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梅上上下下跑了兩趟，累得一頭汗，她剛把行李搬到宿舍，坐在床邊呼哧呼哧喘粗氣，高志軍就跟來了。
高志軍在樓下扯著嗓子喊。
何梅，何梅……高志軍粗啞厚重的聲音毫不費力地爬到五樓，鑽進何梅耳朵裡，就像夏天在耳邊聒噪的蚊子，煩。幸虧是上班時間，整棟樓沒幾個人，可還是有幾個腦袋從窗口探了出去。
何梅趴著窗上，一臉厭煩，朝高志軍揮了揮手，說，這兒呢。
兩三分鐘後，走廊裡傳來噔噔的腳步聲，何梅還沒出門，高志軍就從門縫伸進頭。見屋裡沒人，斜著身子進來了。
何梅沒好氣地問，你咋來了。
高志軍瞅瞅這看看那，心不在焉地說，哦，幫人送點東西，順便過來看看你。
何梅說我挺好，沒事早點回去吧。一會兒我還得上班。
高志軍說行，啥時候回去提前說一聲，我拾掇拾掇。
何梅心說平時從不拾掇，怎麼太陽打西面出來了，還知道拾掇，但她懶得張口，從嗓子眼裡“嗯”了一聲。
見高志軍站著不挪步，何梅把臉盆往床底下一塞，說，人家讓過去填個表，說完拿起鑰匙往外走。
高志軍沒法，只得跟著何梅出了宿舍。
見高志軍發動車走了，何梅在廠子門口轉了幾圈，又折回了宿舍。
安排活兒的人說了，今天報到，明天正式上班。她懶得見高志軍，才編了這麼個謊。
何梅知道，高志軍也沒說實話，他哪是來送東西，不過是來摸摸自己的底細而已。
跟高志軍結婚十多年，以前雖說也沒多看好他，但至少不煩。
年輕時高志軍在村裡開拖拉機，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世面。那次他開拖拉機去省城拉脫粒機，經過一個村子，住了一晚。第二天走時，拖拉機邊上坐了個姑娘。
姑娘就是何梅。
論長相，十個高志軍捆一塊，也頂不上一個何梅，但何梅沒爹沒媽，家裡窮。
村裡把高志軍安排在村委大院旁邊的一間空屋子裡，村長老婆領著何梅過去收拾屋子時，高志軍一眼看上了這個梳著兩條烏亮辮子的大眼睛姑娘。
村長老婆連夜去跟何梅的哥嫂商量。哥嫂覺得高志軍雖然長相不好，但見多識廣，待人接物一看還是經過些場面的，況且那個年代能在村裡開拖拉機，都是有前途的好苗子。
經村長老婆和哥嫂這麼一說，何梅也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見高志軍領回個天仙模樣的媳婦，爹媽高興的合不攏嘴，尤其是高志軍媽拉著何梅不鬆手，一遍遍噓寒問暖，這讓從小就失去雙親的何梅從頭暖到腳。
高志軍家住著四間房子，雖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高大明亮，倒也寬敞素淨，於是，當天晚上，高志軍媽把他倆推到西屋時，何梅沒說什麼。
婚後，何梅倒也知足。高志軍除了脾氣急躁點，也沒別的壞毛病。
高志軍一個月能有二十多天在外面，家裡，何梅跟著公公婆婆種著六七畝地。
不到一年功夫，農村開始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變革。聯產承包責任制後，村裡的大拖拉機被私人承包了去，高志軍突然間從一個渾身披著光環、人人仰望的技術能手變成了無人搭理的普通村民。他自小沒種過地，不是那把手，就算會，也低不下那個頭。不開車後，他天天和幾個小混混在一起喝酒鬥牌。開始是鬧著玩，後來就變成了實打實的大團結。
十次有八次是輸的，輸了回來就朝爹媽朝何梅撒氣。
幾年下來，別的本事沒見長，脾氣倒是大起來。
一晃，孩子五歲多了，眼瞅著各種費用一天天多起來，爹媽拿出老本，給他買了輛農用汽車，幫人拉貨。
還真是走對了這一步，很快高志軍成了村裡第一批萬元戶。曾經為錢苦惱的高志軍，腰包率先鼓了起來。
