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中國的“象”與《勞燕》背後的“象”

陈思和:中国的“象”与《劳燕》背后的“象”

文 | 陳思和

本文根據陳思和、張翎在思南文學之家的對談整理而成

中國的“象”與阿燕背後的“象”

什麼叫好的文學作品?我自己心裡有一個標準,可能跟外面認為的標準不太一樣。我理解文學作品都是一種象徵的東西,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通過一個表象直達其背後的意義。這個意義對作家來說不一定是有意的,但是有功底的作家作品完成後意義可能自然浮現,這個東西在中國傳統文化裡面叫做“象”,這種“象”關照的文學,就是是好文學。如果沒有這個“象”關照的文學,寫作和閱讀便無法往深了走。

我讀《勞燕》時,就有這個“象”的 感覺。比如《勞燕》的主人公阿燕有三個名字,“風”,“新星”,“燕子”,每個名字背後都有一個男人,每一個男人都在背後愛她。於是阿燕有了三個形象,故事正是通過這三個形象來展開的。三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的,一個是牧師,一個是美國大兵,還有一箇中國農民,三個男人眼睛裡看到一個女人的三個形象。張翎這個小說除了背景獨特以外,敘事也非常獨特,這是張翎小說的一個基本特點,她在敘事上非常花功夫。這三個男人都死了,這三個男人的鬼魂約定,一起聚在她的家鄉看阿燕,前後等了80多年了。每個靈魂都在講故事,講了這麼一個抗戰背景下一個女人重生的故事。

但是比這個敘事更獨特的是阿燕的人物形象,如果從故事本身來說,她是一個歷經坎坷,受盡侮辱,生命由此得到提升,重建和樹立了對生活的信念,最後成為了強者的形象,是一個變被動為主動的人物形象。從現實層面來說,這個形象也是我們中國當代文學一個很了不起的形象,仔細分析,她身上有很多社會內涵。阿燕身上寄託了中國半個多世紀,甚至一個世紀以來那種災難當中的一種性格,這種性格我覺得不單單是一個人的性格,而是一箇中國命運的縮影。這個縮影有幾個結點,一個結點她本來是個農民,所以她生長在中國傳統的農民系統,這個系統就像魯迅筆下寫的阿Q所在的系統,既是農業社會,又有很多流氓,還存有很多奴隸性的,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環境,典型的中國傳統社會的縮影。第二個節點是日本人佔領了這些地方,這個女孩父母被殺害,她受到強暴,當時她只有14歲,很小,在完全不懂事時就受到了災難性的侮辱。第三個節點是阿燕得到了拯救,拯救來自於美國的一個牧師,他從宗教的角度拯救她,不僅拯救了她的生命,也拯救了她未來的命運和生活,教給她很多技術,比如培養她當醫生,教她英文。但是,這個拯救同時也伴隨著很多苦難,其中之一便是因為她受過侮辱,所以被她原來的丈夫所拋棄,拋棄不是男人不愛她,而是過不了中國的封建觀念,麵人顏面這個坎,這樣阿燕就和中國文化有了一個遭遇。苦難之二是碰到了一個美國大兵,一個快樂的大男孩,什麼都不懂,愛得快遺忘得也快。這個女性在這樣三種文化中經歷了一場洗禮,中國傳統文化,一個宗教文化加上一個美國文化,實際上她最終還是留在了中國文化裡,而且也正是在一個比較糟糕的社會環境當中,她獲得了一種生存的智慧,在苦難的土地上她生存了下來。

戰爭的偶然與命運的捉弄

這樣是一個有關人物命運的故事,也可以看成是一個體現中國自身命運的故事,一個體現民族文化命運的故事。這個人物形象會成為某一個社會文化背後的典型類型。她受到不同文化的侵犯、欺騙、打擊,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她沒有依附任何一種文化。最後這三個男人都死了,反過來她變成了強者,依然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紮根下來,也知道拯救別人,跟那些壞人打成一片,最後她變成了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在中國的文化環境中她堅強地生存下來。張翎塑造這樣的人物,我覺得在中國文化當中,在中國當代文學當中,很少見,因此非常可貴。

