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工業歷史資源豐富 大多卻在“沉睡”

辽宁工业历史资源丰富 大多却在“沉睡”

本溪湖工業遺產群一號高爐是中國最早的鍊鐵高爐之一。本報記者 唐佳麗 攝

辽宁工业历史资源丰富 大多却在“沉睡”

金剛石礦坑滲出的地下水形成“藍色湖水”。本報記者 孫大衛 攝

去年11月8日,工業和信息化部印發《國家工業遺產管理暫行辦法》,我國工業遺產保護和利用有了新依據。工業遺產在推動地區產業轉型、重塑地區競爭力和吸引力、帶動經濟社會復甦振興等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正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

遼寧是我國開始工業化最早的地區之一,是中國工業化進程的縮影和典型代表,工業遺產資源雄厚。如何提升社會各界認識不足、解決開發能力有限、面臨障礙較多等不利因素,讓我省工業遺產的保護水平和價值發揮,與我省擁有的資源狀況相符。

請看本報調查——

詞條

工業遺產

工業長期發展進程中形成的,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科技價值、社會價值和藝術價值的工業遺存。

引子

“遼寧的工業遺產,厚重、獨特、不可複製。”近年來,瀋陽建築大學教授呂海平和她的研究團隊,對我省多處工業遺產開展調研工作,說起這些資源特點,她的學者理性,時常被激情所左右。

回望遼寧百餘年令人驕傲的工業歷史,這樣的激情不難理解。

19世紀末20世紀初,紡織、印染、火柴等輕工業、機械製造業乃至軍事工業在這片土地崛起,遼寧成為我國近代民族工業的發源地之一。

新中國成立以後,這裡最早建起了全國重工業基地和軍事工業基地,誕生了新中國工業史上數不清的“第一”。

“一五”計劃結束時,遼寧工業總產值佔全國的16%,居全國第二位;曾經,全國17%的原煤產量,27%的發電量,近30%的金屬切割機床,50%的燒鹼,60%的鋼產量均產自遼寧,飛機、軍艦、彈藥等軍事工業也佔有很高比重。

第三次全國不可移動文物普查中,遼寧省共登錄工業遺產類文物遺存269處。

豐厚的工業遺產,正是遼寧激情歲月的積澱。當後工業化時代不可避免地到來,隨著空氣汙染、水體汙染、機器噪音等負面元素的舊有工業面貌被加以改變,大量的工業遺存開始承載城市的歷史記憶。

“然而,這些難得的、寶貴的記憶,有些卻並未得到應有的保護,價值利用就更談不上了。”和呂海平一樣,遼寧社會科學院產業經濟研究所所長張天維,對我省工業遺產保護和利用現狀也頗有話說,“發掘和保護力度參差不齊、‘拆與保’‘棄與用’的爭論仍在繼續、‘九龍治水’阻礙了相關工作的整體性開展、缺乏規劃制約了保護工作的連續性推進、現有法規政策尚未理順……許多問題,亟待解決。”

有待進步的現狀,預示了未來提升空間的巨大。發現問題的關鍵,才能更快地解決問題。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近年來,我省已經加大力度,重視並加強了對工業遺產的保護和利用,成效顯著,有些項目的實踐,在行業內部甚至具有一定的前瞻性。認識正在提高,問題正在發現,癥結正在打開,那些曾經流浪的城市記憶,正在回家。

停止爭論博弈,喚醒工業記憶沉睡的力量

工業遺產,承載著城市的歷史記憶和文化積澱,是特定時代生產力進步和社會發展的標誌之一。然而,在我省工業遺產保護領域,“拆與保”“棄與用”的爭論,短視和遠見、局部和整體利益的博弈,都曾經十分激烈。

相對於專業人士的爭論,“外行們”的認識更為樸素簡單。工業遺產的外觀大多粗獷、樸實,也不像農業社會時代的文化留存那樣歷史悠久,加之我省工業發展相對發達,對許多人而言,司空見慣了的工業遺存,只要沒有使用價值,應該就沒有保存價值。

