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讀書人不做官也能體現價值,於是現代知識分子出現了

今年是商務印書館創辦120週年。在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看來,這一老牌出版社1897年的成立,標誌著中國現代出版業的開端。更重要的是,中國第一批現代知識分子也是發軔於此。

3月25日,陳思和走進上海市靜安區文化局、商務印書館與大夏讀書會等機構聯合舉辦的“商務十講”系列講座,講述現代出版業與現代知識分子形成之間的關係。

陈思和:读书人不做官也能体现价值,于是现代知识分子出现了

陳思和在講座現場

商務印書館使現代出版介入中國現代文化建設

在陳思和看來,出版的重要意義在於幫助知識分子、作家把精神產品傳播到社會上去。現代出版跟現代文化建設,跟現代知識分子的責任,這三者是有密切關係的。

“這樣一個工作如果追溯歷史,我覺得以現代出版的方式介入到中國現代文化的建設,起點是商務印書館的建立。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非常大的事件,是整個中國朝現代化轉型的一件大事。”

在商務印書館出現之前,中國的出版業一直存在。包括官方修書和私人刻書兩種,都不是商業行為。官方修書大都為欽定出版,皇帝下詔編一部大型叢書,官員編寫,國家出錢。而私人刻書主要是個人行為,比如文人寫詩,到年紀大了編一部詩集留給朋友、家屬,或是以家族為單位印一部家譜等等,流傳並不廣泛。

在這兩者之間,還存在一種有商業性質的“坊刻”,是為了銷售而印書的。“坊刻”產生於中國商品經濟萌芽的宋代,但這種形式在古代中國一直不發達,流傳下來的大多是《三國演義》這類的通俗小說和給考生複習用的資料“選文”。

“這樣的出版業到了19世紀末,因為張元濟先生參與創辦的商務印書館走向現代化。所以我們今天要紀念他。”陳思和認為,正是商務印書館的出現,加速了中國出版業的現代化進程。

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形成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不少參與或支持變法的官員被革職離開權力中心。張元濟當時受到的處分是“永不敘用”。

當時從北京來到上海的一批人中,陳思和認為有三個人值得關注。他們分別是張元濟、蔡元培和晚清狀元張謇。

張謇離開官場之後,在家鄉南通開始做實業,成了近代中國最有名的企業家。蔡元培投身教育,後來做了北大校長。

陈思和:读书人不做官也能体现价值,于是现代知识分子出现了

張元濟

而張元濟最初也走教育道路,在南洋公學擔任譯書院院長,在印教材的過程中,結識了當時商務印書館的老闆夏瑞芳。在這個過程中,他意識到了“印書”這個行業的價值所在。

“他不完全搞出版,而是抱著要改變中國的想法。光從政治上改變不成,因為戊戌變法已經失敗了,但是可以從教育、從文化的角度去進行改革,教育下一代。所以從他開始,商務印書館開始編教材。”

當時中國教材還是傳統的四書五經,張元濟入主商務印書館以後,請了一批當時中國最卓越的知識分子,編印適應現代教育的公學教材,商務印書館由此開始轉型,由印刷廠轉向出版公司。

“他們三個人一個經商,一個做出版,一個搞教育,都不做官了,可是他們三個人對現代文化的貢獻比做官要大得多。張謇是一個實業家,對工業發展貢獻極大,蔡元培和張元濟工作的崗位變了,變成了教育家、大學校長,或者出版社的老闆。這樣一些人慢慢就開創了中國的現代文化。把教育、出版,包括他們傳播的新思想都結合起來了。”

陳思和認為,這一改變就是我們今天說的“知識分子的形成”。

孔子說“學而優則仕”。在中國古代, “讀書”並不能體現一個人的價值,實現“讀書人”的價值一定要通過做官。

“古代說士大夫就是讀書人,但做官才能稱為士大夫,它是一個階層,這個階層就是做官的讀書人。”陳思和說,“中國古代兩千年傳播的價值觀就是以‘讀書做官’為讀書人的基本價值,不做官讀書人一生白讀。像孔乙己,不做官,知道‘茴’的四百種寫法也沒有用。所以在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價值很簡單,就是看你官做得大不大。”