此外,這部小說,看似是寫戰爭,實際上是寫人性。我覺得張翎就是這樣的,她寫大地震,重點不在地震,而是人的心靈。這個小說也是這樣,背景是戰爭,但是她一轉就轉成了一個人的靈魂問題,性格問題,人性問題。這個作品它沒有正面的戰爭,這個戰爭是非常偶然的。阿燕母親被刺殺了,這是一個非常偶然的行為,不是戰爭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是戰爭當中一個偶然事件徹底改變了他們。本來應該是兩個人青梅竹馬結婚了,但是因為偶然的事件對他們的改變,將人性當中本來看不出的東西都暴露出來了,導致命運發生根本的變化。由此可見,這個故事寫戰爭,但是跟戰爭關係卻不大,它真正的關係在於寫人性。

阿燕受了侮辱以後不是說她昇華了,被牧師培養成一個傳教士了,一個有純粹精神生活的人了,不是,她還是一箇中國人,還是活在沒有被改造好的汙泥當中,可是她活得如魚得水,活得很自在,那就是一種強悍生命力造成的。這種生命力是怎麼來的?所以我覺得這個小說不是講一個女孩的故事,是講民族性格的故事,這個女孩阿燕的個性裡面有一種特別旺盛的生命力,一種非常強勁的生命力,像泥土一樣,它會不斷地生長出水來、生長出養料,植物、生命,它是一個非常旺盛的生命力。

比如牧師這個人的生命力就不強,愛上這個女孩也不敢說,一直說將來怎樣怎樣。劉兆虎也是這樣,劉兆虎屬於那種生命力被中國幾千年的傳統封建文化壓抑掉的人,他只知道讀書,到後來女人救他,到外面騙藥、騙牛奶等等,他都不高興,他覺得你這個老婆肯定用貞操換來的,他寧可不吃,而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只要有吃的我能生存就行了,這就是兩種不一樣的道德觀和文化觀。中國的主流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中國男性社會要求女性做,自己都做不到,他要求女性必須這樣做,一定要玉碎不能瓦全,他自己早就變了瓦全,這樣的畸形道德文化體現在劉兆虎身上,就是又要清高,又要女人養著,還要女人要乾乾淨淨,整個就是一種中國文化對人的壓抑造成的一種沒有生命力的東西,這個男的一點本事都沒有。

反觀阿燕,對她來說,生命是第一要義,你看她其實把結婚也看成是一個很隨意的事情。為了保護生命、維護生命,婚姻、貞操,對她來說都不是第一要義,第一要義是生命,是活著。她被日本人侮辱,別人覺得不能忍受,她自己沒有不能忍受,她說我就是被日本人侮辱了,被侮辱了那我還是要想盡辦法堅強地活著。張翎寫出了一種生命力的東西。阿燕最後帶了一個美國孩子回來,她說這就是我的孩子,也沒怎麼樣。她把這個社會一切的條條框框,倫理道德都拋棄了。只有一個赤裸裸的人才能堅強地活下來,否則她怎麼活下來。

有人問這部小說中三個男人,阿燕最愛哪一個?我認為她最愛牧師,因為她絕對信任牧師,把心交給了牧師。愛情這個東西不是男人為她做多少事她就愛了,牧師從精神上籠罩著阿燕,她對牧師有一種生命的愛,她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牧師的生命裡。所謂愛的最高境界,哪怕後來十年二十年不見面,但是我信任他,這就是愛。她跟大兵的關係是一種性,一種快樂,她跟劉兆虎,他們的愛情有一點道德感的味道,這個道德關係說到底還是因為阿燕是個中國人,腦子裡還留了一箇中國人的尾巴,畢竟她嫁給他的,定過契約,所以最後她還是收留他。如果是道德,阿燕跟劉兆虎的關係最後還是有意義的,阿燕還是愛劉兆虎的,最後他跟她上床做愛了,實際上這裡面還是有一點性愛,但我覺得不是一個精神的愛,真正的愛,是一種性愛,女人到這個時候她也需要愛,她需要在合法的契約下面過正常的性愛生活。