“爭論博弈未果,無知的行為、魯莽的舉動以及利益驅動下的有意為之,都給我省工業遺產帶來極大的傷害。”呂海平介紹。

建於1923年的瀋陽奉天紗廠,是當時東北地區規模最大的紡織企業,2000年1月,雖經文物部門多次交涉和阻止,絕大部分廠房仍被拆除;1936年建造的奉天冶煉所3根百米煙囪,在2004年3月23日清晨的爆破聲中轟然倒地;始建於1911年的本鋼一鐵廠,2008年12月被拆除,二號高爐就此消失……

“沒有經驗可循,沒有先例可借鑑。認識上的侷限,讓人們以為,這些從生產領域淘汰下來的東西,沒有留存意義。”3月14日,站在本溪市溪湖區原本鋼一鐵廠舊址高聳的一號高爐平臺上,本溪市文體旅遊局工業遺產科科長陳永利說。

二號爐的倒塌,讓本溪人對本鋼一鐵廠要保護還是拆除的大討論空前激烈。也就是從那時起,本溪人停止爭論。去年底,“本溪湖工業遺產群”重點文物保護工程全面啟動。經過整整10年,本溪人民對城市工業遺產的認識達到空前統一:“它的重大歷史價值,蘊含巨大的發掘、利用、開發潛力,將成為本溪城市經濟社會發展的極點。”

從無視、輕視,再到重視、珍視,通過爭論博弈,認識到工業遺產沉睡的力量,這樣的心路歷程,從我省工業遺產的保護現狀可見一斑。

“一些由於年久失修、自然損毀較嚴重的,正在受到各方面的重視,進行搶救性的保護;多數保存現狀較好,由於沒有科學、合理的保護利用思路和規劃,目前仍處於閒置狀態的正被重視起來,且大多處於規劃發展中;少數保存現狀較好的,被大力推廣,得到有效展示及利用。”遼寧省工業和信息化廳產業政策處處長孫立新說。

2003年,我省文化、旅遊、工信、商務等部門聯合啟動工業遺產的普查、摸底等工作。2017年,遼寧省推薦的鞍山鋼鐵廠、旅順船塢和本溪湖煤鐵廠3個項目成功入選第一批國家工業遺產名單,成為入選項目最多的省。

如今,在我省,工業遺產所具備的推動地區產業轉型、重塑地區競爭力和吸引力、帶動經濟社會復甦振興等方面的力量正在被全面喚醒。

“但是,對‘年輕’的或者體量較小、影響不大的遺產而言,爭論仍在,博弈未歇。”呂海平提醒道,各級政府重局部、重名氣、重短期、重增量、重直接效益的問題還很大,“停止爭論,加快步伐,尋找、發現並保護那些還未納入遺產、文物保護範圍的工業遺存,仍屬必須。”

繪就整張藍圖,維護工業精神的完整呈現

4月1日,鞍鋼集團博物館館長車千里,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了一條鏈接,《80個項目參評今年全國博物館十大精品展覽》。作為解釋,他也發出了一條信息:鞍鋼博物館入圍。寥寥7字,自豪滿屏。

為車千里的自豪做背書的,是鞍鋼集團為鞍鋼工業遺產群制定的,具有前瞻性、科學性的整體規劃,建立的剛性約束機制,以及由此產生“綜合價值極高、以群體面貌呈現,現存最早、產業鏈保存最完整、活態保存的工業遺產群”。

鞍鋼集團廠區管理十分嚴格,外人不得隨意出入。但是,博物館工作人員卻可以暢行無阻,尤其在“有一定年頭兒的地方。”

“只要是館長看上的,集團就全力支持。”集團主要領導的這句話,不但讓車千里和同事們在進行工業遺存收集工作時十分順利,更讓鞍鋼工業遺產群的保護和利用,從一開始就擁有了注重頂層設計、一張藍圖繪到底的整體性和連續性。

