六 月,成書於元貞元年(1295年)六 月。該 實 錄 現 已 不 存,而 現 存 元 代典籍中又沒有孔洙的碑傳行狀等史料,那麼上引《元史·世祖本紀九》“至元十九年十一月丁卯”條記事就是關於孔洙入覲的最原始、最有價值的史料了。孔洙在《元史》中僅三見,另兩處亦未見記載孔洙讓爵及忽必烈對孔洙的讚語④。

孔洙朝覲後南還,路過曲阜,拜謁孔子林廟,並與曲阜縣縣尹、權主孔子林廟祀事的孔治及曲阜孔氏族人會面,事見孔子五十三代孫孔淑所撰《闕里世系圖題辭》⑤:

當聖朝混一之初,宋故五十三代襲封洙首膺召命。還,謁林廟,與今襲封公治暨諸族會。百 年 之分,一旦複合,吾族之盛事。

這即是說,孔洙至元十九年拜謁孔子林廟,孔氏南、北二宗隨著宋元兩個封建王朝對峙局面的結束又複合為一了。孔淑又說:

淑欲取南北譜牒,校同異以為定本,久未之遂。近叨職著庭,而房從侄遂昌縣尹楷適以赴調寓京師,因相與參訂,合為 一 圖,將鋟木以傳不朽,復 序本末大概以識其端。噫,闕里正傳皆於是乎。在後之人,寧可不知其所自邪。

孔淑所說的“遂昌縣尹楷”即孔洙之子孔楷,曾隨孔洙入覲。孔洙授浙東儒學提舉,孔楷授常州路儒學教授,後改遂昌縣尹,再授崇安縣 尹。元 成宗元貞元年,曲阜孔治襲封衍聖公。不 久,孔 淑和孔楷參訂南、北宗譜,共訂孔氏總圖。元 朝 以闕里孔治一支為大宗子、襲封爵,已得到孔洙之子孔楷的認可。孔淑所作該“題辭”在大德四年(1300年),距孔洙覲見忽必烈不足二十年,對至元年間的典故當比較熟悉,然並未提及孔洙讓爵故事。文宗時期,曲阜孔氏和衢州孔氏曾共修孔氏宗 譜⑥。衢 州 孔 氏,自 孔 洙 之 後 便 逐 漸 衰 微了。然而,孔洙能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召見,對孔氏南宗來說,畢竟是件榮耀的事情,孔洙的後裔屢向人道及,亦人之常情。只不過故事流傳愈久,故事情節推演愈多。

二 、元朝後期史家、文士記載的孔洙讓爵故事

《元史》等元代正史雖然沒有記載孔洙讓爵之事,但是在元朝後期四位著名文人的文集中皆言及過孔洙讓爵事。如所周知,元人詩文集富含元代歷史的重要史料,我們自然不能忽視。下面依次摘引資料,簡介其作者,並對其中孔洙讓爵的說法進行分析。

其一是蘇天爵《題孔氏家藏宋敕牒後》中的記載。茲文曰:

建炎南渡,衍 聖 公 亦 徙 三 衢……嘗 聞 故 老 雲:宋社既墟,廷議以襲封之爵當歸三衢,彼 固 辭 曰:“吾既不能守林廟墳墓,其敢受是封乎!”嗚呼,孔氏居江南者,皆當以斯言為念也。因觀學文所藏七世祖毅甫郎中元祐五年赴闕敕,感而為之書。

蘇天爵(1294~1352)是著名的文學家、史 學 家,字伯修,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歷官翰林院待制、監察御史、御史臺都事、刑部郎中、禮部侍郎、禮部尚書、湖廣行省參知政事、江浙行省參知政事等職。編撰有《元朝名臣事略》和《元文類》,與修《文宗實錄》、《英宗實錄》等,對當代歷史文獻極為熟 悉,同 時 關 於 遼、金、宋史的知識也很淵博②。蘇天爵既是一位嚴謹的史學家,對元朝歷史及典故的記載應是非常審慎的。上引蘇天爵《題孔氏家藏宋敕牒後》中“嘗聞故老雲”這五個字,說明元朝官方文獻中沒有孔洙讓爵的記錄。

值得注意的是,蘇氏所記孔洙讓爵原因與前述《寰宇通志》的說法截然不同。“吾既不能守林廟墳墓,其敢受是封乎!”其意可理解為:孔 洙 不是主動讓爵,而是自認為沒有資格襲爵,因而不敢襲爵。

上引蘇天爵文,實際上顯示出蘇天爵對江南孔氏後裔的一種態度。在判斷蘇氏態度之前,我們不妨從他的另一篇文章《書黃提學贈孔世川序後》來看他對孔氏宗法的看法。茲文雲:

昔者國家初定中國,而孔子五十一世孫金奉常襲封衍聖公抱禮樂之器來歸,文治由是興焉。奉常既老,有冒孔氏以承其祀者,族人訟之有司,誣被刑苦,乃復訴之於朝,始正其事。是則世川之曾大父、大父也。邇年復有謬欲奪襲封者,天爵適居中臺幕府,帥諸御史力言其事。未幾,忝貳春官,具事始末白於廟堂,丞相以聞,制可其請,孔氏宗法卒歸於正焉③。

