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夏天切片

少年時代的夏天切片

1、田野

雖說生活在島上,我的童年卻有一半時間是在田野上過的,尤其是夏天。新街道剛開始蓋房子時還不成規模,兩排房子後便是成片的田野了,穿過小夥伴阿義家的弄堂,就能看到被田埂和水渠分成一塊塊的稻田,再往遠也有種油菜和捲心菜的田地,然後是成片的桔子林,桃樹林,再遠能連到龍頭村的西瓜地,然後就是海了。

田野對於島上的農民來說是田,而對於新街道的孩子來說則是野。農民驅趕著水牛犁完地、在水田裡插完秧後,這裡就變成了我們的世界,常玩的是在水渠裡用簸箕簸魚,一個人拿著竹苕帚從水渠這頭左搥一下右搥一下一路過來,另一個人在另一頭把簸箕斜立在水裡,然後等苕帚快到跟前把簸箕斜向上一舀,水嘩嘩漏下就留下了小魚、泥鰍,運氣好的話有黃鱔,有時有水蛇,小魚泥鰍可以餵鴨子,黃鱔就是餐桌美味了,有些膽子大的水蛇抓在手上能玩一下午;有些孩子沒帶苕帚就挽起褲腿用腳來趟水,一不小心小腿肚上就被附上了一條螞蝗,同伴發現後大叫一聲,那孩子便跟著罵一句“乃姆的”然後往家跑找他爹用菸頭燙螞蝗去了;稻田幹了,到處能聽見蛙鳴,我們會順著田埂走很遠到桔子林裡撿知了蛻在樹枝上的殼,有一年街道上有人來收這些,據說拿去做藥。

田邊還有一個對新街道居民來說極重要的所在,便是那座兩個坑位的茅房,它就在阿義家弄堂穿出去後順著田埂走100來米的路邊。好多城裡人沒見過農村的茅房,一般是在田間挖一兩個大坑,埋一口大缸,簡陋些的地方就在大缸邊搭上幾塊木板,就算是踏腳的地方了,用的時候腳踏在木板上,對著大缸屙屎屙尿就行,這種天然的茅房牧童岙有,但我卻是不敢用的,總擔心腿蹲麻了往後一仰掉進糞坑裡,聽說這種事時有發生。新街道的那座茅房顯然要高級些,有木頭搭的外框蓋了油毛氈的頂子可以遮風避雨,也免得露著的屁股被人看見,在大缸上還架著兩個竹子做的座椅位子,帶著扶手,這樣屙屎的人就可以坐在上面,一邊悠哉悠哉抽著煙或者欣賞著面前的田野一邊從容排洩了。

牧童岙有親戚來用過後說,“城裡的果然高級些。”我曾細緻地給朋友描述過那座茅房,包括糞坑裡成團翻滾的白白胖胖的蛆,從茅房邊細細嗦嗦快速爬過的金綠色的蜥蜴,以及坐在茅房上看著面前一片剛抽了穗的稻田……他們總說我變態,尤其當我描述屎橛子落下砸中歡快的蛆時。

四年級結束時那個夏天的傍晚,我揣著草紙和一本向同學借來的《一千零一夜》去茅房。靠裡側的坑位有人,兩個坑位之間隔著油毛氈的遮擋,只能通過偶爾晃出的腿和裙子知道是個女的。我便默默地坐上茅房,翻起書來。

“是阿挺嗎?”旁邊的坑位突然問我話,我那時正看《辛巴達航海記》入了迷,一怔差點掉進坑裡。

“呃…是”我聽出了聲音,是阿平家的女人,她嫁過來時街道上都議論說真好看,平日裡不怎麼出來,偶兒串過我家幾次門,找我媽借過擀麵杖,我記得聲音,忽然一陣臉紅。

“你……看書啊?……看什麼書?”阿平家的女人又問我。

“哦,辛巴達…航海記。”在茅房裡聊天還真是讓我有些尷尬,尤其是跟女人。

阿平家的女人也沉默了,我想著再看兩三頁就回去了。

“你…有多餘的草紙沒?我的……不小心掉下去了。”阿平家的女人像是鼓足了勇氣,對我說。

“哦,有的,有的有的,我遞給你。”我從自己帶的草紙裡分出一半,一隻手扶著茅房扶手,側過身用另一隻手向油毛氈的格擋另一側遞過去。

阿平的女人伸過手來接,顯然對她來說也是艱難的,她必須也側著身子儘可能往前探,等到她白皙的手抓著我遞過去的草紙時,油毛氈擋被晃了開去,我側過的身子正好看到她為了探出身體而高高翹起的白晃晃的屁股,我一時驚呆了。

