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老親孃來了

第二章:老親孃來了

1

正是北方嚴寒季節。“雙合盛制粉廠”正式開工生產,制粉廠日產量由原來的3.3萬公斤增至4.85萬公斤。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經濟復甦,麵粉的需要量急劇增加,張廷閣不失時機地增添了設備,增加生產能力,使日產量上升到7.28萬公斤,稅收也大幅增加。哈爾濱的地方政府對雙合盛制粉廠十分重視,並予以嘉獎。農商部稱:“哈埠雙合盛火磨資本雄厚,為華商之冠,農商部為獎勵實業起見,特呈請國務院頒發匾額一方,藉此提倡實業。”1928年,張廷閣又從德國、瑞士購進了一批先進的機器,並修建了新廠房,於1930年底正式投產,麵粉日產量達15.4萬公斤。這樣,雙合盛制粉廠在哈爾濱制粉業中,成為設備最先進、產量最大、產品質量最好、信譽最高的廠家。

“雙合盛”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發展,主要是張廷閣的經營思想和管理手段有獨到之處。他注重長遠利益,不斷積累資金,擴大生產規模,更新設備;他大膽使用有管理能力的高級職員和技術人員,十分重視產品質量,千方百計創名牌、保名牌;他親自檢查麵粉的質量,幾十年如一日。張廷閣說:“雙合盛的名氣,就是紅雄雞給叫出來的。”城市的節奏與鄉村大不相同。農村種地講究季節,只要抓住了季節,也就抓住豐收年景了。城市需要抓機會,抓項目,還要抓住市場的需求。山東當時有句老話說:掖縣人的腿,黃縣人的嘴。意思是掖縣人腿勤快,善於跑腿,聯繫業務;黃縣人嘴巴甜,能把死人說活、扁擔說開了花,有花言巧語之意。張廷閣既有勤快的腿、善於表達的嘴,還有靈活應變的頭腦,很快成為名士。從打他到了哈爾濱,接連幾個月把精力耗在企業,沒有離開雙合盛制粉廠一步,事無鉅細,事必親躬,手下幾位管理人員覺得他手伸得太長了,凡事他都要過問,別人卻輕閒起來。股東傅鈞名無事可幹,閒得無聊,他便伏在桌子上練書法,把一本字帖畫得不成樣子,屋子悶熱,他呷口茶水說,哈爾濱這地面太熱了!

張廷閣抓企業管理,真的有道道,規定吃勞金的工人不得攜帶家眷,統一住宿,晚上不經允許不準外出,不得以公司名義請客送禮或接受禮物。全廠一律實行簽到制度,他還特意從德國購進 “簽到鍾”,安置在守衛室裡,職工出入工廠要把自己的卡片插入鍾內,即印上時間,大家都怕這個“怪東西”,更怕遲到早退被辭退。監督更夫的還有“打更鐘”,這種表只有人走動的時候,它才靠動力走動,人停下了腳步,它也停止不走了。更夫把鍾背在身上不敢偷懶,不敢坐一坐,躺一躺,只能來回地走動。假若累了,也只能原地晃動身子,“打更鐘”不停地走動,直到交接班時間才算解脫。

雙合盛最重要的機構要算總賬房了。這裡是首腦機關,像海參崴的“老櫃”。在總賬房裡,共有七個人,徐慎義的身體不太好,整天不吭聲,他只顧撥拉算盤珠,把往來賬目算得清清楚楚。雙合盛是股份無限公司,按照約定俗成的行規,賬房先生使的是鐵算盤珠,所以他自恃責任重要,不敢馬虎。

從商者言商,張廷閣明白,財富,沒有永遠固定不變的主人。不去努力經營,遲早會敗下陣。他也知道,市場形勢從來都是有好有壞的。市場低迷的時候,好東西不一定賣出好價格,人參也可能只賣成蘿蔔的價格。只要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好產品總是能找到好買主。從商到現在從事工業生產,他有所感到力不從心。好在有郝升堂信任他,放手讓他抓全面工作,這無形的支持讓他精力旺盛,整天守候在總賬房裡,潛心捉摸,竟頗有所得。為此,張廷閣特意揣著一隻小算盤,無論是進原料,還是出貨,弄不清楚的地方,他就撥拉小算盤,這叫“心中有數”。