這段文字記述了兩次衍聖公爵位之爭,前一次是指元憲宗二 年(1252年)孔 湞 奪 爵 事 件。是 年,孔治聯合孔氏族人訴告孔湞不修祖祀,致孔湞被奪爵。奉常襲封衍聖公即孔元措。孔世 川 之 曾大父孔鼒,金末授開封令,入大蒙古國 後,為 濟、兗、單三州等處宣課提領。曾提領監修 林 廟 事,勤慎廉幹,致力於恢復曲阜孔廟舊制。憲 宗 時,再任曲阜林廟監修、攝祀事。《闕里文獻考》所記“又以宗系失傳,感憤陳論,獲辨正焉”④,說的也是與孔湞爭訟事。世川之大父即元敬。後 一 次爵位爭奪,是 指 元 順 帝 元 統 元 年(1333年)襲 封衍聖公孔思晦卒後,孔氏族人又有覬覦爵位者,致使思晦子克堅長時間未能襲封爵位,而由曲阜縣縣尹孔克欽權攝孔子林廟祀事。經過蘇天爵兩次助力,任職御史臺時“帥諸御史力言其事”,任職中書禮部時“具事始末白於廟堂”,再經丞相奏明順帝,孔 克 堅 終 於 在 後 至 元 六 年(1340年)襲封爵位⑤。在蘇天爵看來,由孔氏大宗子孔克堅襲爵 才 符 合 孔 氏 宗 法,“孔 氏 宗 法 卒 歸 於 正焉”。總之,蘇天爵認為金元時期曲阜的衍聖公乃孔氏大宗。

蘇天爵《題孔氏家藏宋敕牒後》中提到的孔學文,《元史》無傳,事蹟不詳。但元代著名文人許有壬、傅 若 金 的 詩 文 集 中 曾 有 提 及。許 有 壬《至正集》⑥卷九有《孔學文奉先世毅夫先生元符三年甄敘告身求題》詩一首,卷十三又有《孔學文奉先世毅夫先生元祐五年召赴闕尚書省牒求題》詩一首。毅夫即蘇天爵所說的孔學文“七世祖毅甫”。孔毅甫即孔平仲,宋代臨江新喻(今江西新餘)人,字義甫,又字毅甫或毅夫。《宋史》卷三四四有傳,孔繼汾《闕里文獻考》卷九四《子孫著聞者考第十五之二十二》中也有他的小傳。傳雲:

平仲是孔子第四十七代孫,與其兄文仲、武仲皆以文名享 譽 宋 代,有“三 孔”之 稱①。據 此 可 知,孔學文是孔子第五十四代孫。又,傅若金《傅與礪詩集》②卷 五 有 《和孔學文從奏延 春 閣》詩 一首,內有“奏對御筵多密近,退趨春院總委蛇”之句,可知 孔 學 文 曾 任 經 筵 官 和 禮 部 官。卷 七 有《送孔學文之湘鄉州判》詩一首,內有“郡邑頻騷動,朝廷失撫綏”之句,可知孔學文又曾做過湘鄉州判官,時間當在元末農民起義爆發之後。孔學文也有可能曾是蘇天爵的部屬。由蘇天爵文、許有壬詩推測,孔學文以家藏宋敕牒向當時許多著名的官僚、文士求題,當然有以家世、家學自豪或向人炫耀的意思。而蘇天爵寫作《題孔氏家藏宋敕牒後》的用意值得玩味,他沒有讚揚“三孔”的家世、才學和聲譽,而是勸“孔氏居江南者”以孔洙的話(即“吾 既 不 能 守 林 廟 墳 墓,其 敢 受 是 封乎”)為念,似乎是不讓學文拿其先祖的敕牒炫耀於人。孔洙讓爵的故事或許僅是蘇天爵假託,藉以勸導孔學文而已。蘇天爵可能是最早提及孔洙讓爵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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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第四十七代孫孔文仲、武仲、平仲三兄弟俱以文名,系當時名重一時的學者,與蘇東坡兄弟齊名。孔文仲去世



其二是黃溍《承直郎潮州路總管府知事孔君墓誌銘》中的記載。茲文曰:

十九年秋七月,有 詔 令 洙 赴 闕,架 閣 公 以 族 長被命與俱,中道而返,洙獨入對。廷議俾仍嗣襲,洙力辭,乃以為國子祭酒,提舉浙東學校③。

黃溍(1277~1357)是元代中後期著名的文學家,婺州義烏(今 浙 江 義 烏)人,生年還較蘇天爵早17年。延祐二年(1315年)進士,曾任臺 州 寧 海丞、諸暨州 判 官、江浙等處儒學提舉等地方官。入朝官至侍講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筵事,執經進講凡32次。《元史》本傳稱黃溍之學“博極天下之書,而約之於至精,剖析經史疑難,及古今因革制度名物之屬,旁引曲證,多先儒所未發”,著有《日損齋稿》33卷、《義烏志》7卷、《筆記》1卷等④。黃溍是元朝中後期的文章大家,危素說,順帝時期,“凡典冊詔令,銘述功德,多以命公(黃溍)。他求文者,日盈於門,力麾之而弗去,雖絕域殊邦,亦皆知所寶愛”⑤。

