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以升:康奈爾的“學霸”,橋樑界的“大王”


茅以升:康奈爾的“學霸”,橋樑界的“大王”

茅以升(左二)率中國科協代表團訪問美國,在康奈爾大學的歡迎會上(1979年6月)


■楊永琪

今年是已故科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現代橋樑奠基人茅以升先生從美國留學歸來,投身祖國教育科技事業100週年,也是他辭世30週年。當年,那個歸心似箭的青年,那個抱定“三不主張”、一心想做中國“橋樑大王”的博士,縱然豪情萬丈,卻少有掂量落後動盪的社會帶來的阻擋。無論如何,學成報國是茅以升心底的嚮往。

1916年7月,茅以升自交通部唐山工校畢業考取清華庚款赴美。1920年1月5日,在距離自己24歲生日只差4天的時候,學成歸國的茅以升,在祖國的碼頭見到了父親茅乃登,這成了他最好的生日禮物。

在差不多3年半的留美時光中,茅以升收穫了碩士、博士和橋樑公司寶貴的工作經驗。留美三載,艱辛、愉快,好奇、體驗,常考第一的“中國學霸”睜眼發現了美國,也重新發現了自己。

唐校求學偶入土木專業

1896年1月9日,茅以升出生在江蘇鎮江。他的少年時代,正值晚清中國風雲激盪——戊戌變法、庚子戰亂、廢除科舉、新政立憲……是時,南京的新式中小學也正處於摸索初創之中,茅以升7歲入小學、10歲入中學,15歲便萌生了留學的念頭。

那是1911年的夏天。之前兩年,清政府已經開始利用美國退回的部分庚子賠款,選拔學生赴美留學。茅以升原想以此方式赴美,但由於信息不暢,到北京方知已經錯失機會。正在此時,他聽說唐山路礦學堂(以下簡稱“唐校”)在天津尚有招考,雖說沒有把握,茅以升還是決定趕去一試,並最終入學。

入學後,茅以升方知,這所學校只有土木工程科專業,這也就直接決定了他的終生職業。茅以升曾回憶道:“後來我常想,假如那時我可依志願考學校,大概我會選擇理科或文科,而不會選擇工程科。”

開學後兩個多月,南方武昌爆發革命,局勢震盪,清廷竭力控制北方局面,但仍不免人心惶惶,同班同學楊杏佛幾番請假不準,毅然不辭而別,義無反顧地奔向武昌。茅以升也心動了,也想去南京“革命”。但其母親韓石渠不準,說“要先有學問再革命”。對於此事,直到晚年茅以升依然記憶深刻。

在校期間,茅以升學習態度端正、刻苦用功,僅英文筆記就記了兩百多本,更得中外名師指點,學業突飛猛進。他的畢業總成績和論文成績分別得了92分和90分,這在以要求嚴格著稱、分數通常只有六七十分的唐校頓時引起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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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畢業那年,民國政府教育部舉辦了全國專門以上學校(當時,高等教育學制分大學及專門學校,主要體現在學科數量上)成績展覽評比,唐校選送了茅以升、王節堯等學生的土木科工程設計參評,學校的總評成績94分,為全國最高,拔得頭籌,一時聲名大振,教育總長範源濂特頒“竢實揚華”匾額一方以資獎勵。如今,“竢實揚華自強不息”已經成為茅以升母校西南交通大學傳遞百年的精神和榮光。

海外研修感受異鄉氛圍

恰巧茅以升畢業這一年,清華學校開始增設專科生留美項目,即從全國各專門以上學校的畢業生中考選10人,派往美國大學研究院做研究生。最終,茅以升以優異成績入選。5年前的留學夢想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實現了。

唐山母校的力學教授羅忠忱畢業於康奈爾大學研究院,一直欣喜地關注著這位愛徒,向他推薦了康校。美籍數學教授伊頓也是康奈爾大學畢業,他的老家就在康校附近,自然而然地,茅以升把留學目標定在了康奈爾大學。而康校土木工程學院橋樑系主任賈柯貝教授著書甚富,是美國的知名學者,在橋樑界素負盛名。求名師得真傳,恐怕也是茅以升的理性選擇。

臨行前,清華學校物理教師梅貽琦在上海用西餐宴請專科生10人,一面送行,一面教導用西餐的禮節。舟行21天后到舊金山登岸,早先已來到康校學機械的同學已經代他在學校附近租好了住房。赴美之行似乎一切順利,但在註冊時,該校的註冊主任卻說從未聽到過唐山這所學校,到研究院報名之前,須經考試,合格方能註冊。

茅以升:康奈爾的“學霸”,橋樑界的“大王”