雙合盛制粉廠的設備,主要分為動力、淨麥、制粉三大部分,另外附設有修理機械的部門。他摸索一套合理的制粉生產工藝。這個生產程序是這樣的:小麥上倉子→總推送機→篩麥機(去塵土雜物)→麥倉子→烤麥機(去小麥水分)→吸鐵機(去小麥中的金屬物)→篩麥機(再去塵土雜物)→淨草籽機(清除小麥中的黑白草籽)→打麥機(將小麥兩頭打去)→麥倉子(又回麥倉)→打麥機→刷麥機(將小麥皮、臍內塵土刷淨)→刷麥機(再次清塵)→潤麥機(將小麥潤溼,以防麩皮過碎)→淨麥倉子(以上淨麥工作完了,小麥入倉)→吸鐵機(再次吸鐵,以防損壞機器)→自動原桿秤(將小麥過秤)→碾粉機(將小麥粉碎)→晃羅篩麵粉→平羅篩麵粉→晃羅(篩粉分類)→刷麩皮圓羅(篩出麩皮)→放面機(把麵粉裝成袋,麩子裝成袋)。這是制粉全過程,實踐證明,機器運轉效能都很好,產量也由3800袋增加到4200袋,麩皮去的比較乾淨,麵粉質量也得到保證。那日,他進了制粉車間,機器轟響,粉塵飄逸,他也不在意。剛交不惑之年,精明強幹,且又善於動腦筋,他主張生產的東西要創一流,絲毫不敢有疏忽。他常說,吃的東西一定要貨真價實,不能有一點水分。生產的紅雄雞牌面粉遠近馳名,被稱作“砂子面”,潔白無瑕的洋白麵,筋道、沙楞兒,做啥麵食都好吃,也是雙合盛招牌產品。那天,他發現麵粉的顏色有點發暗,以為室內光線的問題。他抓起一把麵粉,走到室外,陽光下,麵粉果然灰白色。張廷閣勃然大怒,對磨工吼道:“怎麼回事?——洋白麵咋變灰了呢?”

磨工老袁點頭哈腰說:“張老闆,技術室讓把羅放粗一些,主要讓多出幾成麵粉。”

“不行!洋白麵是雙合盛的品牌,羅放粗了,麵粉產量高了,聲譽垮了,這樣的買賣我不幹。你們必須按照工藝指標生產!”

老袁說:“按照現在工藝,每百斤多出三斤麵粉。”

張廷閣取出算盤,好一番換算,他嚴肅說,表面看,產量高了,損耗少了,麵粉質量降低,牌子砸了,誰負責!老袁,還要按照工藝指標,不準有絲毫含糊!他看看過羅的麵粉,表情很嚴厲,說這些麵粉用回收的面袋包裝,處理給大家食用。

然後他找到鄒松山,陰沉著臉色問:“誰讓把羅放粗一些的?

“鳳亭,是技術室。他們認為小麥品質優良,按照新工藝,每百斤小麥可以多出三斤麵粉。”鄒松山回答。

“全都是糊塗蟲!雙合盛靠什麼取勝?——品質!沒有高品質的麵粉,誰還相信你?”張廷閣氣咻咻地說,“我已經告訴老袁,必須要按質量標準開磨,必須要保持麵粉的質量!沒有這一條,就沒有企業的信譽!”

“鳳亭,當今有很多百姓吃不上飯,追求質量,也該追求產品數量啊!”鄒松山進一步說。

“您的決定有道理!我們不是慈善團體,不是教會,是生產企業。我希望各位同仁,清楚自己是幹什麼的!”張廷閣發了一通火,訓斥職員一番,他忽然想到什麼,看看懷錶,說松山哪,麻煩你去替我接個站。我老孃從關裡家來了……

2

那天,張廷閣忙到晚上十點鐘,他才回到自己的私邸。

道里區買賣街一帶,路燈發出半明半暗的光澤,頗有異國情調的建築物顯得朦朧許多。他坐的轎車,停在院門前,便迫不及待下了車,徑直進了客廳。果然,妻子鄒德馨正陪著老母親說話,張廷閣見到母親,興奮異常,跪下給母親磕了個頭,說娘啊,兒子忙,沒有親自去車站接您。

“辦官差的人,娘不是挑理兒。”老人笑得很幸福,滿臉的皺紋綻開。她說,當初我就看準,二娃子是有出息的,果真不假!你看,住的是小洋樓,還有電燈、電話,咱鄉下人哪輩子會想到這些呢!