黃溍《承直郎潮州路總管府知事孔君墓誌銘》所 記 墓 主 即 孔 濤,字 世 平,孔子第五十三代孫,衢州人。孔濤生於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卒於至正二 年(1342年)。孔 洙 入 覲 時,孔 濤 尚未出生。“架閣公”即孔濤之祖孔應祥,在宋朝時任從政郎,主管尚書刑、工部架閣文字,故稱“架閣公”,入元朝隱居弗仕⑥ 。該墓誌銘,是孔濤死後,黃溍應其後人孔思構的請託而作。

黃溍在茲墓誌銘中又說:“君之葬也,思構已記歲月納諸壙,復以狀來謁銘。予締交 於 君,最久且親,自謂知君莫予若,而狀之所述,多予未及知者,予固不得而略也。庸備著以為序,而 銘 以系之。”既然“狀之所述,多予未及知者”,那麼孔洙讓爵故 事 很 可 能 出 自 孔 濤 後 人(思 構)之 口。黃溍悉聞這個故事時距孔洙入覲元世祖約有六十年了。黃溍在茲墓誌銘中提及孔洙讓爵故事,僅僅用了9個字(“廷議俾仍嗣襲,洙力辭”),甚是簡略。大凡請 託 之 作,溢 美 甚 至 虛 誇 之 詞 在所難免,所以我們 有 理 由 對 該 故 事 的 真 實 性 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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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乾隆時期的《欽定孔氏家規》



其三是陳旅《送孔彥明教授建昌序》中的記載。茲文曰:

自宋建炎中,四 十 八 代 曰 端 友 者,以 襲 封 從 高宗渡江,因家於衢。至五十三代曰洙者,始 內 附 我朝。會曲阜有爭立之 訟,廷論謂洙實宗緒之正,宜紹爵如故。而洙乃力辭南歸,爵遂弗及其後⑦。

陳旅也是元代中後期著名的儒士、文學家,字眾仲,興 化 莆 田 (今 屬 福 建)人。元 統 二 年 (1334年),出 為 江 浙 儒 學 副 提 舉。後 至 元 四 年(1338年),入為 應 奉 翰 林 文 字。至 正 元 年(1341年),遷國子 監 丞。陳 旅 以“博 學 多 聞”著 稱,得 到 虞集、馬祖常、趙 世 延 等 文 學 大 家 的 賞 識⑧。陳 氏《送孔彥明教授建昌序》也沒有記載孔洙辭爵的細節。陳旅生於至元二十五 年(1288年),卒 於至正三年(1343年),卒年較孔濤晚一年。陳 旅對孔洙讓爵故事的記述,較之黃溍的記述,未詳孰早孰晚。

孔彥明是孔洙的孫子,孔子 第 五 十 五 代 孫,名公溥,字彥明。前引陳旅的序文又說,彥 明 將為建昌儒學教授,“求言於餘。餘告之 曰:彥 明,子兄弟必襲封而後為能世其家乎?蓋能傳夫子之道以教人者,誠世職也。昔舜命契為 司 徒,以敷五教,是孔氏之祖以教為職矣。成湯 著 降 衷、綏猷之訓,箕子陳洪範,為武王之師。至 夫 子 遂以大成之聖,垂憲萬世。子思又能推明 其 道,授其徒,傳至於今日。是天專以教事屬孔氏。則彥明之為教授也,得其世職矣。又何必襲封之為能世其家哉”!既然孔彥明求言於陳旅,那麼茲序所述孔洙讓爵故事極有可能出自孔彥明之口。這段話也透露出孔彥明心中念念不忘乃祖失去爵位的情結。

其四是胡翰《孔氏家廟碑》中的記 載。茲 文曰:

宋亡,元氏改物。至元間,曲阜之宗子斬其後,以端友之 孫 洙 當 襲 爵,降 旨 徵 之。洙 入 朝,固 讓。特授國子祭酒,歸守江南廟祀①。

胡翰是元朝後期至明初的著名文人,字仲申,金華(今屬浙江)人,生於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年),卒於明 太 祖 洪 武 十 四 年(1381年),其 人 生主要還是在元朝度過的。明洪武初年,胡翰受聘修《元 史》,負 責 《五 行 志》、《英 宗 本 紀》、《睿 宗傳》、《拜住傳》及《忙哥撒兒傳》②,對元世祖時期的史實典故也應當比較熟悉。胡翰的文章在元后期和明代享有盛譽,“同郡黃溍、柳貫以文章名天下,見翰 文,稱 之 不 容 口。遊 元 都,公 卿 交 譽之”,“文章與宋濂、王禕相上下”③。胡翰有可能從黃溍處聽聞孔洙讓爵的故事。

