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夜深一盞燈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創: 陳幼民1951年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第十三中學。1969年赴陝西延安地區延長縣劉家河公社郭家塬大隊插隊。 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知青往事:夜深一盞燈

在我插隊的時候,陝北農村基本上還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社會,吃穿用品,大部分靠自己生產。但有兩樣東西,是必須向公家購買的,一是火柴,二是煤油。我印象中,幾乎所有的鄉村供銷社裡都瀰漫著一種奇怪的氣味兒,似乎成了它的無形標誌。我琢磨,這是煤油、火柴和醋混成的味道。憑著它,人們毫不費力便可尋到供銷社的所在。

城裡人生活中不大用得著煤油,照明有電燈。而農村則要靠點煤油燈。油燈的種類很多,老鄉們用的,多半是用墨水瓶自制的簡易型,瓶蓋上鑽個洞,插上個棉線捻子,就算齊活。下邊託個木架子,移動方便。這燈省油但不亮。我們用的油燈是買來的,玻璃製作,油倉和底座鑄成一體,沉甸甸的。燈頭是金屬的,安上燈捻,有一個旋鈕,可調亮度。上插一個鼓肚的燈罩,點起來,雖遠不及電燈,但在小窯洞裡,也足以看清人的面目。這燈光黃黃的,悠悠地閃著,尤其在冬夜,看到它,就感覺到一絲溫暖。

知青們煤油的消耗量是很大的,遠遠超過老鄉。一是點燈的時間長,二是亮度高。知青們不習慣夜晚的黑暗,總是把燈撥得亮亮的。知青們也睡得晚,不像老鄉那樣,放下飯碗就鑽被窩。我們吃罷了晚飯,盤腿坐在炕上,圍著油燈,侃大山,看書,非要折騰到夜深人靜之時,才肯休息。所以,每隔三五天,我們就要下山去買一回燈油,白天灑盡汗水,夜晚怎可無光。

插隊之初,我們的身體還不能適應繁重的體力勞動,農忙時,每天十幾個小時的活兒幹下來,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回到窯裡,往炕上一躺,便昏昏睡去,有時連飯都懶得吃。待春去秋來,手上磨出了老繭,肩上扛了兩疙瘩硬肉,每日收工,覺得還有勁兒沒使完,總想尋些事來幹。秋冬兩季,天短夜長,在窯裡呆得時間多了,肚子裡的書蟲就蠢蠢欲動,舊情復發,忍不住要找些書來看。自小養成的習慣,再怎麼“教育”,也難移本性。

想讀書,可書從何而來,經文革之劫,已“焚”得差不多了。“破四舊”時,廢品站裡書籍堆成了山,家家戶戶送瘟神似地往裡邊扔。到我們下鄉時,身邊除了“紅寶書”和幾本馬列著作,所剩無己。說到此,我還真得感謝可稱作我的老師的兩位師哥,一位叫左林和,一位叫王秉坤。他們高我兩級,在校時便以才子著稱。我的讀書,與二位有很大關係。

左林和精文學,當年我的母校北京十三中,有個十分著名的壁報,叫《語文園地》,每次出刊,都會引得眾多同學駐足觀看。左林和便是其中主筆之一。他的肚子裡,有數不清的文學故事。每次聊天,從他嘴裡說出的,不是柳永因詞獲罪,便是周邦彥哀情被赦。說時神采飛揚,唾沫星亂濺,許多故事,我至今還記得。若在課堂茶舍講這些,倒不稀奇,在陝北土炕上,剛放下小米粥碗,就開講文學,可見此人癮有多大。

王秉坤體格強壯,作風儒雅,有思想,文筆好。數理化皆強。看書喜誦,每到忘情之處,炕沿兒拍遍,聲震窯頂,搖頭晃腦,旁若無人。我時常找尋他讀過的片段,看精采之處何在,為何獲得激賞,無形中,也長了不少見識。

兩位不僅肚裡有貨,也藏了不少書,都是當時被稱作封資修的東西,真不知他們是怎麼逃過的書劫。尤其是王秉坤,行李中有一隻四四方方的鐵皮箱,裡面別無它物,滿滿的全是書,其中還有許多難得一見的舊版。雖然時隔三十多年,我還能記得讀過兩人的書有《史記選》《國語》《國策》《左傳》《春秋》《論語》諸子百家中的一些,如《管子》《墨子》等、《歷代散文選》《古文觀止》全套的《中華活頁文選》北大師生著的《中國文學史》、余英時選注的《詩經》、唐詩選本若干種、胡云翼編的《宋詞選》、《聊齋志異》等,還有一些解放前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的《萬有文庫》。

書量不算大,可全都是精品。能在陝北的土窯洞裡讀到,實屬難得,足夠饕餮一陣的了。可我初中不到二年的水平,要想讀懂那些艱深的古文,還很困難,只能先從好讀的入手,如《聊齋志異》。我每日讀一篇,看明白了,轉成白話給大家講故事,稱作“每日一聊”,成為閒侃的重要內容。初時經常胡猜亂解,鬧出笑話。好在有兩位師哥時時指點,慢慢入了點境。那時年輕,未諳男女之事,對文中經常出現的“繾綣”一詞,解釋不清。眾人七嘴八舌,竭盡想象之能力,只有左林和,在一旁掩口偷笑。

詩詞是我們當時最喜讀的,也許和離鄉背井的心情有關,那些帶有悲涼意味的離別詩、懷古詩、邊塞詩,最能引起我們感情的共鳴。尤其是許多名篇的產生地就在西北,塞上塞外是常見的詞兒。范仲淹的《漁家傲》自不必說了,有一次讀到唐代張敬忠的詩,詩曰:“五原春色舊來遲,二月垂楊未掛絲。即今河畔冰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五原在陝北之北,古屬朔方,地理環境有相似之處。讀此詩,惹起思鄉之情。覺北京之遠,尤如長安。讀賈島詩:“客居幷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幷州是故鄉。”同伴相語,有朝一日離開此地,恐怕要“卻望陝北是故鄉”了。此話果然不假,多年後,知青們返陝北,尋故地,絡繹不絕。

