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我和我的經紀人》這個節目，經紀人楊思維徹底放棄了“隱藏在幕後”這條準則。她選擇走到臺前，讓自己成為話題本身，把她和團隊為藝人規劃公眾形象，甚至設計綜藝話術的過程公之於眾。對以造夢為生的演員或明星來說，這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對本該一直隱藏於幕後的經紀人來說，也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文 | 林源
娛樂圈裡，無人不識楊思維（又名楊天真）。身為范冰冰前宣傳總監，鹿晗曾經的合夥人，現經紀公司壹心娛樂聯合創始人，她被稱作“大明星背後的操盤手”。
但最近，楊思維走出娛樂圈，到了更多普通觀眾的面前。她帶著旗下的藝人朱亞文、張雨綺、歐陽娜娜、白宇、喬欣一起錄製了一檔叫《我和我的經紀人》的真人秀，顧名思義，是要以職場視角，把藝人與經紀人的相處日常呈現在觀眾面前。
楊思維說，她這麼做的原因是想讓外界瞭解，她和她的公司並不如傳說那樣，長袖善舞在背後操縱一切。但播出效果似乎和她預想的背道而馳，通過節目裡透露出的種種細節，反而讓觀眾印證了塑造人設、炒作熱度等操作的存在，引發了更大範圍的爭議：經紀公司對藝人的某些經營思路，究竟是在幫助他們還是在消耗他們？而楊思維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說，稱得上“全中國最好的經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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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和我的經紀人》，真情實感替朱亞文感到可惜。
在一場圍繞他的2018年工作總結會上，他說去年只休息了十天。如此高的工作強度，留下的作品分別是：電視劇《大明皇妃》、電影《小豬佩奇過大年》、和網劇《賴貓的獅子倒影》。
這三部作品是團隊從136部找上門的項目中挑選的。但情況看起來並不妙：
《小豬佩奇過大年》已經在剛剛過去的春節檔上映，豆瓣評分4.0，應該有很多觀眾根本不知道朱亞文參演了，也搞不明白為什麼一部動畫片需要真人出演。《賴貓的獅子倒影》改編自網絡言情小說，由黃磊版《深夜食堂》的導演蔡嶽勳執導，故事主線是女億萬霸道總裁愛上都市無業男青年，於朱亞文並沒有形象上的突破。而在大女主古裝劇已經不流行的大背景下，他搭檔湯唯的《大明皇妃》也顯得有些尷尬。
在豆瓣，朱亞文的作品按時間順序排列，有一條清晰的分割線。2014年之前，他幾乎沒有7分以下的作品，《正陽門下》《我的娜塔莎》《遠去的飛鷹》都在8分以上，《我的法蘭西歲月》有9.1分，那幾年，他被認為是最有前途的正劇小生之一。2014年之後，愛情生活劇成為他作品中的主流，角色類型大多為愛耍嘴皮子的都市型男，談不上有什麼表演難度和角色深度。而2014年，正是壹心娛樂成立並且邀請他加入的年份。
在豆瓣評分裡，朱亞文最受好評的5部作品全部拍攝於2014年之前。圖/ 網絡
同樣的事業走向不止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同屬於楊思維團隊的藝人還有：
張雨綺，星女郎出道，曾經和周迅一起拍徐克的電影，但近兩年開始演《幻城凡世》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科幻網劇，比豆瓣評分3.5更殘酷的是，只有545人打分。而她的個人代表作徹底成了比連續劇還跌宕的私生活，每個月都有新劇情。
小宋佳，儘管在婁燁最近的新片《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演技被贊，但比起她很早拿到金雞獎的《蕭紅》，只能說此後的五六年始終沒能再進一步。上綜藝《小姐姐的花店》非但沒圈粉，反而還被吐槽懶、情商低、沒有責任心。
這和高開低走的春夏相似，距離她拿金像獎三年過去了，但讓人印象深刻的只有綜藝裡的文藝金句。