元順 帝 至 正 十 九 年(1359年)九 月,朱 元 璋部將 常 遇 春 攻 克 衢 州,王愷受命總制衢州軍民事。王愷拜謁衢州孔廟,命有司葺而新 之。《孔氏家廟碑》即是此次修葺後,胡翰受衢州孔子後裔請託而作,因此上引該碑中的一段話更有可能是根據他們的敘述寫作的。遺憾的是,胡翰對孔洙讓爵故事的記載亦很簡略。

綜上所述,可歸納 為 兩 點:第 一,蘇 天 爵、黃溍、陳旅、胡翰等博學多聞又熟悉元朝典故的文人、史家雖然在其文集中提及孔洙讓爵故事,但是皆沒有記載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由此我們可以斷定:元世祖稱讚孔洙之語當為後人虛構。第二,元 朝 官 方 文 獻 資 料 中 沒 有 孔 洙 讓 爵 的 記錄。蘇天爵等四人的文章多是受孔氏南宗後人請託而作,讓爵故事或出自孔氏南宗後人之口,或得自傳聞。四人中也只有蘇天爵記載了孔洙辭爵的理由,卻與前揭《寰宇通志》、《明一統志》等明清史籍的說法迥然不同。

三、 明朝著名文士楊士奇記載的孔洙讓爵故事

前述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不 見 於 元 代 典籍,最早出現於明宣宗宣德初年著名文人楊士奇撰寫的《魯林懷思圖詩後序》中。茲序雲:

吾聞元有天下,詔求曲阜之後,將命為衍聖公,主孔林之祀,議久未決。有言衢孔故世嫡也,徵至,力辭曰:“先人葬衢 數 世 矣,不 可 以 去,請 授 曲 阜 之長者。”元君 嘆 曰:“寧違榮而不違道,真 聖 人 之 後也。”從其志而命為國子祭酒④。

楊士奇(1366~1444),名 寓,字 士 奇,泰 和(今江西泰和)人。明仁宗、宣宗、英宗朝內閣重臣,曾官翰林學士、左春坊大學士,以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又曾兼兵部尚書。有史 才,建 文帝初年與修《太祖實錄》,後歷任《太宗實錄》、《仁宗實錄》、《宣宗實錄》的總裁官。著有《東里集》等,編有《文淵閣書目》、《歷代名臣奏議》等。魯林懷思詩、圖皆為孔子五十五代孫孔克準所作。孔克準,字則夫,衢州人,孔傳的九世孫,明成祖、仁宗、宣 宗 時 期 曾 兩 任 太 常 寺 丞。 宣 德 元 年(1426年),“皇 帝 遣 太 常 寺 寺 丞 孔 克 準”詣 闕 裡“致祭於大成至聖文宣王”⑤。王洪《魯林懷思並序》說:“魯 林 懷 思 詩 為 太 常 寺 丞 孔 公 克 準 而 作也。”“北瞻魯林,眷言有懷,因為圖以自見。”⑥除楊士奇、王洪外,當時著名文士、朝中權 臣 楊 榮、夏元吉等也有題魯林懷思圖的詩作⑦。

楊士奇茲序所記孔洙讓爵故事與元 人 的 記載相比,有兩大變化:一是多出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就筆者所見相關史料,最早記載“寧違榮而不違道,真聖人之後也”這句讚語的,就是楊士奇這篇序了。二是孔洙辭爵的理由與蘇天爵所說不同,由自認為沒有資格而讓曲阜襲封變成了不願離 開 衢 州 祖 墓。也 就 是 說,孔 洙 以 衢 州 為“首丘”了。

趙文坦:孔氏南宗“讓爵”考

明初名臣兼學者楊士奇


前已述及,楊士奇是學識淵博且有史才的學者,又是朝廷重臣,在述及歷史故事時自然會很審慎。他在茲序中用了“吾聞”兩個字,大概是要表明所記孔洙讓爵的理由和元世祖的讚語皆得自傳聞,未有文獻上的依據。楊士奇撰作此序的時間是宣德元年,距離孔洙入覲已經144年,為什麼所述情節反而詳細、生動了呢?筆者以為楊氏茲序很值得玩味。

孔治襲爵後的品階是中議大夫(正四品),遠高於 宋 代 衍 聖 公 (正 八 品)。元 仁 宗 延 祐 三 年(1316年),孔子五十四代孫孔思晦襲封衍聖公。自此以後,衍聖公爵位由孔思晦的子孫後代世襲罔替。泰定三 年(1326年),衍聖公階升至嘉議大夫(正三 品)。順 帝 至 正 六 年(1346年),又 高升至中 奉 大 夫(從 二 品)。至 正 二 十 七 年(1367年),明軍攻佔曲阜。朱元璋優待聖裔,仍封元朝末代衍聖公孔希學為衍聖公,而且升其階為正二品,“朝代又一次變化,衍聖公的地位卻更加顯赫了”①。而 南 宗 孔 氏,自 孔 洙 失 爵 後 開 始 衰 敗。如《明史·孔彥繩傳》載:“弘治十八年,衢州知府沈傑 奏 言:‘衢 州 聖 廟 自 孔 洙 讓 爵 之 後,衣 冠 禮儀,猥 同 氓 庶。’”②衢州普通孔氏族人 “猥 同 氓庶”當是有的,但此言未免有誇大的成分。因為孔洙子孫在仕途上有可稱者,任縣尹和教授者不乏其人③。但 和 曲 阜 衍 聖 公 地 位 的 節 節 升 高 相比,南宗孔氏未免遜色多了。孔克準至曲阜祭祀孔子,瞻拜 林 廟,心裡大概會有種酸楚的感覺。孔克准以其所作魯林懷思詩、圖向朝中許多儒臣求題,或許有藉此攀比曲阜孔氏享有特殊待遇的意思。