對杜牧感興趣,最初倒不是因為他的詩,而是左林和講起他“浪蕩江湖載酒行”,看上一個小姑娘,待迎娶時,已“綠樹成陰子滿枝”的故事。自己雖落魄,亦非才子,也期望有點浪漫佳遇。這詩八成讀得有點偏,卻是實話。

喜歡李商隱也是從這時開始的,雖說對他的詩似懂非懂,但詩中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怨,還是令我著迷。將《無題》詩一首一首地背過,至今不忘。

宋詞中讀得多的,有柳永的《雨霖鈴》、辛棄疾的《水龍吟》、李清照的《聲聲慢》等,一次翻到劉克莊的《一剪梅》,詞曰:“束蘊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胡床,推倒鄰牆。旁人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幾人讀此,甚覺痛快,亦拍手大叫“疏也何妨,狂也何妨”,狂歸何處,也就是亂吼一氣,明天一早還得老老實實上地裡幹活去。

讀《史記》,最喜《淮陰侯列傳》,也許是和韓信乞食漂母、受辱胯下的經歷有同感,找一筆記本,全文抄下,反覆吟誦。韓信“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死地而後存”的話,多少給了我一點精神鼓勵。當時抄誦的還不止這一篇,像曹操的《讓縣自名本志令》、曹丕的《典論論文》《與吳質書》、柳宗元的《敵戒》等。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飢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這段話,對我的啟示作用,超過了許多現代的名人。

讀過幾篇賦,如枚乘的《七發》、宋玉的《風賦》《登徒子好色賦》等。搞不懂為什麼登徒子愛醜妻卻被稱作好色,但文中對美人的描述,“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倒是給了我許多對異性的遐想。

閱讀的許多古文,都出自《中華活頁文選》,這套書幫了我很大的忙,它在藝海集萃,盡選名篇,給初習者一個很高的起點。加之名家們的詳解、註釋,使我獲益匪淺。《敕勒歌的歌者》讓我認識了斛律金,《又呈吳郎》讓我探到杜甫的人性。直到今日,我仍對這套書的出版者,懷有崇高的敬意。

也有讀不懂的,如諸子百家的《管子》《墨子》《惠子》等,那些是解放前出的舊版書,既無標點,也無註釋,讀起來實在費勁,便撂在一邊,很少翻它。現在想起,這些書,不提內容,僅就版本而言,恐怕也是彌足珍貴的了。

當然還有小說,是各隊之間傳看的,一本《封神演義》,傳到我們隊,首尾皆無,卷邊爛頁,幾乎散了架。不知是誰帶了一本厚厚的《收穫》,裡邊載著一部叫“大學春秋”的小說,被我讀了許多遍,倒不是說小說有多麼精彩,因為它講的還是對知識分子進行思想改造的故事。但裡面描繪的大學生活,讓每天扛鋤頭掙工分的我,豔羨不已。課堂、校園對我們而言,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夢。還傳來了一兩本《靜靜的頓河》,由於不全,我們對故事沒有一個完整的印象,只是對格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滾在草棵子裡的情節,最感興趣。說起來也好笑,由於書中沒有細節的描寫,眾人還對男女主人公“幹那事”沒有,爭論不休。有自稱懂的,說得真事似的,只是我當時對“那事”,無知而好奇,聽得面紅耳熱。

說也奇怪,大家不約而同,帶的幾乎都是文史哲方面的書,數理化的則一本沒有。或許有,但大家沒讀,反正我是沒一點印象。當時下鄉,強調要“紮根”,當一輩子農民,數理化何用?離現實生活太遠了。後來才有了進工廠上大學的機會,可當時誰能想得到。記得有一次外隊同學拿來一冊初中數學課本,學過的。我驚愕地發現,它對於我簡直就像天書,那些方程式,竟然一點也看不懂了。當時我很是悲哀,因為我上學時並不是一個差生,怎會忘得如此乾淨。回頭一想,也難怪,文革六六年開始,我們捲入其中,成天革命造反,學著大批判的話語,迷戀著辯論的技巧,揹著“老三篇”,頭腦中何曾給數理化留下一絲地方。由此,徹底絕了搞理工的念想。以後,果然搞了文,以編輯為職業混飯吃,追根溯源,此事起了一定作用。

時隔三十多年,我依然懷念那盞小小的油燈。山村的夜晚,寂靜而漆黑,不時傳來的幾聲狗叫,更顯得四野空曠悠遠。惟有窯洞窗戶透出的光影,在天地之間,添上了一點暖色。幾個年輕人,圍著油燈,頭對頭的,讀書侃書。身子撲在炕上,影子投在牆上,窯洞裡其它地方都是黑黑的,那光只照亮了臉和書。現在想起來,這場景很是溫馨。老钁頭、黃土地、讀《史記》、背唐詩,這些看似不搭界的東西,被一盞小油燈,柔和地融為一體。

沒有人告訴你要讀書,也沒想過讀書會有什麼用,它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成為生存的一種本能。我不能說插隊的幾年我們學了多少東西,尤其是我,淺嘗輒止,不求甚解,全憑興趣,翻到哪篇就讀哪篇,沒有系統,沒有計劃,說不上知識的積累,頂多是增添了一點談資。比起後來在知青中湧現出的許多學者和作家,我們星星點點的閱讀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在繁重的體力勞動的間隙,我們多少保留了一點學習的習慣,也算是難能可貴的吧。

知青往事:夜深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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