在《歡樂頌》裡演過關關的喬欣和壹心娛樂有為期一年的合約，現在到了考慮要不要續約的時候。對於她未來的發展，楊思維給出了悲觀的預期，認為她“沒有絕對的不可取代性”、“所有的工作見效都比較慢”。她承認，壹心娛樂之所以不能給喬欣提供更多，是因為它不是一個資源型的公司，也不是一個有製作背景的公司，無法給到她確定能開機的好項目。
一家經紀公司，既給不了新人“天降資源”，又似乎把成熟藝人的“資源”越做越窄了，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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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討論下一個五年計劃時，楊思維希望朱亞文講一講他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朱亞文本人卻被問蒙了，直言合作五年來，楊思維從來都對他說你應該是什麼樣，而沒問過他你想怎麼樣。
朱亞文回答不出自己對未來的規劃，但楊思維對自己要做什麼卻一直很篤定。她在很多場合提過壹心娛樂的口號，叫：影響影響力。接受《人物》雜誌採訪時，楊思維曾經這樣解讀經紀人的作用：“我不是說改變了他這個人，我可能改變了他一些表達方式，我可能改變了他看問題的一些價值觀，我可能改變了他判斷什麼事情更重要跟不重要的標準，我可能改變了他應對記者的手段⋯⋯比你幫他平了多少事，其實更有價值。”
她評價自己是個肆意妄為的、喜歡自我表達的人，以明星的影響力為介質輸出價值觀，是她想做的事情。所以你會看到，壹心娛樂旗下的藝人一個鮮明的特徵是，喜歡張口表達觀點。
在公關上，楊思維有一個理論：面對負面新聞不要一味爭辯，而是要用新的形象去覆蓋舊的。當年為范冰冰做宣傳總監時，她就是這麼做的。
楊思維曾在節目中表示，她不怕黑料多的藝人，因為“只要人活著，不管你遇到任何事情，你都有機會翻盤”。 圖/ 網絡
十年前范冰冰在演過《手機》裡的第三者武月之後，整容、被包養一類的負面新聞纏身，楊思維給出的方法是，不要解釋你沒做過什麼，而是主動告訴大眾你是什麼樣的人。於是有了“我不嫁豪門，我就是豪門”。“範爺”可以說是娛樂圈人設的鼻祖，對於這麼做的作用，楊思維說：“我覺得當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個自強不息的女性的時候，就沒有人會認為她可能是那樣子傳聞（包養）中的形象。”
女人當自強，這是楊思維通過范冰冰傳遞出來的價值觀。多年後，當張雨綺的婚姻選擇一再受人質疑時，楊思維為她設計的解圍之法就是范冰冰當年形象的升級版：她在《吐槽大會》上坦誠“我看男人的眼光確實很差”，在自媒體平臺拍視頻教導女性消費者“一克拉以下的鑽石統稱碎鑽，不值錢”，藉此樹立所謂耿直虎妞大女人形象，這個路線一度把張雨綺的負面新聞消化於無形，非常成功。
去年底在接受《AI財經社》採訪時，楊思維也談論過為朱亞文設計的輸出方向，她說：“我很瞭解他在兩性關係上的價值觀輸出和表達能力。我自己數次失戀的時候都是亞文開導我，我覺得他對我的開導以及對兩性關係的判斷非常有價值。”
可惜楊思維和旗下藝人面臨的主要矛盾，是她自己走得太快，藝人們的思想深度與表達能力遠遠跟不上她的設計和期待。歸根結底，價值觀輸出，始終不是作為演員或者明星的他們擅長和應該做的事情。
於是你會發現，被楊思維指點過的藝人，本人真實的一面和自己的公關形象常常形成一種精分式的割裂。
不再和楊思維合作之後，范冰冰接受採訪時開始改口，表達自己不喜歡“範爺”這個稱呼，私下是個小女人：“ ‘爺’很容易把一個女孩叫得那麼‘硬’，但其實私底下不是一個那麼硬的人，我是一個挺溫柔如水的姑娘。工作上我是女漢子，但生活中不是。”（出自《橘子娛樂》）
張雨綺和老公打架鬧到派出所，閃電宣佈離婚又被拍到複合，用一句“單身女人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包括她的前夫”，為此前敢愛敢恨的人設打上一個勉強算圓滿的補丁，但沒過一個月又和前夫惡語相向，反反覆覆，連楊思維都不得不承認，她一直“在螺旋式的漩渦裡起伏”。