楊士奇在記述孔洙讓爵故事後又說:

蓋君子有不得 已 而 去 先 人 之 鄉 者,歷 世 既 遠,勢不能復,則修其先 人 之 道,誦 其 言,考 其 行,服 膺而奉行之,以圖無忝。誠若是也,即去之千里之遠,百世之久,可以為孝。不然,徒誦其言而不知其行,知其行,不知率而由之,則雖旦暮不去其先人之側,可以為孝乎?故曰:“孝 者,善 繼 人 之 志,善 述 人 之事者也。”推克準之心,誠 由 先 聖 之 道,可 謂 孔 氏 賢子孫矣。

這段話隱含有規勸之意:早在元世祖時期,汝先人孔洙已視衢州孔氏林墓為祖塋了,看得比魯林還重(即 所 謂 “道”),寧 可 不 襲 封 爵 位 (即 所 謂“榮”),也不願離開衢州祖墓;你們就安於本分,不要有非分之想了。由此觀之,孔洙與元世祖的對答或為楊士奇假託,目的在於委婉勸誡衢州孔氏不要念念不忘先祖的爵位,應該修孔子之道,服膺而奉行之。

前揭《寰宇通志》“衢州府·流寓·孔端友”條所載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當是沿襲楊士奇《魯林懷思圖詩後序》中的說法。方誌也是史部書的一種,孔洙讓爵故事可說是以傳聞入史了。

四 、明弘治朝衢州知府奏疏中的孔洙讓爵故事

明孝宗 弘 治 十 八 年(1505年),衢 州 知 府 沈傑上《乞添授衢州孔氏官職及處置祀田疏》,為給衢州孔子後裔爭取官職及處置祀田稅以供南宗家廟歲時祭祀,自然要提到孔洙辭爵故事。茲疏雲:

臣謹考聖朝《大 明 一 統 志》及《寰 宇 通 志》、《續資治通鑑綱目》、《宋史》等書,備載孔子四十八代孫孔端友在宋時襲封衍聖公……宋祚既革,逮元至元十九年,世祖召端友之孫孔洙赴闕,議 令 襲 爵。孔洙因本枝祖墳在衢,情願讓爵于山東曲阜縣宗弟孔治承襲先爵。世祖嘆曰:“寧違榮而不違道,真聖人之後也。”深加獎勞,賜洙以國子祭酒兼提舉浙東學校,歸守江南廟祀。以宋時所給襲封衍聖公印信進繳於朝④。

其實《宋史》卷一一九記載了南宗衍聖公世系,但沒有孔洙讓爵之故事⑤。事實上,孔洙入覲元世祖距南宋滅亡已經多年,《宋史》自然不會記載此事。我們將前引楊士奇序文、《寰宇通志》、《明一統志》⑥、《續資治通鑑綱目》⑦和沈傑茲疏相比較,孔洙讓爵故事在明代的淵源流變便可一目瞭然。茲列表如下:

趙文坦:孔氏南宗“讓爵”考

從上表可見,《寰宇通志》本自楊士奇的序文,然有所刪節;《明一統志》照抄《寰宇通志》,僅易“孔子後”為“宣聖後”;《續資治通鑑綱目》與前三者內容略同,又加上了“兼提舉浙東學校”;沈傑的奏疏是綜合了前四者的內容。還須指出的是,沈傑茲疏較他在弘治十五年修成的《衢州府志》“流寓·孔端友”條又多了一個細節,即“以宋時所給襲封衍聖公印信進繳於朝”①。這 一 細 節,是 沈傑之前的典籍沒有記述過的。

衢州知府沈傑(1450~1520),《明 史》無 傳,王鏊《震澤集》卷二十三有《明故中奉大夫河南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右布政使沈公碑》②。碑 中 雲,沈傑是長洲(今屬江蘇蘇州)人,明憲宗成化二十年(1484年)進士,出知河南歸德州,入為右軍都督府經歷,改 授 浙 江 衢 州 府 知 府,歷 官 多 善 政。茲碑又云:“初,宣聖有嫡孫在衢,儕於齊民,公始命復其家,疏於朝,得世襲五經博士。”沈 傑 後 又歷山西左參政、河南右布政使等職。

