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青年”賭城黑金夢:拉別人賭博還自己的債

“小鎮青年”賭城黑金夢:拉別人賭博還自己的債

菲律賓全國禁菸,博彩公司每半天會有二十分鐘供菜農們吸菸,這些吸菸區久而久之成了菜農們的消息集散地,也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社交時間。(南方週末記者 羅真真/圖)

扣護照是博彩公司的第一條鐵律。各個公司的假期、薪酬、福利,以及管理方式都有所不同,但唯一不變的就是扣護照。

她手下的客戶有不少家破人亡的故事,但絲毫沒有影響她對馬尼拉的美好感受,“在國外還能過著中產的生活,挺好”。

當了兩年的代理,自己成為這個產業鏈一環之後,他才發現,“你賭下去肯定是要輸的,哪怕你贏了也會送回去”。

交換過護照,才是真愛

從夢裡驚醒過來,陳璇璇擦擦額頭的汗,一看鬧鐘,又是七點。這是她入職博彩公司的第七天,每天七點都會被同一個夢驚醒。

夢裡,中國警察突然衝了進來,大喊“全部趴下”。她趁亂躲進了女廁所,“但是警察去廁所搜,還是把我抓住了”。

“警察來了”一直是菜農們的共同夢魘。博牛社區一旦出現抓人的網帖,瀏覽量比平時能翻上一倍,

十一點半她才起床,簡單洗漱後,停在宿舍樓下的大巴車會穿過馬尼拉,將他們送到帕賽市的雙龍大廈。

從電梯口出來,走廊裡的燈光忽明忽暗,有時候陳璇璇會恍惚,分不清夢裡還是現實,她的辦公室就在這些神秘格子間的最裡面。

一排乳白色的鐵皮儲物櫃出現,她把手機和錢包都鎖進了櫃子。辦公室不允許帶入私人物品。離開時也一樣,不能帶走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張衛生紙”。

辦公桌上沒有任何人留下的痕跡,唯一醒目的就是一排排壘放著的手機。背面貼滿了各種奇怪的關鍵詞,陳璇璇猜測“應該是有一定的分類”。有些電腦屏幕依然開著,密密麻麻都是對話框。

“就像在醫院的停屍房上班。”外面是菲律賓熱帶氣候,高達30℃的熱浪把地面烤得炙熱。寫字樓裡,菜農們披著毛毯,戴著口罩。

這樣的中國“菜農”,在馬尼拉隨處可見。據菲律賓《每日問詢者》2019年3月26日報道,菲律賓財政部測算,全部205家離岸博彩公司約僱用10.3萬名中國員工。

去博彩公司報到的第一天,陳璇璇數了一下。從電梯口到辦公室,每兩塊地磚之間就有一個攝像頭。後來她才知道,辦公桌上的屏幕也有人盯著。

一位女同事用Telegram向陳璇璇抱怨“肚子很不舒服”。不到一分鐘,HR就衝了進來,“不舒服要提前請假,不要影響工作”。她們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被監控了。

沒有最基本的信任,老闆們要保證員工明天還會上班,唯一辦法就是扣押他們的護照。

扣護照是博彩公司的第一條鐵律。各個公司的假期、薪酬、福利,以及管理方式都有所不同,但唯一不變的就是扣護照。

也有人會私自逃跑,悄悄去大使館補辦回鄉證。博彩公司之間還專門自建了一個網站“跑路吧”,發佈懸賞告示,將不告而別的員工護照信息進行曝光。

菜農們最擔心的就是被曝光,隱姓埋名是菜農入職後的第一件事,HR會要求“取一個與你本人毫無關係的名字,不能有任何諧音,或者讓人家聯想到你”。

陳璇璇的朋友中,有人彼此認識了快十年,但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也不去談論任何自己國內的情況”。

下午六點食堂放飯,像一部集體演出的啞劇,大家都沉默著排著隊。隨處可見的中英文標語上寫著:“禁止交談,違者罰款一萬比索”。

年紀稍長的亞當來公司已經有些年頭,平時也敢於說話。看到有人加菜的時候,頭都探到湯鍋裡面去了,他覺得這樣不衛生,讓領導管一管,最好裝一個攝像頭。

領導白了他一眼,“沒必要搞這些”。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食堂吃飯。陳璇璇後來才知道,“他原來在的那家公司就是有人心懷不滿在飯菜裡下了毒”。