張廷閣哄老孃高興,說這一切都是祖上修來的。娘,以後您就在二兒子家享清福吧!

“娘可沒那麼大福分。二娃子啊,我還想老家那個窮窩窩。俗話說,金額窩窩、銀窩窩,不如祖上留下的窮窩窩。守著幾畝地,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過得也有意思。”到這裡,對張廷閣說,“我把你老弟也領來了!老小子人不勤快,心眼兒好,你當二哥的,以後也得拉巴、拉巴廷信啊,讓他出息個人樣子!”

“廷信來了?他在哪兒?”張廷閣其實早知道老弟來了,而且也知道老兄弟有了大煙癮,把房產、土地抵押了,敗壞精光,隨同母親投奔他來找出路。張廷閣並沒有計較老兄弟的過錯,他對老孃張陳氏的到來顯得十分高興。

鄒德馨說,靄林領老叔看戲還沒回來呢!

“剛來哈爾濱,也不休息一下,就忙著逛戲園子?當今哈爾濱的地面很亂,老毛子、日本人、鮮族人挺多;再說,人生地不熟的,瞎跑什麼!”張廷閣說。

鄒德馨說:“有三丫頭陪他,不會出事的。”

正說著話,門外傳出張廷信和張靄林說話的聲音。

張靄林正是翩翩少女時代,她穿著流行的布拉吉,扎著紅色蝴蝶結,走道輕盈,像一頭可愛的小鹿。她對老叔談到掖縣老家的故事感到新奇,說怪不得爹要辦制粉廠呢!

張廷信問:“三侄女,為啥呢?”

“咱老家蒸大饅頭,一個八印大鐵鍋,只能蒸出六個發麵棗饃饃。哈哈……太玄乎一些了吧?”

“真的!”張廷信瞪圓眼珠。

進了屋,張廷信對張廷閣興奮地說:“二侄女真有才!她彈得一手好鋼琴,還會說俄語,聽得讓人稀裡糊塗!”

張廷閣笑道:“三丫頭在糊弄老叔,她生活在海參崴,當地老毛子多,自然能學會了。不過,你也別全信她的,她喜歡耍小聰明!”

“爹,您當老叔面數落我,多掃興!”張靄林撒嬌地說。

家庭和睦,張廷閣忘記一天的疲倦,和娘、老弟聊起掖縣鄉下的話題。他問了幾個兒時的玩伴,有的已經不在人世了,有的去當兵了,還有的依然守著幾畝薄田度日子,他不由得嘆息搖頭。說我當時不跑崴子,說不定現在也娶不上媳婦!

張靄林瞪著漂亮的杏眸說不至於吧?憑爹的高大身材,儀表堂堂,還能會打光棍?

“三丫頭,這就是你不懂了!老話講,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道理啊!”張廷信深有感觸地說,“當初二哥還沒發達時,哪有人肯幫咱家的?那年爹病得很重,想去縣裡抓了幾副湯藥,沒錢哪,到底沒有抓回湯藥……”張廷信說到這兒,他見娘心情很是痛苦,轉過話題說,“總算熬到頭上的烏雲散去,趕上好日子啊!”

“其實,我早就想在老家多買幾垧地,由老兄弟耕種,在老家也算有個根基了。”張廷閣說。

“二哥,我再也不想回那種鬼地方了!整天臉朝黃土背朝天,也只能刨出幾個地瓜熬生活,有什麼奔頭?”張廷信說。

“哦,老兄弟有什麼打算?”張廷閣感興趣地問。

張靄林插話說:“爹,老叔說了,他也要像爹一樣,幹出一番事業!”

張廷閣不相信張廷信能轉變,但是他信誓旦旦的樣子,不由另眼看待張廷信了,只要他能改掉惡習,會有機會的!所以張廷閣的內心挺高興。他希望,掖縣的張氏家族個個都是好漢,事業有成,光耀門庭。他說,老兄弟,人應該有志氣!你說說,以後想有怎麼個打算?

