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赵李今程沈,有斜阳处有春愁

昔时赵李今程沈,有斜阳处有春愁

昔时赵李今程沈,有斜阳处有春愁

 

01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这首《浣溪沙》的词,作者因这最后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被人戏称为“沈斜阳”,她的名字叫沈祖棻。

回想一下:1932年春天的那节词选课。老师把一摞作业本放在讲台上,环顾了一下他的学生们,然后开始轻声吟唱。同学们都凝神静听,只有她,刚听到“芳草年年”这几个字就低下头... ...

那年她23岁,是南京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她的老师汪东是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弟子,当时是文学院的院长兼中文系主任。

苏州大石头巷是沈祖棻的故园。1909年1月29日,沈祖棻出于大石头巷一户书香门第之家,字子苾,别号紫曼,笔名绛燕、苏珂。

沈家祖籍浙江海盐,沈祖棻曾祖父沈炳垣是清咸丰朝内阁大学士、咸丰皇帝的老师;祖父沈守谦精于书法,与画家吴昌硕、词人朱孝臧为友。

笔者所见资料中,都没有提及沈祖棻父亲的名字。沈祖棻母亲过世后,她得到祖母的百般怜惜,沈祖棻自传中曾经说,祖母对她的人生、思想影响最大,使其养成了温婉端正的品性。

然而沈家人一开始并没有送沈祖棻进入新式学校,而是让她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

少女沈祖棻以诗书翰墨为友,练就了做诗填词的基本功,也学会了苏州女孩必做的功课刺绣。

1925年,因江浙军阀混战,沈家全家避居上海,沈祖棻才踏入新式学堂上海坤范女子中学,不久战争止息,沈家又回到苏州,沈祖棻进入苏州女子职业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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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上海商科大学(现上海财经大学)。

当时读大学一般都在十八九岁的年纪,沈祖棻因为小时候在私塾读书耽搁,考上大学那年,她已经21岁,比一般正常入学的同学大了两三岁的样子。1931年9月,沈祖棻转学至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学习,此时她已经是22岁的大姑娘了。

出于女孩子的自尊心,沈祖棻悄悄地将自己的年龄改小两岁,从此档案里记载的出生年月都是1911年2月。

国立中央大学是中华民国时期中国最高学府,也是中华民国国立大学中系科设置最齐全、规模最大的大学。

此时中大文学院聚集了黄侃、汪东、吴梅、汪辟疆、胡小石等一批名师。在这些饱学之士的教育下,沈祖棻如鱼得水,旧学的功底,新文学的熏陶,提升了她的文学素养,开阔了她的创作视野,她才思喷涌,作品受到师友的好评。

曲学大师吴梅对沈祖棻第一次造访印象极佳。他在1932年10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晚间王嘉懿率二女生至,一名沈祖棻,一名龙沅。沈极美,又是吴人,吾妇颇投契也。略谈去。”

沈祖棻的同学尉素秋在《词林旧侣》一文中也谈到过沈祖棻之美,过去中央大学中文系的女生组织了一个梅社,相约以词牌为笔名写词,沈祖棻的笔名是点绛唇,该文谈了命名的原因:“她是苏州人,明眸皓齿,服饰入时。当时在校女同学很少使用口红化妆,祖棻唇上胭脂,显示她的特色。”

吴梅对沈祖棻的学业也很满意,他在1934年5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岁毕业(生)中,以贞元、沈祖棻为女生之翘楚也。留午饭。”贞元姓翟,也是吴梅的得意门生。

沈祖棻的一阕《浣溪纱》,让文学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汪东拍案叫绝,汪先生在作业上批语:后半佳绝,遂近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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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沈祖棻夫婿程千帆为此词作笺曰:“此篇一九三二年春作,末句喻日寇进迫,国难日深。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戏称为沈斜阳,盖前世王桐花、崔黄叶之比也。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专力倚声,故编集时列之卷首,以明渊源所自。”