事實上,在茅以升之前,唐校已經有金濤、楊杏佛等人入讀康奈爾本科,但確實還未有人申請過研究院,唐校的本科水準註冊主任不知也屬正常。不過,茅以升的考試成績特佳,給註冊主任、賈教授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16年,在康奈爾大學一同就讀橋樑研究生的只有茅以升、羅英、鄭華三人,沒有美國學生。當時,“一戰”正酣,美國學生念工程研究生的並不多。回國後,羅英曾在山海關橋樑廠任廠長,更與茅以升一道完成舉世名作錢塘江大橋;鄭華曾於1929年出任茅以升的母校、時稱交通大學唐山土木工程學院的院長,隨後主持修建了名震一時的南京下關兩路輪渡工程。

賈柯貝同時指導三位中國學生,對他們的聰慧和勤奮十分欣賞,平常也是關愛有加,對茅以升尤其器重。賈柯貝以及茅以升在唐校時的數學老師伊頓的夫人都在家中請他吃過飯,茅以升感受到美國家庭和睦親愛的生活氛圍,心裡很是讚佩。聽賈柯貝的課,茅以升很受啟發,當時橋樑的二次應力問題很受關注,茅以升數學不錯,就以此來做碩士論文。

康奈爾大學圖書館至今還保存著茅以升的碩士論文《兩鉸上承鋼桁架拱橋的設計及二次應力研究》。它的設計對象是一雙線鐵路橋。正文的內容是以計算單為主,但對選題背景、尺寸擬定、計算分析的原理等作了必要說明。而加入第五章“二次應力”研究這一內容,對於美國工程科的碩士論文而言,已故西南交通大學著名橋樑學教授錢冬生認為“是超量的”。

賈柯貝認為這是一篇高質量的碩士論文,茅以升回國時也帶回一本打印本,並留贈給他的大學母校圖書館,作為永久的紀念。今天,凡到西南交通大學圖書館翻閱過這本碩士論文的人,無一不對這本百年前的論文和他的作者表示驚歎和佩服。

“工”“讀”兼顧拼得博士學位

拿到碩士學位後,茅以升面前擺著兩條路:一是繼續讀博,跟隨賈柯貝搞研究。另一條路則是到橋樑工廠實習,積累實際經驗。就橋樑工程而言,這一點其實非常重要。賈柯貝也直言相告:“你搞橋樑,光靠理論不行,一定要有實際經驗”。茅以升冷靜思考後,也深知實踐對理論的重要性,幾經權衡,最終還是實習戰勝了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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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江大橋 資料圖

導師賈柯貝介紹茅以升去鋼鐵之城匹茲堡的一家橋樑公司帶薪實習兩年半,接受繪圖、設計、製造、施工等全程現場訓練,然後分配正式工作。1917年7月5日,茅以升到公司報到。公司總工是一位原籍德國的知名結構學專家,同時也是賈柯貝的好友。他對這位中國學生很器重,也給予他不少關照。他還常常與茅以升談論理論問題,遇到難解的數學問題就讓茅以升替他做。

此時的茅以升,本來已經準備好安心投入實習了,但偶然出現的一小冊子卻改變了他的計劃。

原來,匹茲堡當地有一所加利基理工學院(卡耐基—梅隆大學前身),該院著重鋼鐵冶金及鋼鐵結構有關各學科,美術、音樂、戲劇等科也很有名。茅以升偶然得到了該校一本介紹冊,發現有橋樑系,並設有“工學博士”學位。

尤為特別的是,該學院設有夜校,所讀學分與日校同一水平。這個意外出現的機會,讓茅以升的“博士夢”又跳躍起來——我可以白天去橋樑公司上班,晚上趕到學院上課,這樣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於是,茅以升便去加利基理工學院探詢,得知欲得博士學位,須選擇一個主科、兩個副科,若主科為科技專業,則一個副科為相關的科技專業、另一副科為人文科學。經過商定,茅以升將橋樑選為主科,高等數學為第一副科,科學管理為第二副科(茅以升後來回憶說,這是他開始接觸到美國科學管理的最早契機)。

在語言方面,除英文外,還要有兩個外語,他選了中文及法文。此外還有若干課程,需要修夠全部學分。茅以升當即決定,註冊在夜間上課。他同時也得知,該校橋樑學教授戴幽也是一位有名的結構專家,與康校的賈柯貝教授熟識。

因為該校成立較晚,工學博士尚無人申請,茅以升算是第一個申請者。

讀博期間,茅以升晚間的課程主要是高等數學、經濟學、科學管理等。數學只為茅以升一個人特別開設,主課教授赫克勒慨嘆道,“為你一人,我費的時間比其他課幾十人的還要多!”