“俺要替哥哥掌管一個工廠,當老闆。”他說。

張廷閣聽後很失望,他哈哈大笑,說哪裡有現成的企業歸你管?老兄弟,想當老闆,還得自己創業,否則沒人會服你的!

“反正我不想回老家,那裡太沒意思。”張廷信說。

沉默片刻,張廷閣說,我打算在老家置辦一些土地,交由老弟耕種。我一直嚮往那種田園生活,可是現在做不成了!

娘聽明白二兒子話,她說,老小子不願意當農民,你就會給他安排個差事吧。

老母親有話,張廷閣只好照辦。張廷閣只是覺得還不夠火候,對鄒德馨吩咐說,老弟和娘剛來哈爾濱,你陪他們逛逛街,熟悉一下城市生活……

3

城市與鄉村果然不同。張廷信對街頭電車感興趣,他不止一次追趕著在軌道上緩慢駛行的電車。他想,上邊冒出的火花真的好奇怪,車廂裡竟能裝那麼多人,比村裡趕的老黃牛有勁兒。街頭有很多奇怪的建築令他驚奇。尤其那些教堂,莊嚴肅穆,鴿子在空中飛翔,幾個高鼻樑、白皮膚的洋人進進出出,張廷信想,這些洋人活得好悠閒!

閒著沒事兒,張廷信喜歡坐在索菲亞教堂陰涼處看街景。很陽光的街上,過往的紳士、淑女,還有牽著的寵物犬,悠閒地逛著大街,張廷信為此被城市深深迷住了,他強烈地要求二哥留他在城裡生活,這裡遠比在鄉村安逸得多,每次張廷閣一笑而了之,未曾給他明確答覆。有時候,他在街頭花五分錢,買一瓶格瓦斯,學著當地人慢慢呷了幾口嗆人的格瓦斯,胃裡受不得怪異的氣體,他忍不住張開大嘴巴,咕嘟嘟地冒出氣嗝,他覺得挺好玩兒。在街上漫無目標地閒轉,他發現了新鮮事兒。偶爾可見站在牆邊的漂亮的妞兒,衣著打扮時興,見他經過,故意照著小圓鏡擦著胭粉,有時還用圓鏡晃悠晃著陽光,刺激他的眼睛,讓他內心震顫。他知道,這種女人是“野雞”,專門勾引男人,只要男人肯花錢,她什麼都可以付出。張廷信沒有錢,他不敢在這樣女人面前逗留,也知道一旦上道不得了,弄得傾家蕩產,後果該是多麼令人掃興。

在哈爾濱呆三個月了,二哥仍然沒有給他安排差事,這讓他煩躁起來。更讓他不安的,老孃住在城裡不習慣,吵著要回鄉下。老孃說,關裡家多好哇!出門就是院子,左鄰右舍的還可以嘮嘮家常,城裡人忙著自己的事兒,沒有誰注意你的存在。老孃站在街口,眯著眼睛,嘴角傾瀉著笑容。她見拉洋車的、扛大包的、做苦力的,還有乞討的流浪漢,生活困難,她內心很滿足,只是沒人理會她的存在。見到鄰居,老孃拍拍青布衫,顛著小腳,走著八字步,說張廷閣是我的二小子,他家住的房子,可氣派啦!

終於,老孃的自我推銷引起一個女人的注意。那個女人蓬頭垢面,嘻嘻傻笑,拍手道:“好哇、好哇!”

老孃頗有成就感,她衣襟整潔,花白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確實有上等人家氣象。由此她對這個傻女人產生同情心,說你家裡人呢,那女人依然拍手大笑:“好哇、好哇!”老孃聽得好沒趣兒,想城裡人真怪,總算碰到一個肯與她搭訕的人,卻是那麼個模樣。張靄林出來說,奶奶,那女人是瘋子,與她說什麼也聽不懂!

老孃覺得好沒意思,說生活在城裡,哪兒有鄉下好?連個嘮喀的人都沒有,我要回去了。

張廷信說,娘啊,你別走了!你走,扔下俺一個人咋辦?