為什麼張元濟、蔡元培、張謇選擇道路很重要?陳思和認為,這是因為他們開始看到,一個讀書人不做官也有自己的價值,也有辦法造福社會,做出自己的貢獻。這不是簡單的職業選擇問題,背後是讀書人價值觀念的改變。

“後來慈禧態度溫和下來,想把張元濟招回去繼續做官。結果張元濟沒有去,因為他已經在出版界找到甜頭了,他覺得在出版界也有貢獻,為什麼要做官?”陳思和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意味著中國的讀書人經過兩千年的發展到了晚清、民國這段時期開始發生變化,在中國現代化的道路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到了現代社會,張元濟不做官,選擇做一個出版家也可以做得很好,也可以對社會作出卓越貢獻,也可以創造價值。讀書人不是以做官為目的,而是以知識為本質,通過學習知識可以在這個社會上安身立命、養家餬口,而不是侷限在做官一條路上。這個轉變產生之後,就開始出現了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創建現代文化與出版密不可分

張元濟這樣的知識分子的出現造就了中國現代出版業,反過來,現代出版業的發展,也促使知識分子走向成熟。

出版業本質上說仍是商業,有逐利的一面。但做文化建設,又不能完全考慮利益。

“可能賠本的東西對社會有貢獻,賺錢的東西對社會有不好的影響。這樣的關係是我們整個現代文化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

陳思和舉了商務印書館之後崛起的中華書局為例。當時滿清政府已面臨倒臺,革命風潮日漸濃厚。

張元濟在商務主導編纂的新教材是晚清政府的官定教材,佔據市場大部分份額。彼時商務印書館做發行的陸費逵認為商務要跟上形勢,出一套適應新情況的教材。張元濟本人在政治方面比較保守,加之舊教材銷路不錯,就拒絕了這一建議。陸費逵不甘心,偷偷找人編了一套符合國民需要的教材,把吹捧清政府的內容都拿掉了。沒想到剛編完,辛亥革命爆發,清政府隨即倒臺,商務印書館積累的大量教材無法使用。陸費逵趁此機會跳槽,在商務印書館對面辦了中華書局,靠之前編好的新教材一下站穩了腳跟,形成兩大出版社長期競爭的局面。

“當然陸費逵也是為了賺錢,但也出於對社會教育的理想。他知道不能再保守地編教材,所以他就順勢發展起來了。”陳思和表示。

後來新文化運動蓬勃發展,很多人參與到出版中來。現代出版和現代知識分子的活動結合更緊密了。

當時大量作家、文人都想參與到出版中,出版商和作家的關係也不僅僅是商業關係。陳思和提到林琴南的例子,林琴南是近代中國最著名的翻譯家,他本人不懂外語,翻譯是與懂外語的人合作,別人口述,他轉錄成文。商務印書館把林琴南的作品幾乎全都包了下來,林一生翻譯了170多種小說,幾乎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其中真正有價值的外國名著有三四十種。張元濟的日記中記載,林琴南的作品他都會同意出版,但一定要讓他把質量差的內容修訂,把想取悅市場的糟糕題目改掉。

“出版商跟作家的關係不僅僅是賺錢,他之間是有鬥爭的,是互相有牽制的。其實張元濟也是保護林琴南,保證他的水平不至於太糟,他作為出版商有這個義務。”陳思和表示。

另一個著名例子是嚴復,嚴復認為開民智要了解世界,於是翻譯了很多西方學術著作。張元濟支持他做這一事業,不僅包下了他譯著的出版,還親自做責編。包括《天演論》在內的嚴復譯著涵蓋西方經濟學、法學、邏輯學、政治學等多個領域,把西方人文社會科學全面引入中國,產生了很大影響。直到晚年,嚴復依然靠商務印書館付給的版稅為生。

“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在創建現代文化當中,出版與它的關係越來越密切。”陳思和總結道,在中國現代史上,現代文化發展和現代出版發展是無法分開看待的。

陈思和:读书人不做官也能体现价值,于是现代知识分子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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