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眾多釵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
黛玉冰清孤冷，寶釵圓滑持重，鳳姐精明潑辣，平兒長袖善舞，襲人謙恭隱忍……每個人看起來好似風光無限，搖曳生姿；背後卻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冷暖自知；要說共性，是她們都想在大觀園裡力爭上游，爭取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這些人中，有一個人天生貌美，明眸善睞，聰明伶俐，能言善辯，最終的結局卻是被攆出了大觀園，甚至於連自己的衣服，都不允許帶出去一件。
這個人就是晴雯。
美是天賦，但需智慧加持
晴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晴雯的姓氏、父母、家鄉均湮沒無考，在她長到十歲時，賴大用銀子買了她，所以是賈府奴才家裡的奴才，從這點說，確是“身為下賤” 。因她常跟賴嬤嬤進府，賈母見了喜歡，賴嬤嬤便把她孝敬給了賈母。
同樣的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晴雯與黛玉的身世頗為相似；而她們另一個相似的地方是她們出眾的外貌：
王熙鳳：
“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
圍觀群眾：
“晴雯水蛇腰，削肩膀，高挑身材，眉眼恰似黛玉。”
“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她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
可見晴雯是大觀園丫鬟中的人尖子，婢女中的黛玉。
容貌像黛玉，性子也有幾分像，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美貌是一種特權。漂亮的女孩總是天然地得到更多關注，更多資源，並且是無需努力就可以獲得的，因此在無形中會覺得所獲得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晴雯就因為
“標緻爽利，會一手好針線”，於是被賈母調去到最疼愛的孫子寶玉房中。整個大觀園，怡紅院因為寶玉的受寵那就是最核心的部門，晴雯的起點是頗高的。那怎麼會“風流靈巧招人怨”了呢？
因為晴雯不知道，美麗也是一把雙刃劍。到了王夫人這裡，“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像林妹妹”就成了一種危險因素。當王夫人看到她“釵嶞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心裡就不高興。
王夫人：
“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子給誰看？”
冤的是，美晴雯真是和主子清清白白，甚至還經常和自己的BOSS開撕。
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幸福且脆弱
外人眼裡，賈府是個“只有門口一對石獅子是乾淨的”的地方，寶玉作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未來集團繼承人，身邊如花美眷雲集，一旦得到寶玉的垂青，就意味著能告別丫鬟的身份，成為一名真正的“主子”，所以丫鬟們有想法是正常的。晴雯是賈寶玉房裡的丫頭，自然耳聞目睹許多，但晴雯對這些嗤之以鼻。
賈府的丫鬟出路大致有三條：被家人賣進府裡的，在主人同意的前提下，有機會由家人贖回（如襲人）；或配小廝，隨年齡增長成為“婆子”（如賴嬤嬤）；或成為“通房丫頭”，最高有可能升至“姨娘”。
晴雯沒有靠譜的家人，所以第一種是不可能的；第二條路更難想象，驕傲的晴雯怎會看得上寶玉以外的其他男人？第三條路前面說了，晴雯非常鄙夷，她模糊地希望以一種光明正大、彼此尊重的形式和寶玉在一起，但這種不切實際的期望遠遠超出了她的條件。
甚至她認為那些傳聞都是對寶玉的褻瀆，潛意識裡把自己當作了怡紅院的半個女主人，晴雯拒絕以這種看不上的方式晉身，她要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不是委身侍主，也不是奴顏婢膝，兩者之間的關係是平等和尊重的，甚至是唯一的。
這明顯判斷錯了自己和寶玉的關係。二人首先是主僕，是上下級的關係，寶玉對女性的好讓晴雯有了女主人的幻想，但這種幻想完全站不住腳，寶玉對每一個他喜歡的女性都是一樣的好，甚至是比晴雯更好，當晴雯覺察到這一點後，內心自然是抗拒的，表現就是對寶玉的生氣。
最經典的橋段就是晴雯撕扇。那天正好是端午節天熱，寶玉的脾氣也不太好，就責備起晴雯來。本來下屬做錯事，領導責備兩句很正常，但因為寶玉平時不拿領導派頭，反倒把自己的丫鬟都慣得像主子一般，所以偶爾一次批評讓晴雯不適應了，而且寶玉的話，戳到了晴雯的痛處：你以後長大了是要出去做別家的女主人的，怎麼能這樣瞻前不顧後呢？