阿平的女人大概也注意到了,麻利的收拾完了,起身紅著臉跟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有點拐的趕緊走了,也不知她為了幾張草紙蹲了多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異性的身體,我感覺有些罪惡,但想到我也給了她草紙,應該扯平了,就繼續讀我手上的《辛巴達航海記》了。

小學結束前,同班的阿華跟我一起上廁所時掏出他的雞雞得意的說,“你看,我這兒有毛了。”我便很是羨慕,彷彿那才是進初中的通行證,也開始期盼起自己的來,小學結束那年暑假,我蹲茅房時,藉著陽光往自己下面看去,果然也看到了纖細的茸毛,滿心歡喜,我看著面前的稻田,感覺這些茸毛正在茁壯成長,待到秋天進了初中,它們大概也就成熟了吧。

初中時,新街道開始修路,家家戶戶也修起了抽水馬桶,稻田上的茅房荒廢了,幾年後稻田也沒了變成了一排排房子,連同一起消失的是我發現身體秘密的骯髒和美麗並存的過程。

2、街道

新街道的孩子是一個個多起來的,有的是跟我一樣隨父母從島上的其他村裡搬過來的,有的是在新街道出生的,年紀都差的不多,於是這條兩排房子間的街道成了我們共同的遊樂場。

街道很長,正好用來曬漁網,夏天一到就時不時有拖拉機載著掛了海草和一些死魚的網過來,在街道這頭放下一截網,然後壓上一塊大石頭,拖拉機繼續慢慢往街道那頭開,漁網便被緩緩拖曳下,蓋在街道的一側,有時兩側各蓋上一張網,烈日暴曬時發出魚乾的腥香味。

我很應景的發明了一種叫跑網綱的遊戲,帶著一干小夥伴沿著漁網的綱繩在夏日大人午休的午後一遍遍的走。我們總會有各種新奇的發現,掛在網眼間曬得發了白的硬梆梆的海星、一條曬乾了的烏賊,剖開肚子裡邊有一條指甲蓋大小的魚、一隻外形奇怪的螃蟹,殼上有神秘的紋理……有時還會撿到不知道誰坐在網上看小人書看完了忘了帶走的,我們撿到過半本葫蘆娃、3本楊家將、1本西遊記小人書。我編出各種各樣的故事來詮釋我們發現的每一樣奇妙的物件。

跟我跑網綱的小夥伴越聚越多,阿義、小宇、藥瓶、小杰……我帶著他們一遍遍從新街道東頭走到西頭,曬成一幫黝黑的小鬼,直到我們發現有阿龍阿健兩兄弟也開始了跑網綱。阿龍兩兄弟住在新街道的西頭,阿龍年紀跟我一樣,小學跟我隔壁班,他弟弟則小上兩歲。阿龍牽著他弟弟在網綱上游蕩,挑釁著我的權威,於是我決定西征。

“你不能沿著網綱走,除非你加入我們。”我帶著幾個夥伴站在阿龍家門口對阿龍說。

“為什麼?網綱又不是你們的。”阿龍拋給了我一個我無法辯駁的事實,“跑網綱”這個遊戲雖然是我發明的,但網綱確實不是我的。

“那你等著。”小時候當我們不知道用什麼結束辯論時,這四個顯得很有力量。

事實上我和小夥伴們並沒有多少有效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在阿龍家門口挖了一個坑,每人往裡撒了泡尿,然後用整條香菸殼蓋在上面又小心翼翼用土蓋好,期待著阿龍出門掉進去。等了半天阿龍也沒出來,小宇說咱們土太多該不會掉不進去吧,於是他決定試試,果然是能掉進去的……我們往阿龍家窗玻璃上扔泥巴,阿龍沒理睬,我們也不好再繼續扔了……