被楊思維寄予厚望的朱亞文，在《心動的信號》節目中表達的兩性觀點聽起來陳舊而無趣，他說他教育自己的女兒，女生應該等著王子來追，不能主動去追求王子，專欄作家毛利評論說：“平權是什麼？就是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女人也可以做啊，幹嘛不能自己找啊，你還叫她等，等來的又瘸又瞎怎麼辦？這種愛女兒的爸爸，真的太坑了，或者說太跟不上時代了。真的愛小孩就該告訴她，王子結完婚也跟爸爸差不多，你要努力實現個人的幸福生活，不是靠王子才有的幸福生活。”
而對於這樣“跟不上時代”的觀點輸出，朱亞文坦誠已經是他用了全部力氣的結果：“我不認為我的感情觀點是強項。”
前不久，被人大規模挖黑歷史的張藝興上《吐槽大會》時，楊思維在朋友圈寫道：“雖然艱難， 但是他做到面對並且還擊得也很精彩。 這還擊，是對自己的重新理解，那些可以被吐槽的黑歷史，不過是換個角度看自己。給自己找的事兒，都是加快成長的工具。”但看過節目就會知道，現場效果並不像她描述的那樣，事實上，張藝興坐在主咖位置上，滿臉寫著侷促和不願意，播出當晚上熱搜的關鍵詞是，“張藝興黑臉”。
坐在C位參加《吐槽大會》的張藝興。圖/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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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思維和她的壹心娛樂並不是沒有運作成功的案例，歐陽娜娜就是一個反敗為勝的典型。
出道以來，歐陽娜娜身上的記憶點是星二代、放棄大提琴專業休學進娛樂圈、“加油鹿小葵”和“螞蟻競走十年了”，共同拼湊成一個演技差、為了賺錢急功近利的形象，除了表情包什麼都沒留下。
去年年中，她在十八歲成人禮上宣佈簽約壹心娛樂，隨後選擇回伯克利繼續完成學業，給人“迴歸正軌”的印象。上學期間，歐陽娜娜每週推出記錄個人生活的vlog，用手機隨手拍下的生活片段裡，她為了應對專業考試每天熬夜學習到兩三點，再餓也只喝果蔬汁控制體重，成功把個人形象變成了努力自律的元氣少女，還在明星中帶起了拍vlog的新風潮。公司適時跟進經營“每個女孩都想成為歐陽娜娜”的熱搜話題，讓她也走上了和楊超越一樣的錦鯉路線。
歐陽娜娜在美國上學期間拍攝vlog。圖/ 網絡
運作的效果立竿見影，前不久時尚雜誌《嘉人》以“新時代的四小花”為主題拍攝了一組封面照，歐陽娜娜和文淇、張子楓、關曉彤並肩而立，被認為是新一代女藝人的代表。
作為一個4歲就登上《康熙來了》的星二代，歐陽娜娜非常有身為公眾人物的自覺，可以說完美踐行了壹心娛樂對藝人的期待：主動輸出明確的個人形象。
只是，在討論作品時，對比文淇、張子楓，歐陽娜娜顯得難以定義。在異國他鄉求學的一年裡，她沒有時間精力完成一部影視作品，卻並不妨礙她抽空錄製真人秀、參加時裝週，於是沒有人稱呼她為演員，又無法清晰定義她的身份，只能籠統地以流量藝人概括。
這樣的路線，對歐陽娜娜來說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公司與她達成了雙贏。畢竟直白地說，她過往的嘗試已經證明了，她在演戲上的確沒什麼天賦，大提琴專業又過於小眾。
但對壹心娛樂來說，並不是每個合作者都願意站上這條展示私生活、強化人設，再流量變現的流水線。
《我和我的經紀人》裡，經紀團隊希望朱亞文接工作時 “更偏向年輕人喜歡的東西，在年輕粉絲裡留下定位”，朱亞文對這樣的思路表達了質疑：“你能挑選喜歡你的人麼，演戲是為了圈粉麼，這不是一個演員該有的創作心態。”
但是在選擇空間有限的情況下，他在節目中透露的最新動態是，接替鄧超加入了年輕人喜歡的《奔跑吧》。過去五年，常駐綜藝對鄧超來說也許增加了所謂的曝光度和國民度，但卻對本職工作起了負面作用，無論是《烈日灼心》還是《影》，他都需要極度自虐才能拉觀眾入戲。而在戶外遊戲綜藝已經慢慢失去生命力之後，第一批吃到紅利的人紛紛退出，朱亞文這時候入局，讓人看不懂他的訴求。