从此每创作新词,沈祖棻都寄给汪师指正,与汪东同住的沈尹默常常拿来欣赏,于右任对她的词作、才华称赞有加。章士钊写诗说:“东吴文学汪夫子,词律先传沈祖棻。”

汪东视沈祖棻为其衣钵传人,赞许她:“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并认为其“诸词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

沈祖棻和吴梅、汪东诸师在秦淮河边唱和,在金陵古城四处畅游吟咏。留下了《水调歌头》“雨夜集饮秦淮酒肆,用东山体”,《高阳台》“访媚香楼遗址”等词,记下“笙舟灯榭,座中犹说旧豪华”的雅集。

1934年,沈祖棻大学毕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学习,吴梅为导师之一,吴梅在1934年9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改金大生词卷,苦无佳者,只女生沈祖棻、曾昭燏,男生高文、章荑荪尚可。”

在金大国学研究班读书时,沈祖棻结识了生命的另一半程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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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程千帆原名逢会,改名会昌,字伯昊,四十以后,别号闲堂。千帆是其曾用过的许多笔名之一,后来就通用此名。他祖籍湖南宁乡,后迁居长沙。

1913年9月21日(农历癸丑年八月二十一日),程千帆出生于长沙清福巷本宅,他比沈祖棻小4岁。

1923年左右,因为军阀混战。程家举家迁居湖北武昌,在武昌的五年中,程千帆短期进过武昌圣约瑟中学附属小学和汉口振华中学,大部分时间是随其堂伯父程君硕先生学习,他是程千帆在古代文学方面的启蒙老师。

1928年的秋天,程千帆从汉口来到南京,考入金陵大学附属中学初中三年级,在金陵中学学习了四年,1932年8月升入金陵大学。

沈祖棻和程千帆是1934年认识的,当时沈祖棻在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读研究生,程千帆是金陵大学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也在研究班听课。

沈祖棻的同学高文和程千帆住一个房间,研究班同学学昆曲,经常在高文的房间里集合,因而和程千帆熟悉了起来。后来程千帆和孙望、常任侠等人结成土星笔会,创办了一份名叫《诗帆》的刊物,程千帆在上面写诗,沈祖棻在上面写小说,彼此就更加了解了。他们的老师汪辟彊也有意撮合这对年轻人,对沈祖棻胜赞程千帆的人品学问。沈祖棻也看中了程千帆的才华,于是两人就恋爱了起来。

他们的恋爱并不顺利,程千帆的父亲,曾为程攀过一个银行经理的女儿,所以不赞成自己的儿子和沈祖棻的婚事。沈祖棻的父亲也是不赞成的,主要是因为程家清寒,怕自己的孩子将后来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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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打响后,他们俩都和家人失去了联系。日军轰炸南京前夕,他们双双避难安徽屯溪。因为战乱不便,所以就在屯溪草草地结了婚。两个月后,因日军逼近,沈祖棻先离开屯溪,流亡长沙,开始了数年不断的“新婚别”。

1937年9月沈祖棻避难长沙,程千帆仍留屯溪;1938年5月沈祖棻在重庆,程千帆在武汉;1938年9月沈祖棻应聘在在四川巴县界石场蒙藏学校教书,程千帆往返于重庆、康定;1939年8月沈祖棻在四川雅安,程千帆在乐山。

沈祖棻的病是在雅安发现的,初诊为子宫瘤。1940年春,他们准备到成都去做手术,

临离开雅安之前,沈祖棻给她的两位老师,也是程千帆的两位老师,汪辟彊和汪东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与千帆结缡三载,未尝以患难贫贱为意。”“平居每以道德相勖勉,学问相切磋,夜分人静,灯下把卷,一文之会心,一字之推敲,其乐故有甚于画眉者。”“故我二人者,夫妇而兼良友,非仅儿女之私情。”“如一旦睽离,情何以堪?届时伏望吾师以大义相勉,使其努力事业学问,效劳国家,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也。是所至盼!”(《上汪辟疆汪旭初两先生书》)