加大資金投入,制定保護條例,一張藍圖下,工作梯次展開,成效步步顯現,“車千里們”如何能不自豪。

“相對我省一些地區,一些項目在工業遺產保護領域的短視行為,鞍鋼的經驗,對那些資源型城市而言,更有借鑑意義。”張天維認為。

在我省,這類城市採礦、製造等產業比重較大。以整座城市為單位,繪就一張藍圖,做好頂層設計,利用工業遺產作為城市發展的創意資本,在傳承歷史脈絡和保護工業特色的同時,為城市轉型發展創造新的生命力,無疑比某一項目的單打獨鬥,更能發揮出工業遺產的獨有魅力。

北票市北煤集團公司原副總經理王文正如此盼望著。

3月21日,朝陽北票市臺吉街142號大門緊閉。已經停產多年的臺吉煤礦院內,一座53米高的塔樓,在遼西春日特有的湛藍天空下,靜然矗立。王文帶領記者,撥開肆意生長到路中間的枝條,踩著濃密的雜草,來到塔樓下同樣靜默的、瓦礫遍佈的千米豎井的井口。

附近,一段碑文記載著一段不平凡的歷史:臺吉豎井,我國自行設計、自己鑿建、用國產設備安裝起來的,國內最深的一座現代化大型豎井。1966年8月破土動工,1974年建成投產。井口標高1723米,主井垂深924.1米,副井垂深893.3米。

“我真不願意看著它們這樣安靜下去。”王文的父親王貴華和大夥一起,建設了這座號稱當時“亞洲第一”的豎井,“這裡寄託著我們幾代煤礦工人的驕傲記憶。但是,要想妥善地保護和利用好這些寶貝,僅憑企業的力量難以辦到。”

力量正在集合,“整體規劃設計正在進行中。”北票市棚改辦採煤沉陷治理辦公室工作人員張曉磊介紹說。去年底,市政府邀請專家為北票市工業遺產保護利用、生態修復進行一攬子設計規劃。100多年前的老火車站、千米豎井、三寶礦區等多處工業遺產被整體規劃。

像北票市、鞍鋼一樣,發揮工業遺產在塑造城市風貌、更新產業發展、傳承工業文化、改善生態環境等方面的積極作用,抓全面規劃、做整體打算、重頂層設計的做法,正在成為我省越來越多的地區、項目的自覺行為。

本溪市成立本溪湖工業遺產群保護與開發領導小組,市政府主要領導擔任組長;瀋陽市鐵西區出臺我國首部工業文物保護的地方性法規;阜新新邱煤礦把規劃做在前頭,論證充分,避免盲目開發……

但是,不可否認,時至今日,當涉及到工業遺產的新建或改造等工作時,我省一些地區或項目,仍然不能作出有前瞻性、針對性很強的計劃和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有多少錢、辦多大事,前建後拆等現象依然不在少數。

“相信,隨著人們思想認識的提高以及相關政策法規的完善,未來,這樣的行為將不復存在。”省文化廳一位文保幹部表示。

告別隨意管理, 放飛工業文化想象的翅膀

“到我們礦,需要經過——”3月22日,瓦房店金剛石股份有限公司負責人溫明文,在為記者說明進礦區的必經之路時,有意做個停頓,然後一口氣把地址報出來,“大連市金普新區炮臺鎮幹河村頭道溝屯202國道1633處。”

不曾去過金剛石礦場,未能見到礦坑遺蹟的人,不會理解這份強調的用意。

3月的瓦房店,草木仍黃,登臨礦區山頂,垂直高度百餘米下,一潭碧水,突然跳入觀者眼簾。在周遭一片枯黃的比襯下,美得令人窒息。

瓦房店的金剛石,世界聞名。金剛石礦停止採掘後,由礦坑底部不斷滲出的地下水形成的這幅美景,加之金剛石礦的唯一性特質,幾年來吸引了眾多慕名者。

這未加宣傳就已形成的旅遊、科普等市場資源,讓礦場的管理者也動過為之申請工業遺產、建成遺蹟公園等念頭。

“1633處不重新修整,我們這想法就實現不了。”工人們的抱怨雖有些絕對,但並不誇張。

進出礦場有南北兩條通路,都經過橋洞,其中必經“1633處”橋洞的一條,因地處國道旁,更被常用。受當年建設條件及運輸需求所制,兩處橋洞都3米多高,一條甚至不足3米寬,低矮、狹窄。