“在菲律賓交換多貴的禮物,都不算什麼,交換過護照才是真愛。”陳璇璇身邊發生過太多例子,一旦回國上岸,菜農們就會與馬尼拉的一切徹底切割,哪怕是親密無間的愛人。

當同事Ada宣佈了自己戀愛的喜訊後,好幾個同事的第一反應都是,“你要確定他在國內沒結婚哦,要不然被搞大肚子就不好了”。

菲律賓是一個天主教國家,這裡不允許墮胎,過去連售賣避孕套都違法。如今,黑市流通的墮胎藥也被菜農們越炒越高,墮胎藥要2500元人民幣,小診所的墮胎手術更是要一兩萬人民幣。

唯一能帶來安全感的只有錢。陳璇璇的室友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每天上班前都會畫上一個小時的妝,梳妝檯上都是清一色的奢侈品牌。

有次半夜醒來,她發現室友正眼睛盯著手機嘴裡念著“完了、完了”,額頭竟然滿是汗珠。

“這一行的人真的很可恨,可又總有一些瞬間讓我心生憐憫。”看著身邊的這些人,陳璇璇內心很矛盾。

“小鎮青年”賭城黑金夢:拉別人賭博還自己的債

午夜的雙龍大廈,彷彿是珠三角的某個工業園區,小鎮青年們在這裡川流不息。(南方週末記者 羅真真/圖)

十年來一直打電話勸人賭博

附近的保安都認識這位矮小的中國女人。大多數中國人對保安的問候視而不見,她卻很熱情,眼睛眯成一條縫,露出潔白的牙齒,點著頭。到馬尼拉十年了,崔秀鳳還是不願意說英語,哪怕打個招呼。

2011年,湖北女孩崔秀鳳剛剛大學畢業。聽說出國工作比較賺錢,在中介的指引下,她從湖北的小鎮來到國際大都市馬尼拉,在一家臺灣人開的盤口找到了一份電銷員的工作。當時的中介費近萬元,付不起中介費的崔秀鳳還向銀行申請了貸款。

如今已經產業化的保關業務在當時還沒有出現,她自己拖著行李走出馬尼拉的機場。當下佔領阿拉亞大街高檔寫字樓的博彩巨頭們,彼時還藏身於破舊宿舍樓裡,“兩三臺筆記本就搭起了一個臺子”。

這些巨頭們以福建人和臺灣人為主,他們以家族為單位在當地不斷裂變,如今的博彩巨頭老闆中,福建人佔了主流。

這與馬尼拉的華商環境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菲律賓一直流傳著一句話,“說英語不如說中文,說中文不如說閩南話”。

但是傳統的華商看不起這些博彩起家的新老闆,當地的傳統華人論壇菲龍網就一直與博彩業保持著距離。

那是一個客戶找臺子的年代,用戶多、公司少,幾乎隨隨便便做做都能賺到錢。現在的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當時還是菲律賓最混亂省份的省長,也沒有如今的線上博彩管理機構pogcor。

每次發工資,崔秀鳳會將其中的80%匯回家裡,“工作沒多久就幫家裡在省城買了一套房”。她一直覺得這家中介給她推薦這份工作是一種“幸運”。

博彩行業歷經了數次洗牌,最初她在一家臺灣公司,與這家公司同時代的大公司幾乎都不復存在了,“有的是因為內部鬥爭,各個高層各立門戶,有的是因為市場競爭被淘汰,還有的是因為老闆賺夠了轉行”。

遊戲類型也發生了變化,過去以體育類、賭場遊戲比較多。現在和國內的彩票遊戲掛鉤的比較多,比如重慶時時彩、北京賽車,這些都是國內官方機構開獎的,還有最近很火的真人視訊。

彼時,微信用戶才剛剛破億,電話還是最主要的銷售手段。她所在的電銷部門是絕對的頂樑柱,“電銷部門三個月流水可以有一千萬元左右”。

當時的促銷手段也比較單一,就是送禮金和禮品,“現在花樣更多,流水大的話,送電子產品、手機、汽車都有。還有組織去英超看球,或者海外旅遊”。

當年的產業化還沒有真正開始,現在幾乎是一條龍服務,整個市場也顯得更為混亂,“過去會更正規,現在黑臺子比較多”。

產業逐漸更新換代,崔秀鳳所在的電銷部門從很多博彩公司中消失了。十年來,唯一不變的就是客人一直在輸錢,一直跟著她的那些老顧客“沒有一個不輸的”。接著,她解釋,“我們是挺正規的,並沒有騙客人的錢,而且客人自己願意玩,就要承擔輸錢的風險”。