在成都手术还算成功。就在刚刚做过手术、伤口未愈的一个夜晚,医院忽然失火,沈祖棻在别人的搀扶下仓皇逃出,所有衣物悉被烧毁。程千帆从旅馆奔向火场,一时四觅不见,直到清晨时分,两人劫后重逢,相抱而泣,恍然如梦。

在程千帆口述、张伯伟整理的《劳生志略》中有这样一段话:“她(沈祖棻)本来是个富家女子,可以生活过得很好,但就是为了爱情,一辈子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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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芬手稿)

03

1942年,高文当了成都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沈祖棻和程千帆一起回到了金陵大学,才在成都真正得以团聚。

在教学之余,沈祖棻担任了正声诗词社的指导老师,教授华西大学和金陵大学和川大热爱诗词创作的学生。他们定期在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的茶馆或新南门外枕江茶馆聚会。会间,社员们分别出示上次的习作,互相观摩,议论古今词作。会后师生醵金聚餐,能豪饮的社员还互相赌酒,尽欢而散。

沈祖棻不仅命题,还不惮其烦地仔细修改习作。学生们编成《风雨同声集》,沈祖棻为之作序。章士钊见到此集很是欣赏,并在论近代诗家绝句中云:

大邦盈数合氤氲,门下门生尽有文。

新得芙蓉开别派,同声风雨已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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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女儿沈祖棻和李清照写“不肯过江东”一样,也写过壮怀激烈的作品。

《一萼红》一词即祖棻为1944年八月衡阳之战而作:。

乱笳鸣。叹衡阳去雁,惊认晚烽明。伊洛愁新,潇湘泪满,孤戍还失严城。忍凝想、残旗折戟,践巷陌、胡骑自纵横。浴血雄心,断肠芳字,相见来生。

谁信锦官欢事,遍灯街酒市,翠盖朱缨。银幕清歌,红氍艳舞,浑似当日承平。几曾念、平芜尽处,夕阳外、犹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国殇,古调难赓。

词前小序云:“甲申八月,倭寇陷衡阳。守土将士誓以身殉,有来生再见之语。南服英灵,锦城丝管,怆怏相对,不可为怀,因赋此阕,亦长歌当哭之意也。”

悲吟国殇,长歌当哭。汪东先生评此首为“千古一叹”。

1945年,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下江人顺江东下。程千帆已随武汉大学先期返回,沈祖棻却无奈滞留四川,夫妻仳离,欲归不能;老父亲在乱中辞世,曾在上海暨南大学读书的妹妹,不到三十岁即染肺疾早逝,没有结婚也无男友,死前孤寂地烧去了她所有的文字。

十年来压抑的痛苦如同洪水般奔涌而出,于是有了《梦横塘》——

谁知转首家园,甚霜晨月夜,雁影成只。白发高堂,空洒泪、纸灰寒食。但翻悔、兵尘历劫。枉换生还了无益。漫问南鸿,一天烟雾,更何时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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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

04

沈祖棻女儿程丽则出生于1947年,这一年沈祖棻38岁,搁现在也是高龄产妇。医生建议她剖腹产,可是手术中却出了医疗事故。《沈祖棻自传》中是这样记述这起事故的:

“1947年12月,因生产为庸医所误,将平产硬说成难产,强动手术,并在动手术时将手术巾缝入腹内,并将内脏弄坏、弄乱,以致病痛久久不好。在汉口动了两次小手术,住了很久医院不能好。1948年九十月间又到上海”“两度进中美医院动大手术,九死一生。”

“1949年秋,我回到武昌珞珈山武大宿舍养病,那时还不能起床活动”“一个月光景,伤口又发炎,心中忧急,在武昌连诊数月”“因伤口久久不愈,在1949年底或1950年初又到上海,进中美医院动手术”“1950年春夏之间又回到珞珈山修养。”

首大约作于1948年的《减字木兰花》表露了她的心情:

平生何事,寂寞人间差一死。天地悠悠,独立苍茫涕泗流! 蓼虫辛苦,风雨挑灯谁可语?块垒难平,异代同悲阮步兵!