沈傑上疏的背景是什麼呢?上引“沈 公 碑”所述衢州孔氏後裔“儕於齊民”即是其背景。前揭《乞添授衢州孔氏官職及處置祀田疏》也說,衢州孔氏“衣冠祭儀,混同流俗”。與孔氏南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早在窩闊臺汗九年(1237年),孔元措就為曲阜孔氏爭取到蠲免賦役等特權。明朝承襲了這一政策,依然優免曲阜孔氏的差徭。沈傑因此請求朝廷“敕命吏、禮二部詳定禮制,合無將衢州孔端友嫡派子孫添授以五經博士一員,以主祭祀,責令灑掃家廟,看守各代聖公墳塋,統領見存子孫。仍乞將本戶舊賜田畝照依原稅數目,每歲依期上納本府官倉或儒學倉。按月支給與米二石,以供灑掃祭奠”。大約是為了改變衢州孔氏後裔的困境,沈傑在講述孔洙讓爵故事時即用肯定的語氣,言之鑿鑿,沒有楊士奇所用的“吾聞”之類的模糊語言。沈傑上疏距離孔洙入覲元世祖已有223年之久。

趙文坦:孔氏南宗“讓爵”考

在歷史上,諸聖賢后裔均受衍聖公節制。圖為康熙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衍聖公府為奉祀事而給卜子夏後裔卜宗先


其實沈傑只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推演情節,還算不上離奇,明代文人羅璟等人的相關記載便是有乖史實了。羅璟《重修孔氏家廟記》雲:

紹興年間,詔立 廟,賜 田 於 衢,家 廟 之 所 由 始,迄今三百餘年矣……方 宋 之 在 杭,金 人 據 汴,元 人入燕,可謂分裂矣。而孔氏自若宋則端友、金 則 孔璠、元則孔洙,皆為衍聖公,不落而反盛③。

元代襲封衍聖公者六人:孔元措、孔湞、孔治、孔思晦、孔克堅、孔希學。羅璟大概把孔湞 或 孔 治的冠戴到了孔洙的頭上。又,盧庸《送西安教諭孔修道南還序》雲:

撫州七世從孫諱洙者,當元世祖時襲封衍聖公,以國子祭酒兼提舉浙東學校,優給俸祿,賜璽書以護林廟……洪武十三年二月望後一日,奉訓大夫知濟寧府兗州事盧庸序①。

其間所謂的孔洙“當元世祖時襲封衍聖公”,當然是違背史實,信口開河了。明清時期諸如此類的記載甚多,不足為據,也無須枚舉。

五 、元世祖前中期北方儒臣與孔氏北宗

如前所述,元代蘇天爵等人僅提及孔洙讓爵於北宗,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及孔洙納襲封印於朝等情節最早出現於明代。蘇天爵等人的記述,當是出自衢州孔氏族人之口,或為蘇天爵假託。我們可以從當時的歷史背景,特別是元世祖朝前中期朝中儒臣的構成、北方儒臣與北宗孔治的關係以及元世祖對孔子後裔的態度來細緻分析、判斷孔洙讓爵的可能性。

前引陳旅《送孔彥明教授建昌序》提到“曲阜有爭立之訟”,這是指憲宗二年至元世祖中統初年曲阜發生的襲封衍聖公爭立之訟。前文已述及憲 宗 二 年 孔 湞 奪 爵 事 件。 憲 宗 五 年 (1255年),孔之全卒,其子孔治襲職曲阜縣縣尹,孔子林廟祭 祀 或 由 孔 氏 族 長 權 攝。中 統 元 年(1260年)三月,忽必烈即汗位,孔治仍任曲阜縣尹。衍聖公爵位之爭再起波瀾。孔湞之母任氏上《辨正孔湞表》,稱孔湞“乃五十一代襲封衍聖公孔元措之耳孫,五 十 二 代 襲 封 衍 聖 公 孔 之 固 之 冢 嗣”,“雖雲庶 出,實 系 長 房”②,冀望忽必烈為孔湞復爵。然孔湞及任氏仍然未能如願。中統初年,任職東平路宣撫使的姚樞向忽必烈奏告說:“臣宣撫東平,嘗閔先聖大賢之後,《詩》、《書》不通,義理不究,與凡庶等。”③大概孔湞的文化素養和道德修養皆欠缺,為儒臣所不屑。這一事件就是前揭陳旅所說的“曲阜有爭立之訟”,但沒有史料顯示這一爭訟延續到至元十九年(1282年)孔洙入覲世祖時。

北宗孔治自中統四年(1263年)起兼權祀之職,能夠 盡 心 力 於 祀 孔 及 修 復 孔 廟。至 元 三 年(1266年),孔 治 修 復 了 部 分 孔 廟 建 築,“重 修 啟聖王殿,葺書閣,創環廊,以石易木,殿楹再□,親築垣圍廟,百堵皆作”。至元六年,朝廷罷除孔子林廟灑掃戶,孔治自出財力以備祭祀,“凡朝廷大祭,維豐維潔,鹹備於己”④。儒臣們對孔治的評價必然大為改觀。著名儒士胡祗遹曾撰文對孔治的儒學 修 養 和 道 德 情 操 加 以 稱 贊⑤,張䇓、楊桓、蔡文淵等儒士也記載過孔治任職曲阜、單州、密州等地時 施 行 仁 政、興 辦 儒 學 等 政 績⑥ ,可 見孔治頗有儒家文化修養。孔治在元世祖時未能襲爵,是因為元世祖忙於對內對外戰爭,對儒學關注不多,對孔子後裔並未重視。