同公司的演員白宇對待綜藝的態度是謹慎的，他問朱亞文擔不擔心因此被定型，朱亞文回答：“一個可能它是一個障礙，它還有可能它是一個臺階，就看你願不願意往上踏這一步了。”理想很豐滿，但鄧超、孫紅雷都沒做到的事，朱亞文又為什麼覺得自己就可以做到呢？白宇以“也有可能”結束了這個話題。
朱亞文在節目中向白宇回答自己對綜藝的態度。 圖/ 網絡
為了找準自己的定位，朱亞文問他的工作人員，和他同年齡段又發展比較好的男演員有誰，也許是為了避免主動被比較，團隊的回答最終沒被剪進節目。
實際上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朱亞文今年35歲，雷佳音、王凱都比他年長几歲，成名又比他晚，但都靠過硬的角色完成了對他的彎道超車。包括憑藉《白夜追兇》迎來事業重大轉折的潘粵明，靠《都挺好》裡的負面角色蘇明成圈粉的郭京飛，他們也都證明了，在優質的戲裡哪怕演配角，也好過在不鹹不淡的戲裡當男主，當你有了讓人記住的角色，流量和資源自然就來了，相反，為了流量而製造話題，只會顯得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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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優秀的經紀人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楊思維自己在《人物》雜誌的採訪中回答過這個問題。當時，她對接受媒體採訪持謹慎態度，因為經紀人太過高調會讓明星覺得不安全：“他會覺得你來幹嘛？你今天是要利用我成名嗎？”，“這個工作的意義就在於你得隱藏掉你做過的這些事情。”
在《我和我的經紀人》第一期，她又重申了這個觀點：“經紀人應該隱藏在幕後，他應該讓所有的工作是藝人的水到渠成，他不應該被理解為所謂的我的操縱。”
她口中的“水到渠成”，有同行做到過，比如說《七月與安生》之後的周冬雨。演完《山楂樹之戀》的很多年裡，她的公眾形象一直是不會說話、品位土氣，出席公開活動時常常盤發，穿一身端莊風格的連衣裙，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一樣彆扭。
大學畢業簽約了新的經紀公司之後，團隊為她揚長避短，設計精靈古怪的任性少女路線，接連演了《喜歡你》《春風十里不如你》，靠作品牢牢佔據了同類型女星裡的頭把交椅，造型也適時更換為清爽的短髮。而在這個過程中，對普通觀眾來說，經紀人幾乎是隱形的，從沒站出來談論過自己的工作，在幕後深藏功與名，讓大眾自然而然接受周冬雨本人的形象升級。
再比如帶楊思維入行的王京花，不僅在行業裡三十年來都讓自己隱形，也懂得適時讓藝人保持低調。同樣面對私生活負面，和張雨綺不同，白百何選擇的路線是什麼都不說，埋頭進劇組拍戲。不發聲也許眼前會吃虧，但任何娛樂新聞的熱度也長不過一星期，長久看來，觀眾認得還是角色和作品。而像張雨綺一樣反覆利用公關手段為自己挽尊，到最後總有人設編不圓的時候，此前的發聲都成了自打臉。
通過《我和我的經紀人》這個節目，楊思維徹底放棄了“隱藏在幕後”這條準則。她選擇走到臺前，讓自己成為話題本身，把她和團隊為藝人規劃公眾形象，甚至設計綜藝話術的過程公之於眾。
節目播出了楊思維公司例會中對朱亞文形象定位的討論。圖/ 網絡
可演員也好、明星也好，歸根結底是一個販賣神秘感的職業。儘管現在不是一個會產生巨星的時代，連章子怡都要上真人秀展現自己的感情生活，但觀眾之所以還願意入戲，前提是這些演員已經經歷過眾多作品的打磨，她們展現出來的每一面，都有此前的演技作為積澱，才經得住時間的消耗。
而楊思維通過這檔節目，親手上陣拆解了這個幻象，讓大家像看魔術揭秘一樣，看到藝人被塑造、被加工、被賦予光環的全過程。在她越來越清晰的果敢女總裁形象面前，藝人反而成了配角——無論如何，這都不該是一個好的經紀人向外界傳遞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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