不成想，好日子沒過幾天，高志軍手又癢了，迷上了賭博。
他不知道另外幾人提前做好了扣，聯合起來騙他的錢，結果越賭越輸，越輸越紅眼，兜裡的錢還沒捂熱就拱手給了別人。
輸了錢的高志軍回到家看誰都不順眼，何梅說他兩句，先是罵罵咧咧，後來有一次竟動手打了何梅。
家暴和賭博基本上一個性質，有第一次就有無數次，高志軍要麼好長時間不回來，回來家裡就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何梅身上，新傷添舊傷，大熱的天也從不穿短袖，要不是因為孩子，何梅殺了高志軍的心都有了。
慢慢地，傳言出來了，說高志軍和鎮上開飯店的一個女的好上了。
高志軍再回來時，何梅問他是不是真的。
其實，不用問，何梅都知道是真的，半個月沒回來，衣服明顯洗過了，散發著一股洗衣液的清新味兒。
何梅就是想看看高志軍怎麼說。她想著自己這麼一問，或許高志軍心裡發驚，很有可能主動斷了。
何梅還是高看了他，哪知他毫無愧疚感和廉恥心，兩眼乜斜，說是真的又怎樣？
何梅一時氣急，上去摟了高志軍兩爪子。隨即，倆人扭打在一起。
結果是高志軍臉上掛了彩，何梅身上烏青了一片。
這一架也讓何梅涼了心，此後好長時間高志軍走就走，回就回，何梅都不搭理他。名義上還是一家人，但基本上各過各的。
閨女上了初中後，何梅想著出去找點活兒，閨女上學得用錢是一方面，關鍵是她想隔高志軍遠點。
正巧村裡一個在城裡務工的女人回來說保潔公司招人，問何梅想不想去。
何梅二話不說連工錢都沒問就點了頭。也不知高志軍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聽說後當天下午就跑回來了。
高志軍眨巴著一雙小眼睛問何梅出去了家裡的雞鴨豬怎麼辦？
何梅收拾著東西，頭也不抬，說怎麼辦？能喂就喂不能喂賣掉吧。我不出去掙錢，孩子上學花什麼？
何梅打定了主意。不管高志軍同不同意，她都要走。令她意外的是，高志軍竟然沒有攔著她。
只是沒想到，她前腳剛走，後腳高志軍就跟上來了。
公司管吃管住，基本上不用花錢。雖說一刻也閒不下來，但活兒不是特別累，何梅覺得這樣比悶在家裡好多了，和工友們在一塊兒拉個呱聊個天，煩惱也暫時丟在了腦後。
一個月轉眼過去了，發了工資後，何梅想著回家看看就請了一天假。
這一個月高志軍再沒來，也沒打電話，何梅覺得亮堂，但偶爾也會惦記著，畢竟十多年的夫妻。就算他再渣再爛，好歹也還是一家人。
何梅去超市給閨女買了一包吃的，給公婆買了一身衣服，就連高志軍也買了一條香菸。
屋裡亂糟糟的，床上被褥都沒疊。
家裡沒個女人還真不行，何梅想著就上了炕，打開窗戶，掀開被子。
兩個枕頭並排放著，其中一個上面有好幾個根打著彎的長頭髮，何梅的心就像被風吹開的窗戶紙，呼啦裂開一條大口子。
何梅是直髮。
她沒想到高志軍會渣到光明正大地把別的女人領到家裡來。
何梅轉身下了炕，去了公婆屋。把衣服放下後，直接去了女兒學校。
半路何梅把香菸扔進了垃圾箱。
高志軍說的提前告訴他一聲，說要收拾收拾，原來另有含義。
何梅從心裡藐視了自己一下，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她竟然還不死心，還對他抱有幻想。
藐視完，何梅下午就上班了，她得多賺錢，為自己做點打算。
從那以後，除了半個月去學校看一次閨女，何梅再也沒回家。可她不回去，不代表能和高志軍劃清關係。
那天中午，何梅和宿舍另外兩個女人剛剛躺下，有人推門。
何梅一睜眼，竟然是高志軍。
她骨碌一下翻身下床，扯著高志軍就上了門外。
高志軍嘻皮笑臉的，問何梅咋這麼長時間不回去。
