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這是我粵人梁啟超《李鴻章傳》開篇文字,也是我對南先生總看法。
也就是說,這世間,只有平庸之人既不會捱罵,也不會獲得讚譽,譽滿天下之人未必不是偽君子,而謗滿天下的人也未必就不是真豪傑。不明白這個道理之人,我們也沒法和他講述南氏其人。
南先生其人其學,因為譭譽參半,左右難袒,我也不敢做什麼評價。但他的書籍,我曾大部分讀過一遍,作為一名老讀者,自覺受益匪淺,每隔一段時間,還總要回去再翻翻溫故以知新,所以並非完全沒有話講。
若要問我如何給南懷瑾下個斷語,我意有兩句總評:氣象萬千的入世者,富貴逼人的佛學大家。南氏其人,論氣象、吞吐、風光,周彌六合,退藏於密,是有千古一人的應緣的;南氏著述,論眼界、格局、丘壑,大小無礙,橫說豎說,也不是世間學問家沿門托缽的寒酸勁。
不管為人,還是行事,亦或論學,他都是歷史上那種別開生面的人物。大概也因此,圍繞他的爭議也比一般“學者”多得多。
對於這種中國傳統意義上的“高士”,我們非佛學中人,動輒以“世俗諦”與“世間解”的評價系統去評判他,往往落空失效。
莊子說,”小知不及大知”,佛教講“唯佛與佛能證知” ,學問家陳寅恪名論,“所謂真瞭解者”,必與被評說之人“處於同一境界”,“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論世不易,知人尤難。
我以為,百年漢傳佛教,就文字佈施之功而言,他和同時渡海南藏的印順導師顯然是兩大巨纛。而南氏的全集,表面上垂數百萬言,但其實都是別人根據他課堂隨口漫談的筆錄整理——他一生只在年輕時寫過一本《禪海蠡測》的小冊子,且都是一個宗教徒的修習體會,所以按照現在的”學術著述體”看來,是不怎麼遵守文獻考據規範的,也常有談無說有的玄虛超驗之論。這在唯物主義定於一尊、學院派一統江湖的時代,顯然是讓很多人難以理解的“異端”,也極容易引起非議。
而就我的閱讀、體會而言, 我們甚至是所有現今還活著的人,學識、閱歷、修證都差南氏太遠,贊隔靴搔癢,罵不知所云,根本無能力也無資格真切地評價他。就我個人讀他著作體會而言,我謹守的是《論語》裡講的“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的教訓,對於可能有疑義的餖飣細節觀其大略,而對於一些佛學精論與智慧之言力求反覆斯義,如此數年,只覺得啟發無限。
修辭首在立其誠。不管看法如何分歧,我們還是需要這點自知之明。
可以說,對於南懷瑾,向來評判兩極分化,名之為“南懷瑾現象”也不為過。
一直以來,在民間與學界,南懷瑾的聲譽判若雲泥。還未曾有哪個學術思想文化人物遭遇過如此懸隔陡然的境地。
在民間大眾,他是理所當然的“國學大師”,等身著作遍佈通都窮鄉、在佛教界,他是共尊的泰山北斗,以白衣說法被視為“當世維摩詰”;在學界,他是怪力亂神的“民科代表”、在學院,他的著作和思想基本上被擱置為不議不論的“偽學術”。
我自己即感觸蠻深。想當初掮處佛教居士圈,在名寺側聞名僧緒論,每言談偶及南氏,大師們無一例外雙掌合十畢恭畢敬口頌“南師”;而在大學廝混時,先後聽聞好幾位文史名家,或公開在講堂或在底下閒談中,都徑直嘲笑他是“騙子”“神棍”,鄙夷之情毫不掩飾。
事實上,南氏也確實因此而歷年來備受攻訐。《老子》裡所謂“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我想,這大概是歷史上很多不徑徑然抱殘守缺者所要共同擔負的處境吧。已經有太多人頻頻舉出他講稿中的幾處與學院考據不符的例子,作為嘲笑標榜之資,彷彿不如此不足以展示自己的高明似的。張中行諸先生這樣做,可能是出於理念不同,作為學術探討、正本清源,我也覺得不無意義,但像杜子建這樣一些本身也就是搞搞營銷灌灌雞湯、下三濫旁門之人,也以拾人餘唾盡情嘲弄洋洋自得時,我們也確實看到了南先生著作難以被所有人消化的尷尬點。
身後是非誰管得,這種正反兩邊的絕然對比,也是有趣之事。
南懷瑾之招來罵名,在我理解,最主要原因,當在於對他身份理解的錯位。
錯位在哪裡,錯位在他“佛學家”身份總被錯歸到“學問家”隊伍;而他超越的“求道者之言”往往被謬視為實證的“學術著述”。張中行、章培恆、徐晉如那些尋章逐句的學院中人如此猛烈批評他,原因也在此。
而究其實,南懷瑾一生,從未想過成為什麼學問家,什麼國學大師;他的人生,自我定位是“修行之人”,自我期許是“求道者”,自我抱負是“了脫生死”“道成肉身”,世間的條框規矩於在他看來,不過是可笑的自我設限;他寫的東西,也從來都不是學者式的文獻知解,而是宗教家的修證體悟,不僅不完全遵循學術的知識脈絡,甚或超越歷史和現實。
本來,這是一個學問系統不同的問題。所謂“世俗諦”與“言真諦”從來不是鑿然兩分的,但落在實際生活層面卻也難以水乳相容,一旦論道之言被作為徵實之語盤問,必然會有不適應所有人的問題。比如,若以胡適之式的學問家考證觀去審定《六祖壇經》,就會發現裡面處處虛妄不實無根無據,而在身心受益的佛教門徒比如鈴木大拙看來,胡先生才是“胡言胡語”,庸人自擾,“不懂禪宗皮毛”的門外漢。這是學問家與宗教徒的狹路相逢。
他在後半生,無生法忍,不忘世情,盡人事以入世的心情做淑世的事業,不得已以文字般若為大眾指點迷津,不意不巧被誤以為學問家卓然於世而屢被質疑學理,以文字的名山事業超生脫死又常遭實證詰難,以布衣在波譎雲詭的世道中縱橫捭闔卻頻受用心的非議,這是他一生譭譽之最主要來源。
也正因此,他的文字吐唾,在佛教徒看來,“字字皆辛苦”,位證佛果;而在學院派眼中,”滿紙荒唐言”,裝神弄鬼。好在南氏其人,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知者知之,欲辨忘言,早已無所謂流言蜚語。
南氏曾在著作中,提到日本淺草寺的一則對聯,“佛身圓滿無背相,十方來人皆對面”,以為深意蘊足,提點我們要看到世間人事的複雜性,以為客觀是難以求證的,畢竟人事的面相,每個人都會看到不一樣的角度。
我倒覺得這副對聯,移來說他的生前身後名,是非常合適的。不管其人,是偉大還是偽劣,既已逝去,化為茫茫歷史長河中的一顆流沙,是非譭譽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懂得他的人,照面即見,永會懂得;不懂的,份屬無緣之人,佛都不度,他更沒想說給你聽。
對他特別不滿的朋友,若不嫌冒昧,我倒建議您多讀幾本佛學書籍,至少,也不妨趕時髦時去寺廟打打禪七。無論瞭解還是譏彈一個人,要深中㪺會,首先要做的,是能知會他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將好惡都能建立於真實信息的基礎之上,從而效翕於箕,抑揚去復。
不然,你罵的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你完全懵逼的“世界”。
午前,匆筆
閱讀更多 劉愚愚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