不論是建公園,還是做簡單的礦區維護,都需要大型工程車配合,但是,目前最低的工程車也有4米高。“車進不來,啥都幹不了”。

協調道路改造、申請遺產項目、修整礦區場地、改造建築設備……“每件事都分屬於不同的部門,每個部門都有不同的規則,較起真章來,又都做不了主”。

九龍治水,水終不治。我國的工業遺產大都分散於文物、礦山公園和歷史建築三套體系之中,分別由文化、自然資源和住建部門管理,但其產權多歸屬於工礦企業,工信、國資系統分屬管理,如果涉及旅遊項目,旅遊部門也有管轄權。

僅以文物保護為例,據統計,每個文物工程,從立項到資金到位,一共要走12個程序,啟動一個文物保護工程,還要走4個程序,項目實施中遇到隱蔽性工程,可能還要停下,進行論證、報批,工程完成驗收時,還要走3個程序,重點項目會更復雜。

多年以來,這種條塊分割使得管理部門或無權限制,或推脫職責,易出現管理重疊或盲區。去年,營商環境治理力度加大,此類現象有所緩解,但仍制約著相關產業發展。

對那些已成規模,保護和利用較好的項目而言,這樣的多頭管理帶來的阻礙,也不鮮見。“一季度還沒完,我就接到分屬三個部門的三份與工業遺產評比、管理、檢查有關的通知了,哪個也不敢懈怠,準備材料角度還不一樣。”採訪中,車千里的談話總被工作打斷,他解釋著。

對於正在著手推進的項目來說,情況也很複雜。

多頭管理的同時,相關法規的不健全也讓工業遺產地位尷尬。儘管近年漸受關注,但工業遺產的法定地位不清晰,我省大部分地區雖意識到頂層設計、整體規劃的重要性,也未出臺專門的法規、規範和標準等,造成各地的保護利用跟決策者的認識和偏好緊密相關,具有較大隨意性。

“一些地方的認識仍然不夠充分,對工業遺產的文化內涵、外延及價值等挖掘整理不夠,理念相對滯後,規則不確定,保護工作流於淺顯,其文化魅力難以充分彰顯。”遼寧大學考古系講師王闖,近年來接受省社科院工業博物館課題研究,調研之下,分享心得。

的確,除了保護,在圍繞工業遺產資源市場化經營建設等方面,政府部門、產業界和學術界的爭論也不少。其焦點,表面看是旅遊資源的開發和保護之間的矛盾,實質上離不開地方發展要求與部門分割管理的衝突。

與其他省份不同,我省工業遺產、遺存數量非常多,集中連片程度高,基本形成以瀋陽為中心,沿鐵路沿線向外輻射的、完整的工業遺產廊道分佈格局。由於基數龐大等因素,使我省工業遺產保護和利用方面存在的問題也更典型。

“相比文化古蹟,我省在工業遺產保護上、在法律機制和管理體制上都不算健全,手段也較為缺失。因此,克服目前政出多門、條塊分割的局面,實現真正有效的保護,除了遵循國家層面的規定外,我省也應該改變政策法規、規範相應滯後的局面,拿出下好一盤棋的決心,統籌管理,政出一致。”張天維認為, “政策、法規的統籌協調,將改變工作中的簡單化、情緒化等隨意管理弊病,讓工業遺產置於科學、冷靜、眼光長遠的保護規則中。”

工業遺產和其他文化遺產一樣,保護不當,一旦消失,不會回來。

當那些久遠的年代在影像中模糊,當曾經的激情在歲月中燃盡,當拍岸的驚濤在大潮裡平息,遼寧人該去哪裡翻看城市的青春記憶,寄放無處安放的情懷?

保護好工業遺產,讓我們的記憶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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