西征斷斷續續持續了半個暑假,直到有一天阿龍在晚飯後到我家,把我叫出來說,“我知道你讀書好,又會玩,大家都喜歡跟著你玩,但我偏不想,你就別費勁了。”

我愣了一會兒,以前我從來有這麼想過一件事,我沒想過就算再有意思也有人不喜歡,我沒想過有些人可能就不願意合群。

於是我再沒去招惹過阿龍兄弟,那個暑假過完,第二年暑假小夥伴們又來找我跑網綱去,我捧著一本老師借給我的莫泊桑的《漂亮朋友》正讀得起勁,就回他們說“我不去了”,後來新街道就再也沒有跑網綱這種遊戲了。

3、船廠

造船廠挨著碼頭,那時候有兩家,我父親的鐵匠鋪挨著其中一家。

一艘木殼船要造上兩個月,鐵殼船更長些,造船廠裡每天熱熱鬧鬧的,戴著面具的電焊工夾著焊條滋滋地在鐵板間拼出一道傷疤似的縫,火花四濺;光著膀子的木工在一旁彈好了墨線用刨子反覆刨出好聞的薄薄的木花;頂著帽子的油漆匠站在船底下伸著長杆子用油漆滾子一遍遍滾刷鐵板,帽子上落滿了油漆點子……如此忙碌上幾個月,一艘插著黃色、紅色三角大旗、船頭寫著浙象漁7709之類的編號的新船就在“上排咯”的喊聲中,一邊放著鞭炮一邊被牽引機牽動著軌道緩緩送到海里。

對島上的很多窮孩子來說,造船廠也是最早的賺零花錢的地方,我和大郎去造船廠賣過糖水,賣過冰棍。糖水是在父親的鐵匠鋪用爐子燒的,用鉛皮桶子裝上一大桶,放上幾顆糖晶擱在一邊晾涼,拿到船廠吆喝“一角錢兩大碗,白糖霜涼水。”,有人問“是白糖的嗎?不是糖晶的吧?”我跟大郎趕緊回答“保證白糖!”,一天下來能掙上2-3塊錢。冰棍則是從廠子裡批發的,有個老太太經營著這攤生意,她給每個孩子一個單肩挎背的木頭箱子,打開裡邊是一件厚棉被,冰棍就包在棉被裡,我們揹著木箱子走進船廠,手上拿一塊木頭一邊敲著木箱子一邊叫賣,“棒冰棒冰,三角一支,雪糕五角。”

不過做的最多的還是撿廢鐵,島上的孩子三兩個一幫,混跡在造船廠的各個角落,低著頭找尋落在地面的每一塊廢鐵,裝進隨身攜帶的蛇皮袋,鐵釘居多,也有整根的長鉚,有時運氣好還能“撿”到整塊的剛被切割下來的鐵板。裝滿小半袋我們就興沖沖拿到老街的回收站賣掉,兩角一斤,有時剛賣給回收站走出時又從回收站大門口那一堆裡順回一根長鉚。

這是一個賺錢的好生計,一天下來有時能掙上5-6塊錢,有些孩子專挑大鐵板下手的據說有掙到10塊錢的,但前提是得跑的比看造船廠鐵門的老頭快。造船廠的老頭拿我們這群孩子沒辦法,我們能從各個角落溜進來,又能用各種辦法溜出去,老頭只好一邊氣喘吁吁在後面追,一邊罵罵咧咧,“乃姆的,別被我抓住,抓住把你們皮扒了。”

造船廠裡撿廢鐵的孩子們都相互認識,相互照應,但叫不上名字。我們看到看門老頭跟在某個孩子後面,想慢慢靠近一把抓住時,就會叫嚷一聲,“哎,小心後面!”,那個小孩就趕緊鑽到船底下跑了,一會兒又在某個角落照面了,扔過來一根長鉚咧嘴一笑,“謝謝啦!”