《勞燕》中的“鬼魂敘事”

這部小說在敘事手法上的“鬼魂敘事”很有特色,但是我有一點小小的不滿足,既然這是一個分頭敘事的作品,那這個故事太完整了一點。既然你是鬼魂就應該是有亂想,應該表現地支離破碎,這個故事現在來看太完美了。比如前面我看到一些問題,後來都慢慢有了答案,這個從敘事來說很完整,但是從鬼的角度來說鬼有的事情可能也不大瞭解,如果能把它扯得不要那麼完整的話,可能更像鬼的故事,零零碎碎可能更有想象力。

此外,從精神的角度來看,古希臘的神話和哲學表現神性的光輝,以此來凸顯人類精神世界的高貴,但是到了現代主義小說,小說家將關注的視角從神身上轉移到普通人身上,普通人的精神世界,日常生活跟生命生長相連接,在這樣的連接中去反觀之前所談及的有關神之精神“崇高”的範疇,亦即人也可以在成長變化中體現“崇高”。阿燕被人侮辱的時候,就是一個祥林嫂,她被人強姦,被人侮辱,她就躲逃。阿燕到哪一瞬間被賦予了“精神”?是當她面對恥辱,她跟大家宣佈我就是一個被日本人強暴過的人時。這一瞬間,一個普通女孩子,一個村裡被人欺負,誰都不把她當人的人,她突然宣佈我曾經被日本人侮辱過,你們如果同情我應該去打日本人,這就是一個精神昇華,這個上升誰告訴她的?就是那個牧師,沒有牧師她永遠是一個被人欺負的受氣包,被人看不起,但是牧師的光照,她的精神一下子昇華了,這個昇華是個浪漫的東西。過去比如莫泊桑、左拉,如果按照現實主義的寫法阿燕是要報復的,是要親自殺日本人,莫泊桑曾經寫過有個女孩子被人強姦了,生了梅毒,於是便拼命跟人睡覺,把梅毒傳播出去。這個人便是沒有精神生活,她就是一個普通人。但是阿燕額精神上去了,她站在眾人面前告訴大家我被日本人強暴過,你們認為我有罪我就是有罪,這是一個精神的昇華,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精神的昇華是她控訴那些侮辱她的人,就是鼻涕蟲,導致侮辱的人死了,那個人其實是自殺的,本來長官要槍斃他的,後來他到前線打仗時他故意死的,故意把目標吸引過來,死了以後被日本人砍掉了頭,當這個人屍體被運回來時,阿燕已經不恨他了,而且把他的頭顱和身體縫起來。這個我覺得有巨大的精神昇華,茹誌鵑《百合花》裡面有一個在戰場殞命的小士兵衣服破了,女主角用自己的新婚棉被裹著小士兵,併為他補好衣服。阿燕在小說裡是替被斬首的鼻涕蟲縫補頭顱,這就是阿燕的精神昇華,這上升到一種神性,有一種神的感覺,她把這個破碎的世界變得完整了,而且有點美感。我很欣賞最後那個女演員,阿燕肯定給女演員做了工作,那個女演員把衣服展開為鼻涕蟲送行,這是很浪漫的想象,這種東西超越日常生活,也超越了常規,但是又是一個普通人的做法,所以從她宣佈自己受辱到控訴侮辱自己的人,並在對方戰死後完全化解了敵對情緒,整個過程本身是有精神昇華的。

阿燕的身上展示的是一種美好的東西,如果從神的角度出發她當然做不到,但是從人的角度她把人性最美好的東西展示了出來。這真是一個特別的女性形象。而這,也正是《勞燕》對當代文學人物圖譜的一個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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