何梅話到嘴邊了，家裡也不缺女人回去當絆腳石嗎，但她嚥了回去，沒好氣地說，活忙，不讓休假。
再忙也不能不要家啊，高志軍吧嗒著眼睛，換上一副恬不知恥的樣子。
何梅瞟了一眼高志軍，多一句話她都懶得說。
高志軍咿咿呀呀半天，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最後何梅聽清楚了，高志軍他媽病了，沒錢買藥，問何梅要錢。
這才是他來的目的。
聽說婆婆病了，何梅的心軟了一下，這麼多年，公婆對她沒的說，每次和高志軍吵架，公婆都站在她這邊。
老人病了，何梅怎麼著也得回去看看，於是掏出電話跟主管請了半天假。
回去一看，婆婆還在地裡幹活我，見何梅回來反倒吃了一驚。一問，婆婆也就是感個冒，根本不像高志軍說的那樣。
何梅還是塞了五百塊錢給婆婆，聊了兩句，轉身出了門。
她知道自己前腳走，後腳錢就會落到高志軍手裡。至於高志軍是拿去賭了，還是花在女人身上，何梅管不了那麼多，也不想管。
可能是因為上火，回去後沒多久何梅就住院了。
何梅給高志軍打電話的時候，高志軍正在賭桌上。
聽何梅說病了，高志軍顯然不相信，或者說根本不在乎，他盯著自己眼前的牌，說病了？那就治病唄。
沉默了一會兒，何梅在電話那頭說，醫生讓家屬過來一趟。
啥病還得見家屬？話沒說完，對面牌友糊了，高志軍一把推倒自己的牌，不玩了，真TM的晦氣。說完，對著電話撂下一句，知道了，今天沒空，明天再說。
直到第二天下午，高志軍才晃悠悠地出現了，見何梅窩在床上，高志軍吃了一驚，何梅滿臉通紅，正發著燒。
高志軍說什麼情況這是。
何梅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醫生說讓家屬來。
不知醫生怎麼說的，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後，高志軍說聲我還有事兒，撂下兩百塊錢，腳底冒煙兒，走了。
這一走，好幾天不見人影，打電話要麼不接，要麼關機。一星期後，電話終於接通了，高志軍說我在外地送貨呢，有事兒快說。何梅嘆了口氣說，志軍，我這病，還沒說完，高志軍就嚷嚷開了，我一分錢也沒，你自己有錢就治，沒錢趕緊出院。
何梅說志軍，我想了，這病花錢是個無底洞。我也不想連累你和爹媽。咱倆，離了吧。閨女，你想要就跟你，不要，跟我也行。
高志軍也沒客氣，說這可是你提出來的，到時別讓我背黑鍋，何梅說，我提出來的，不怨你。高志軍說，那什麼時候辦？
既然咱倆都同意，早點吧。高志軍也不推辭，行，明天吧。
放了電話，何梅甚至能輕鬆想象出高志軍的表情和內心掩飾不住的喜悅。
想到高志軍那副噁心的嘴臉，何梅一臉鄙視地切了一聲。
高志軍同意得越痛快越無情，她越是走得坦蕩安然義無反顧。
從明天開始，她終於可以擺脫這個無恥的男人了。
高志軍可以那樣對她，她又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況，她對他，對這個家已是仁至義盡，毫無留戀。於是，當她聽說同事的表哥在醫院上班時，就藉著這次感冒，合夥演了這出戏。
當醫生跟高志軍說懷疑何梅得的是白血病時，高志軍關心的不是何梅的病情，而是得花多少錢。這更堅定了何梅的決心，就算淨身出戶，就算不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只要能離開高志軍，今後累點苦點難點她都不怕，這也是她作為一個妻子、女人無聲有力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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