有一年夏天父親的鐵匠鋪裡來買鉚釘的人說,造船廠出事了,一個撿鐵頭的小孩觸電死了,也有人說是中暑死的,大熱天穿著人字拖在曬得發燙的鐵板上跑中暑也是有可能的,也有人說是看門老頭砸過去一塊鐵砸中小孩後腦勺死的,老頭氣急敗壞時似乎也這麼幹過……

總之是有人死了,於是父母們都不讓再去撿廢鐵了,聽說造船廠也嚴了起來,換了個看門老頭,養了條狼狗。

其實我很想再去看看,是哪個衝我咧嘴笑過的小孩不見了,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4、碼頭

每年夏天島上就會開始來臺風,最早是編號的,住在新街道的船老大們用收音機收聽著颱風預報,然後跑過來說,“13號颱風要來了。”,後來颱風慢慢也開始有了名字,那是很後面的事了。

颱風來的時候,先是噼裡啪啦好幾天的大雨,然後是夾著雨的狂風,吹倒樹枝、街上新按上的店招牌、好幾家忘了收起的垃圾桶被吹倒垃圾散落一地。但島上沒來過幾場特別嚴重的大臺風,年年來,年年慌亂,大家也就習慣了,所以颱風一來反而好多人跑碼頭去看風浪。

碼頭停了航船,島上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有時會有幾艘冒險的小船收3倍的錢載著有急事的人去石浦或者打石浦過來。關心風勢更關心自己停在碼頭的船的老大們、島上的政府官員們、被颱風迫停了工作的手藝人們、停了學沒處找熱鬧的孩子們,都穿著各色的雨衣雨靴在碼頭看臺風。

“哎!”眾人的叫喚聲中,只見一艘小舢舨被風浪高高帶起,大概是纜繩斷了。

那艘舢舨被一遍遍的頂到潮頭,然後落下,終於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這艘船,“乃姆的,纜繩這麼不牢啊!我的船啊!”有人叫著。

大家都提到嗓子眼看著這艘船,終於下一個浪頭再起,這艘船已經不見了,大約是沉了,只聽得剛才的聲音罵道,“媽逼的,倒黴透了。”

大約是1998年,來了一場大臺風,海水在傍晚時分從碼頭倒灌進來,一路下了斜坡灌進菜場、街道、各家各戶,大家都慌了,紛紛往老街跑,老街後頭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紛紛嚷嚷,不斷有人出去打聽消息,終於聽得有人說,“沒事了,海水只沒到了膝蓋,退潮了。”

於是眾人三三兩兩散去了,摸著黑、趟著水各自往家裡走。第二天街道上滿是海水帶來的泥濘,有一些來不及撤退的蝦在街道上囂張的蹦跳,幾隻螃蟹橫行了幾步便被開過來的拖拉機壓扁了。

我沒有再像以前的夏天一樣,跟一群小夥伴一路看熱鬧到碼頭,我想著也許以前我會帶著他們一路抓小魚小蝦一直到碼頭的,但現在我不會了。我一個人略帶感傷的走到碼頭,沒有理會兩邊商家慌亂的整理,我關心航船什麼時候能恢復,因為馬上高中就該開學了。

“阿公,航船什麼時候能恢復?”我問碼頭管大門的大爺。

“這誰曉得啊?要不了幾天的。”大爺嘬著菸捲回答,一邊攔著要去碼頭的人,“哎,別過去,泥還多著,小心滑到海里。”

我的少年時代就這樣在慌亂的碼頭結束了。

5、後記

大學時我學生物,老師經常帶我們看顯微鏡下的切片。一個切片有時是植物細胞,有時是動物的紅細胞,鮮活的一瞬間被固定在一塊玻片上,封存好,隨時拿來細細觀看。

我常想如果一段時光該有切片會是如何?

我的少年時代的切片大概是那座田野上的茅房、街道上的網綱、船廠裡的夥伴、碼頭上的告別吧,它們像一個個絢麗卻又回不去的瞬間,被記憶用切片的方式封存了起來,等著你有一天回過頭來細細觀看。

如果足夠仔細,我想我會看見田野上的油菜花,網眼裡的海星、船廠電焊爆出的火光、碼頭邊最後一隻爬回海里的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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