1952年至1956年,祖棻终于回到思念已久的江南,经吴奔星介绍,她先后在苏州江苏师范学院和南京师范学院任教。寄情故乡山水,与师友相处融洽,又有娇女承欢膝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程千帆仍远在武汉大学,两地分居,不免平添惆怅。

1956年夏天,沈祖棻告别江南,告别诸友,回到武汉。

很快就到了1957年反右,程千帆被打成大右派,沈祖棻从此成为“罪人的妻子”。

那时,千帆远在沙洋放牛改造,女儿在关山工厂,每周携孙女早早回来一二日。他们早已被迫从二区的小洋楼,搬到了远离武大中心的珞珈山下九区的破平房里。

沈祖棻在1975年四月八日的日记中写道:“每早乍醒朦胧之际,总觉千帆及囡及早早就在外房一样,一清醒知均不在此,每感孤寂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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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苍白的时代里,沈祖棻的眼里仍有生命的色彩,她写下长歌《早早诗》:

汝独爱家家,膝下百回绕。喜同家家睡,重愁家家抱。关心唤吃药,饮茶试凉燠。分食与家家,儿自不嫌少。惟愿快长大,为婆洗衣袄。随母休沐归,相亲复相扰。夺帚争扫地,脱衣唤洗澡。玩水瓶时灌,弄火锅空烤。倒罐更翻篮,到处觅梨枣。帐杆当竹马,手杖满地捣。凌空学杂技,一跌意未了。吓人装老虎,怒吼势欲咬。打狗踢苕猪,不怕舞牙爪。偷攀自行车,大哭被压倒。婆魂惊未定,儿身痛已好。一晌转安静,向人索纸稿。移凳附书桌,画鱼又画鸟。积木堆高低,皂泡吹大小。三餐端正坐,家家喂饭饱。饮河期满腹,美馔视藐藐。不喜著新衣,敝服曳缁缟。阿母责顽劣,此语使儿恼。鸡鸡不洗脚,上床胡乱搞。狗狗不睡觉,半夜大声吵。我是最乖儿,家家好宝宝。(摘自《早早诗》)

舒芜先生对这首诗的理解是:“《早早》一篇用童心的灯火照亮了苦难和屈辱的灵魂的暗隅,这才是它的‘深衷’所在。”

荒芜说:

“一篇早早有情思,绝胜《骄儿》、《娇女》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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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沈祖棻和程千帆退休。一年以后,即1976年,程千帆户口才从沙阳迁回武汉,至此这对“ “患难夫妻”结束了这六年的“垂老别”。

1977年,沈沈祖棻最后一次归省江南。6月27日,在回到武汉的返家途中,沈祖棻坐车遇上酒醉车夫,不幸遭遇车祸不治身亡,享年68岁。

在沈祖棻故去的那个夏天,程千帆整理亡妻的诸种遗作,将《唐人七绝诗浅释》和《唐宋词赏析》付梓出版。后来,程千帆应南京大学匡亚明校长的聘请,来到南京大学中文系,以暮年学术生命培养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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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以一首《鹧鸪天》纪念亡妻:

衾凤钗鸾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烟。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哀窈窕,忆缠绵。几番幽梦续欢缘。相思已是无肠断,夜夜青山响杜鹃。

1996年的春天,程千帆回到武汉,83岁的老人,在他亲手书写的墓碑前痛哭流涕。因为他给她的一生,太过坎坷。沈祖棻曾在《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中写道:

合卺苍黄值乱离,

经筵转徙际明时。

廿年分受流人谤,

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

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

患难夫妻自可悲。

昔时赵李今程沈,有斜阳处有春愁

(程千帆印:文章知己患难夫妻)

1954年5月,沈尹默应汪东之请为《涉江词稿》题写“昔时赵李今程沈,总与吴兴结胜缘”等绝句五首,“当代李清照”的称号于沈祖棻是当之无愧的。

(本文图片为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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