她手下的客戶有不少家破人亡的故事,但絲毫沒有影響她對馬尼拉的美好感受,“在國外還能過著中產的生活,挺好”。

最近她懷孕了,她和老公已經計劃好了去美國生孩子,為移民美國做準備。如日中天的博彩業,也給了他們新的機會,老公在博彩樓底下開了一家中餐廳,“每天利潤穩定在12萬比索以上”。他們還計劃開一個奶茶店,“一個月可以賺50萬人民幣”。

她老公早就花了十萬比索買了一個菲律賓人的身份,還取了一個地道的菲律賓名字。

“小鎮青年”賭城黑金夢:拉別人賭博還自己的債

燈火通明的博彩樓上都是年輕的中國“菜農”。(南方週末記者 羅真真/圖)

拉別人賭博還自己的債

從外面看,知名的賭場索萊爾是一組金色的建築群,遠遠望去彷彿一座金山。

大門口,車輛要停下來接受檢查。揹著衝鋒槍的保安一手扶著槍柄,一手打開後備箱。側面的保安,則用長柄的凸面鏡伸進去車底盤,仔細檢查過了,才可以開進索萊爾。

劉宇所在的網絡博彩公司租用了索萊爾的停車場,以便得到索萊爾的庇護,不用擔心突襲檢查。大廳裡滿是反光的金色鏡面,搭配碩大的水晶燈,一派金碧輝煌。

穿過這個金碧輝煌的大廳,通過一個狹小的電梯就到了他的辦公室,劉宇的辦公室是停車場改造而成的,異常狹窄沒有窗戶,空氣裡滿是“人的味道”。

劉宇在賭場食堂點了一份韓國拌飯坐了下來,咀嚼著乾澀發硬的米飯,他從服務員的盤子上拿了一杯碳酸飲料。賭場的食堂免費供應飲料,飯菜也很便宜,花上不到20元就能解決一頓午飯。

2017年到菲律賓之前,劉宇是國內一家頂級地產公司的管培生,過著西裝革履、朝九晚五的生活。他畢業於湖南一所985大學的法律系,在校期間就是學生幹部,還沒畢業就收到了這家公司的offer。如今,他已經穿不下當年的西裝,啤酒肚子將整件T恤吹了起來,一頭染黃的蓬鬆捲髮遮住了他的眼睛。

大口喝下一口雪碧後,他一臉滿足說已經愛上了菲律賓。

他曾經是個賭徒,催債的電話打到了公司,他的通訊錄也被多個網貸平臺爆了個遍。但他從公司辭職後,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繼續賭,拿著東拼西湊的五千塊錢去了澳門,想要“補天”。在賭徒的字典裡,欠到無法翻身時的最後一搏,被稱為“補天”。沒有意外,這五千塊錢也輸得精光。

覆盤自己這兩年的經歷,他總是清楚地記得一個畫面。2016年,歐洲盃西班牙對意大利,他輸掉了15000元,這是他當時身上僅剩的所有資金,結果他意外發現自己很輕鬆地就從借唄和平安I貸中,借來了另一個15000元。

從那一刻開始,他欠款的數字就開始幾千幾百地往上漲,“幾個月的時間,突然一下就挽不回了”。

原來他一直以為自己輸的原因是本金不夠。當了兩年的代理,自己成為這個產業鏈一環之後,他才發現,“你賭下去肯定是要輸的,哪怕你贏了也會送回去”。

兩年來,他唯一拯救自己的辦法就是拉更多人進來。這兩年他省吃儉用還債,“最多的時候欠了兩百多個,現在只剩一百個”。個是計算賭資的特有單位,所謂一個就是一百萬。

他計劃債還完了就在菲律賓開個中餐館,專門做湖南小炒。他在這邊捨不得吃小炒,“一碗辣椒炒肉在這裡要五十元人民幣,比國內翻了一番還不止。”

來到菲律賓之後,他申請了一個微信號,所在地設置為臺灣花蓮,說話偶爾流露一兩句臺灣腔,很多同事都以為他是臺灣人。沒有人會去問對方的身份,“這裡沒有人在乎你的過去”。同樣,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在馬尼拉所做的一切,“都說出國打工了”。

剛剛與他道別,南方週末記者就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語氣十分著急,“你不是想找工作嗎?特別巧,我剛才幫你問了幾個朋友,他們剛好需要人,你趕快過去吧!”

事後,南方週末記者才知道他已經和人事談好,面試成功他要收五千元佣金。

(應受訪者要求,陳璇璇、崔秀鳳、劉宇為化名。)

內容來自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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