從1917年秋天到1918年12月,幾乎每個清晨的五六點鐘,茅以升就會出門,匆匆趕往火車站,先去橋樑公司實習工作,晚上7點前必須趕到加利基學院上課,9點半方才可以回到寓居的房東家。每天做工學習差不多15小時,有時白天做工時,腦筋裡也想功課,同時並進,終日無片刻餘暇。

1918年12月18日,茅以升完成了一個正科、兩門副科的所有課程,不久也通過了法文考試。因為要準備博士論文的研究,他不得不提前結束實習,此時離契約的要求尚差一年。公司總工對此深表惋惜,並在出具的證明信中對他稱讚備至。

匹茲堡的橋樑實習養成了茅以升腳踏實地、注重細節、講求研究的良好習慣,這些在他回國從事橋樑事業時全都派上了用場。

從1919年初,在戴幽教授指導下,茅以升夜以繼日地研究橋樑的“第二應力”,並將碩士期間所做初步研究進一步深入,也以此確定為博士論文主題。

就在博士論文研究最緊張的時期,為支持在法國巴黎“和平會議”上中國爭取“一戰”勝利國權益的鬥爭,作為“匹茲堡中國留學生會”副會長,茅以升慷慨激昂,執筆起草抗議信,刊登在當地主要報紙上。又自編劇本和宣傳冊子,並在當地舉行“中國夜”宣傳大會,由茅以升作主席,邀請美國科學家白萊希等友人演說,留學生們演出東方節目,爭取美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持。幾天後,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

當年10月,茅以升完成博士論文《橋樑桁架內的二次應力》,並經學校審查通過。此後,茅以升又順利通過多學科教授聯合主考的博士考試。程序至此,加利基理工學院第一個工程學博士已經向茅以升揮手,同學們也已經開始戲稱他“博士”了。

茅以升:康奈爾的“學霸”,橋樑界的“大王”

然而此時,茅以升還需要完成一項工作,那就是將博士論文鉛印100份存校,這也是當時美國大學普遍的做法。胡適1917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考試通過後,就是由於匆匆回國沒有提交鉛印論文,儘管在中國,“胡適博士”的大名早已叫響,但他也是在1927年向哥大補寄完成後,才正式獲得哲學博士文憑。茅以升回國後,在母校唐山工業專門學校任教期間,於1920年12月委託中華書局鉛印論文100份寄交美國後,加利基理工學院於1921年正式向其頒授博士學位。

母校任教終成教壇英才

賈柯貝對茅以升的博士研究工作深表讚許,將茅以升的博士論文推薦給康奈爾大學。茅以升被授予斐蒂士金質獎章,這是康校頒給研究生中表現最優者的獎章,每年一枚。

此時,遠在唐山的羅忠忱得知茅以升即將博士畢業的消息後非常高興,他在11月12日寫信給茅以升,表示校中一位美籍教授將於來年暑假去職,希望他能回母校接任教授橋樑、結構功課,月薪銀元300元,這是一份巨大的榮譽。

茅以升回憶說,“我那時有‘三不主張’,回國後,一不做洋奴,二不做官,三不教書,一心想辦實業,做‘橋樑大王’(與‘鋼鐵大王’媲美)。但羅老師的厚意又不便拒絕,於是回信說,立即回國,到後再商。”

在當時的年代,如茅以升一般留學學習工科的青年,大多有“實業救國”的理想。像他的唐山預科同學楊杏佛,在康奈爾和哈佛大學學成回國後,也曾聯絡留美同學一道開辦機械工廠。無奈當時國內政局動盪,軍閥傾軋,實業的春天遠未到來。

告別匹茲堡,告別房東格雷厄姆,茅以升有些依依不捨,特別是房東一家對他非常友善,這個祖孫三代的家庭給了身處異國他鄉的茅以升如家人般的溫暖。他不會忘記,格雷厄姆的大女兒早晨五點半起來為他做早餐、備好午飯帶去工廠,也記得自己買了照相機為房東一家拍照時的歡笑。房東要搬家遷往別處,茅以升寧願暫住幾天旅館,也要與他們會合。1979年6月,已經年過八旬的茅以升率中國科協代表團訪問美國華盛頓等六個都市,也得以六十年後重返紐約和匹茲堡,茅以升照著當年的地址去尋訪老房東的家庭,哪知半個世紀的滄桑變遷,格雷厄姆一家已經音信渺茫,這留給老人深深的遺憾。

茅以升回國後,先是任南京下關新惠民橋工程顧問,時間不長便轉而開辦橋樑工廠,然而依然受困於當時時局。於是,重返母校任教便成為一個好的去處。事實上,當時不少留學生回國後都去了大學,這些新生力量帶著知識和熱忱,推動了中國大學的發展和進步。

1920年暑期,茅以升回到唐山母校,不久後,夫人戴傳蕙和子女也從南京前來團聚。茅以升幸福溫暖的獨立小家庭在唐山校園建立,茅以升也以極大的熱忱投身教育,革新教學。雖然課程繁重,心情卻十分愉快。1921年交通大學合組,交通總長兼交通大學校長葉恭綽重用留學才俊,年僅25歲的茅以升出任交通大學土木科總教授、交大唐山學校副主任,主任羅忠忱放手讓茅以升改革行政和教學,唐校發展加速,一時欣欣向榮。

此時,茅以升“不做教員”的主張早已無形消遁,他也很快在教育界大放異彩。

(作者系西南交通大學圖書館副研究館員、交通大學校史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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