“讓你二哥找個差事幹幹,不就得了嗎!“老孃說得理直氣壯。

張廷信說,看二哥忙的那樣,早不見太陽、晚不見星星,哪裡顧得上我啊。他暗中也犯尋思,有錢人興許就是這樣活法兒,出去花天酒地去找樂兒,早已經忘記了老兄弟呢!

4

其實,張廷信哪裡知道,擔任雙合盛總經理的張廷閣,正醞釀著創建一家新企業。

這家企業廠址就定在江北的一片低窪地裡。張廷閣為了建這座企業,耗費他大量心血。一座大型企業從廠房設計、設備安裝、工藝制定,到人員培訓及上崗就業,事無鉅細,不容有絲毫的紕漏。偏偏雙合盛沒有哪個人對工廠管理精通的,張廷閣也是現用現學,感覺十分的吃力。

雙合盛投資建的皮革製品廠,可以說是張廷閣的大膽設想,而且此種念頭由來已久。當時,掖縣老鄉在哈爾濱開設皮具鋪的很多,皮匠利用簡單的工具,將生皮子鞣成熟皮子,再加工成皮貨,工藝落後,質量又得不到保證。大多數皮匠把熟皮子製成皮筒、皮帽子、皮鞋,或者馬具等皮件,邊角餘料就製成鞭鞘之類物品。

皮貨在哈爾濱大有市場,從國外進口的皮貨十分精緻美觀,價格卻十分昂貴。張廷閣見當地皮張很容易收購,而且市場又好,穿皮草成為時尚,便動了建一座皮革製品廠的念頭。

皮鞋製品廠剛投建,問題出來了。

那天,警察署長孔若敏專門拜訪了張廷閣,他說,聽雙合盛正建皮革廠,十分欣喜,特意前來致賀。

孔若敏是當地出名的人物,他自恃有警察署長的身份,胡作非為,沒有人敢管,因為他是張景惠的表弟,而張景惠此時正擔任東北政務委員會委員、東省特別行政區長官,孔若敏有了這門親戚,哪個人不敬他讓幾分?張廷閣早就知道他與張景惠的關係,虛與應酬之際,從孔若敏胖胖臉擠出的微笑,看出名堂。他心頭一沉,臉上露出更加熱情的笑紋,拉住了孔若敏的手,說兄弟不才,有勞孔署長前來視察,在下不勝惶恐。

孔若敏不過四十來歲,白淨面子只有少許的鬍鬚,他哈哈大笑,兄弟敬佩實業救國之士,對貴公司開工建設的項目,本人十分關注。恰好本人賤內的兄弟,擁有實力雄厚的建築公司,希望為貴公司早日建成工廠,奉獻一份力量。

聽此言,張廷閣暗中叫苦。對這類貪婪的官吏,他打交道的多了,如果商業秘密被他們掌握了,後患無窮。當然,他內心雖然不接受他的建議,臉上還要擠出微笑,甚至像至交一樣興奮。張廷閣說,孔署長有施工隊,敝人真的不知道。唉,可惜遲了一步,我僱的施工隊,是少帥推薦的,是天津衛來的頭等建築隊伍。

說到這裡,張廷閣用眼睛瞄他,暗中察言觀色。

孔若敏是一個老狐狸,他自信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冷冷地笑道:“張老闆的小工程,還驚動了張少帥?可喜可賀啊!”

“此言當何講?”張廷閣給他斟上大紅袍茶,不動聲色地問。

“張少帥在天津衛,與趙四小姐的故事流傳很廣,你有張少帥這個門庭,日後飛黃騰達,還不得當我的上司?”孔若敏臉色突然一變,拍桌子吼道:“張老闆,你在耍戲我不成?我吃鹹鹽比你磨的白麵還多,仨瓜倆棗的事兒,我見識多了!”

“孔署長息怒,本人以誠實為商,從不講誑語。所謂以身正商,一不玩錢,二不玩人,誠懇待客,這是我的信條。“張廷閣哪裡會讓如此下什爛的歹人下刀子呢?他的話,不軟不硬,無懈可擊,孔若敏的臉上冷如冰霜,卻無從發作。

“張老闆,你從海參崴來哈爾濱地面從商,也該拜拜我這個地面啊!哈爾濱地面不大,方圓幾十裡,稅務、實業署、白俄、日本人,兄弟我結實的朋友太多了。哪方面沒有我的眼線?你從哪知線上來的,我早就知道。你玩這點小把戲,還嫌嫩一點兒。老實說,這項工程,我是想讓姚錫九來幹。他連中東路大橋都幹得了,你那區區幾棟廠房根本不在話下!”