當孔洙入覲時,南人在朝廷 中 任 職 者 極 少,所謂“廷議俾仍嗣襲”,是很值得推敲的。孔子後裔襲封爵位,對當時的元廷和蒙古人來說,實在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元廷也未必感興趣。此類事情的討論和決策是由朝中翰林院、集賢院等機構中的儒臣們進行的。如所周知,蒙金戰爭及蒙宋對峙時期,南方地區相對安定,經濟文化發達,文人學士自然遠多於北方。然而元世祖時期朝廷中的儒臣,卻大都是北方人,其中的大多數還是金源遺士或其門生。這一則是因為元朝的等級制度和民族政策,二則是因為南宋遺士多不願改仕新朝。朝廷儒臣中,原東平嚴氏幕府中的儒士及東平府學生員出身的儒士又佔其大半。金源遺士們或因跟孔元措有交遊而認同孔氏北宗,與孔元措沒有交遊的遺士,因其生長於金國,在心理上也是認同孔氏北宗。因為女真人統治中原以後,中原漢人“在心理上則呈現出對南宋的疏遠,和對金朝統治的認同傾向”⑦,而視趙氏統治的南宋為“他國”了⑧。

元世祖時期東平府出身的儒臣不僅 人 數 眾多,而且在朝中佔有重要地位,為士林翹首者更是不乏其人。元前期著名儒臣胡祗遹稱,世祖時期“內外要職,多出東平府學生徒”⑨。元中期著名儒士袁桷也說,“朝廷清望官,曰翰林,曰國子監,職誥令,授經籍,必遴宣焉。始 命,獨 東 平 之士,什 居 六 七”①。又,李 好 文 《雪 樓 集 序》雲:“(世皇)爰洎即位,乃考文章,明制度,興禮制樂,為天下法。一時名士匯徵並進,文采炳 蔚,度 越前代,如王文康公鶚、王文忠公磐、李文 正 公 治、太常徐公世隆、內翰徒單公履之儔,多前金遺逸,皆為我用。”②王 鶚,曹 州 東 明 人,原 金 朝 末 年 狀元,世祖朝前期的翰林學士承旨。王磐、李治、徐世隆、徒單公履皆金源遺士,又皆出自東平幕府。虞集對東魯之人在元世祖時期政治、軍事、文化事業中的作用更是推崇備至:“世祖皇帝建元啟祚,政事文學之科彬彬然為朝廷出者,東魯之人居多焉。典誥之施於朝廷,文檄之行乎 軍 旅,故實之講乎郊廟,赫然有耀於邦家。(至元、大德之間,)布在臺閣,發言盈朝,所謂如圭如璋、令聞令望而顒顒昂昂者焉。”③據上述史料可知,元世祖時期,在文化政策、禮儀典章的制定中,起主要作用或決定作用的還是北方儒士,其代表人物就是王鶚、王磐、李治等儒臣。後起之秀則是 東 平 府學出身的閻復、李謙、孟祺、徐琰、王構等儒臣。

趙文坦:孔氏南宗“讓爵”考

北宋宣和元年升鄆州為東平府。 府治即今山東東平縣州城鎮。元改東平府為東平路。明洪武元年改東平路為東平


至於東平府出身的儒臣與孔氏北宗的關係,更是淵源深厚。孔治與王磐、閻復等人的關係尤為密切,蔡文淵《孔治神道碑》記孔治早年事蹟時說:“弱冠從翰長鹿庵遊,同門李、孟、閻、徐,恆以斯文相諮 議。”④鹿 庵 即 前 述 王 磐,字 文 炳,號 鹿庵,《元史》卷一六○有傳。元世祖時期曾任翰林學士承旨,故稱“翰 長”。“弱 冠 從 翰 長 鹿 庵 遊”,是說孔治弱冠之年曾在東平府學學習,受業於王磐等名士。時曲阜為東平路屬縣,孔治作為地方諸侯子弟就學於東平,實屬正常。“同 門 李、孟、閻、徐”即李謙、孟祺、閻復、徐琰,同出於東平府學,有“四傑”之稱。袁桷《閻復神道碑》雲:“鄆之得人,號 稱 至 盛,而 閻、徐、李、孟,世 名 以 四 傑焉。”閻復字子靖,高唐人,弱冠入東平府學,師事名儒康曄。至 元 八 年(1271年),因 王 磐 之 薦 為翰林應奉,後長期任職於翰林、集賢院,官至翰林學士承旨。茲碑又說:“自至元至於大德,更進迭用。誥令典 冊,則 皆 閻 公 所 獨 擅 …… 定 孔 子 主祀,賜孔林灑掃及祀田,皆所建明。興國學,論廟樂,所助為 多。”⑤盛 贊 閻 復 在 世 祖、成 宗 時 期 文治中的作用。其中的“定孔子主祀”,就是指孔治襲封衍聖公爵位之事。

蔡文淵《孔治神道碑》記述孔治襲爵過程說:

元貞改元,公(孔 治)見 成 宗 皇 帝 於 上 都,時 大臣奏:“至聖文宣王孔夫子之嫡孫,其祖元用以軍功沒於王事,實開國立功之臣。治 權 奉 祀 事 三 十 餘年,有德有文,可襲 封 爵。”上 可 其 奏,仍 賜 坐,慰 勞甚厚,特授中議大夫、衍聖公。

孔治是元初功臣之後,其祖孔元用在成吉思汗時期就已歸降蒙古,隨從帶孫郡王征伐李全,戰死於益都。孔之全、孔治相繼世襲曲阜縣尹、權 主孔子林廟祭祀。而且孔治對元朝徵宋有功,長達三十餘 年 間,“給 國 家 南 徵 之 役,以 才 幹 聞”⑥ 。按照蒙古體例,朝廷應該更看重孔治而非孔洙,冊封衍聖公是不會舍北宗而取南宗的。

總之,孔治襲爵是因為他本身具備了三個條件:孔子之嫡孫、功臣之後、有德有文有功。而最為關鍵的是,朝中大臣關於孔治是孔子之嫡孫的說法得到了元成宗的認可。可見,孔治的衍聖公爵位並不是孔洙讓出來的。

如所周知,元朝實行四等人制,南人居末等。蒙古人歧視、壓迫、防範南人,漢人也歧視、壓迫南人,而且排斥南人。至元十九年之前,和 東 平士人“布在臺閣,發言盈朝”的情況相反,南方士人在朝廷任職者寥寥無幾。朝臣中或許有人提出由孔洙回曲阜主奉孔子林廟祭祀,若說由朝臣(也包括儒臣)經過“廷議”或“廷論”決定孔洙回曲阜襲爵,其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不過,我們也不能完全否定元世祖有派孔洙至曲阜襲封衍聖公的意向。元滅南宋後,元世祖以南人程鉅夫為集賢直學士。程鉅夫上章奏請在御史臺、提刑按察司中參用南人,北方漢人慾阻撓此事。元世祖怒斥御史臺臣對程鉅夫的排斥,以程鉅夫為侍御史,行御史臺事,奉召求賢於江南。被徵召者之一趙孟 初至大都,御史臺耶律中丞以“趙某乃故宋宗室子”為由力加排擠,又因高參議的反對而未能出任吏部侍郎,但元世祖對他仍然 很 器 重,他 後 來 的 升 遷 也 還 比 較 快①。可見朝廷中北方漢人並不能完全左右元世祖徵用南人的意圖。但是,即便元世祖曾經提出讓孔洙重新襲爵,孔洙辭爵實情也當如蘇天爵說的,是被動辭爵,而不是《寰宇通志》等明清史籍所謂的主動讓爵於北宗孔治。如前所述,孔 元 用、孔之全、孔治祖孫三代在曲阜已經經營了70年,根基早已穩固,而且一直任曲阜的行政長官。孔洙如若回曲阜復爵,也難以站穩腳跟。

六、 小 結

綜上,我們可以對孔洙讓爵故事的演變做簡要歸納:

第一,《元史》記載孔洙覲見元世祖,只 有 授官一件事。孔淑撰《闕里世系圖題辭》述及孔洙入覲,卻沒有提及孔洙讓爵之事。元后期四位著名文人提及孔洙讓爵於北宗孔治,只有蘇天爵述及讓爵的理由:“吾既不能守林廟墳墓,其敢受是封乎!”這是說孔洙是被動讓爵的。其他 三 位 文人的三篇文章皆受南宗後人請託而作,所述讓爵故事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因為從蘇天爵的記述可知,元代官方文獻中沒有孔洙讓爵的記載。元世祖忽必烈對孔洙的讚語,直到明宣宗宣德初年才在楊士奇所撰《魯林懷思圖詩後序》中出現,而且所述讓爵理由與蘇天爵所述截然相反。楊士奇也沒有看到記載孔洙讓爵和元世祖讚語的官方資料。至明孝宗時期衢州知府沈傑撰修《衢州府志》及上奏《乞添授衢州孔氏官職及處置祀田疏》,又加進了“以宋政和間所降襲封銅印納於朝”的細節。總之,時代愈往後,孔洙讓爵故事 的 情 節愈多愈細。

第二,孔洙入覲後授官一事,見之於《元史·世祖本 紀》,沒 有 疑 義。元世祖對孔洙的讚語,《元史》沒有記載,元代中後期四位著名史學家、文學家都沒有記載,我們可將之斷定為楊士奇的虛構,其目的大概在於委婉勸誡衢州孔氏不要念念不 忘 先 祖 的 爵 位。孔治在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年)襲 封 衍 聖 公,與孔洙並無關係。按 照元世祖前期朝廷中北方儒臣與孔氏北宗的關係以及四等人制和蒙古體例,“廷議”孔洙復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忽必烈有讓孔洙至曲阜襲封衍聖公的意向,孔洙讓爵的理由也是蘇天爵所說的不敢襲封,而非楊士奇所謂的主動把榮譽讓與北宗。在孔洙讓爵故事的演變過程中,有後世逐漸將前世的傳聞當做歷史真實的傾向。此則大有“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意味了。


【說明】囿於平臺版面所限,原注引略去,謹向原作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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