他大模大樣地翹起了腿,取出一盒美國產的“駱駝牌”香菸,遞給張廷閣一支,被張廷閣拒絕了,說我菸酒不動。“好哇!省錢。張老闆,我話說到這份兒上,總該給個面子吧?”他點上煙,噴出辛辣的煙氣。

“孔署長,您真的高看我了。當今誰的勢力最大?有槍有炮的主兒,您動得了嗎?”張廷閣說。

“不要拿大帽子嚇唬人!我是誰?跺跺腳,哈爾濱得鬧七級地震!再說,我那幫弟兄跟隨我幹,吃點喝點再嫖個娘們兒,哪兒不需要錢?我只有靠各商家沾巴、沾巴點兒利啦!”孔若敏擺出大爺的派頭。

遇到難纏的潑皮,雙合盛手下有眾多的員工,尚可以對付;孔若敏是當地治安的行政長官,穿著官服,隱藏著貪婪之心。一般的商家只能跟他賠著笑臉了,奉送一些錢財化解了事。張廷閣不甘心俯首稱臣,任他擺佈,他剛直不阿的心裡冒出莫名的怒火,暗中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穩住!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想與這個委瑣的警察署長弄翻了臉。他嘻嘻笑道:

“兄弟長年生活在海參崴,對咱這地面生疏,有了不當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啊!”

“你裝什麼啊?”孔若敏把他佩戴的手槍摔在桌上,索性說道:“你想怎麼辦吧?”

“哈哈,你說該怎麼辦啊?我張廷閣守法經營,一不偷稅,二不造假,三不違法,官府有啥法兒治我的罪?”

看見張廷閣氣焰囂張,孔若敏立刻翻了臉,他把皮帶解下來,擼起袖子,氣哼哼地指著張廷閣的鼻子吼道:“別他媽的拿豆包不當乾糧!你以為有一棵高草就能護住你啊?告訴你,我想讓你買賣幹起來,就能幹起來;想讓你買賣黃攤也容易!他說著就想走。

這時,門推開,進來的是鄒松山,他拿著一份電報,說孔署長大駕光臨,午間有安排。

“我不會吃你的飯。”孔若敏氣哼哼地說。鄒松山當著孔若敏的面對張廷閣一本正經地說:“二掌櫃子,少帥來電報了,催那項工程呢!”

剛想走出屋的孔若敏又站住了,他不客氣地奪過電報紙,果然見是一封催問工程的電報,署名竟是“奉天漢卿”,顯然是張學良!孔若敏的額頭頓時冒出虛汗了。

在哈爾濱的政界,哪個人不忌諱張少帥?孔若敏借公權力謀私利,敢與張少帥爭工程,真的被張少帥知道了,身上說不定鑽幾個窟窿呢!孔若敏顧不得細看了,把電報紙遞給張廷閣,挎上手槍,抓起腰帶,匆忙而去。鄒松山送他出門,喊道:“孔署長,張掌櫃子要在宴賓閣請您,請留步啊!”

孔若敏哪裡顧得回答,他像只兔子一樣疾快地溜掉了。

鄒松山怪異的臉上浮出得意,他用手打個響榧,返回屋子,發現張廷閣臉色鐵青,卻一語不吭。

“二掌櫃子,他跑了!”鄒松山說。

“放肆!誰讓你做假?”張廷閣不客氣地責問。

鄒松山有他的看法,他苦笑著說:“對待這等人,只有採取非常手段。在他們眼裡,權力就是公理,私利就是公平。我不過在電報紙上做一下手腳而已!”

“假若真讓他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張廷閣無奈地嘆氣。

“怕他幹啥!老話講,兵來將擋,水來土擋,他來找他的上司管!”

鄒松山說得理直氣壯。張廷閣只好說:“你不知道,他是張景惠的親屬,誰知道他又鬧騰出什麼鬼呢,只好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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