這直接擊碎了晴雯和寶玉長相廝守的幻想，把晴雯從虛幻中帶回到現實，那就是兩人只是上下級的關係，關係再好也是如此，至少寶玉是這麼認為的，而寶玉這麼認為就基本決定了未來。
於是晴雯被逼得只好亮出了僅有的底牌：
晴雯：
“你要嫌我們，就把我們打發了，再去挑好的使，豈不更好？”
賈寶玉：
“你不用忙，早晚有散的日子。”
不是不可以和領導爭執，甚至是爭對錯，但像晴雯這樣先是諷刺，再是恐嚇就真的有點不智了。
畸形的“平等”思想
晴雯之所以被叫做“勇晴雯”，還在於她不僅敢懟老闆，還敢於得罪同儕。
不管晴雯肯不肯承認，襲人都比晴雯要資深得多，這個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襲人在賈府是一等一的大丫鬟，也是寶玉的首席貼身丫鬟，和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以及王夫人的貼身丫鬟金釧是平級的，每月一兩銀子的月錢。（寶玉的月錢才二兩，可見襲人地位之高）。而晴雯同麝月一樣，是怡紅院的二等丫鬟，月銀一吊錢。
怡紅院的人事和財政也都是襲人在負責的，這得到了王夫人和寶玉認可，從這個角度說，說襲人是晴雯的直屬上級，也是成立的。
但晴雯從來對二者的關係沒有清晰的認知，習慣對襲人說話夾槍帶棒，明裡暗裡去擠兌她，呈口舌之快。
這背後的原因有三：
首先，晴雯本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個性，這是她先天的優越感造成的，寶玉她都敢硬頂著上，更何況襲人？
其次，晴雯有一種奇特的平等思想，覺得襲人和她都是丫鬟，“和我一樣，連個姑娘都沒掙上去”，憑什麼管我？平等是非常優秀的品質，但在晴雯這裡，只有向上平等，就是比她實力強的憑什麼不尊敬她？卻沒有向下的平等，否則她後來也不會當眾教訓小丫鬟，間接造成被趕出府的悲劇。說到底，這種追求平等不是真的平等，還是自尊心過剩的表現。
最後，晴雯看不上襲人上位的方法，就是向寶玉靠近，然後寶玉越發待襲人“與別人不同”，而且後來王夫人還變相承認了襲人準姨娘的位置，這樣的身份本是晴雯夢寐以求的，她既不屑又痛恨，自己卻沒有任何實際的行動能實現。
這一切都是從晴雯的視角看，如果換個角度看呢？
襲人的準姨娘地位，和她與寶玉的親近關係並不大，最關鍵的因素是她滿足了王夫人的核心訴求，王夫人就是想要這樣的準姨娘，誰能夠悉心照料好寶玉誰就有機會。
即使是她一直看不慣的襲人，待她又如何呢？整個賈府所有的女性中，無論主子還是奴才，只有晴雯留著“兩寸長的指甲，並且在指甲上塗著鳳仙花的花汁”，這是十分囂張的行為。丫鬟是不能留這麼長指甲的，因為要幹活，留著長指甲怎麼幹活？所以晴雯留著兩寸長的指甲，說明她平時是不怎麼幹活的，粗活細活都不怎麼幹，十分嬌貴。而襲人作為怡紅院的主管，顯然對晴雯是包容的，而襲人自己活幹的很多，不僅統管怡紅院大小事宜，還要做針線、為寶玉趕小蟲，洗衣服。
兩廂一對比，格局和胸襟立判。
今日之因種下明日之果
都說“晴為黛影”，但晴雯有一點是遠遠不及黛玉的。
黛玉雖然清冷孤傲，卻從不欺凌弱者，對下位者頗為照顧，多次賞賜老婆子、丫鬟，言語也很客氣，在她的影響下，瀟湘館是個很和諧的小部門。
但晴雯不同，當面對比她身份尊貴的人時，她不願臣服於權力；可當她佔據身份和公理的制高點時，表現得卻是冷酷和不通人情。
比如小紅，身為怡紅院的三等丫鬟，眼看晉升無望，轉而投靠鳳姐的門庭。這本是很正常的選擇，在這裡得不到發展，難道還不能去別處試試麼？
晴雯卻偏要諷刺她“攀高枝，連名兒姓兒都忘了”，一席刻薄話把小紅都罵哭了。
再比如，晴雯用一丈青虐待墜兒這件事。
墜兒偷平兒的手鐲，的確是她不對，也理應被趕出怡紅院。但作為失主，平兒並不願聲張，為的就是保全寶玉和襲人等人的臉面，所以偷偷找了麝月去告知，然後建議讓襲人日後找個別的理由打發她走。
如果按照這麼處理，這件事就會以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告終，平兒對這件事的態度也可以看出她的能力，否則也不能在精明的鳳姐底下做了那麼多年事。此事裡本沒有晴雯什麼事，她莫名覺得墜兒丟了整個怡紅院的臉面，所以她要親自處置她，當面針扎還不算，還要當天就把她趕出去，導致事情鬧得很大，辜負了平兒的一片美意。
縱觀八十回的《紅樓夢》，除了晴雯，鮮有大丫鬟動手教訓小丫鬟的案例，不僅打沒有，連罵也很少有。在這樣一個和諧的環境裡，晴雯私刑處置墜兒，就會冒著打破既定規則的風險，逞一時之痛快，不免給自己留下“刺頭”的印象。
最終王夫人驅逐晴雯，直接原因倒也不是因為她訓斥小紅、針扎墜兒，但晴雯的舉止出格，最終影響發酵到了王夫人那裡，間接造成悲劇：
王夫人：
“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
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企業有生存週期，即使企業長存，裡面的人員也要吐故納新，這本是個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大觀園亦是如此，丫鬟們是很沒有安全感的群體，除了極少數可以成為公子的姨娘，絕大部分在年長後都會離開。在這家知名企業的打工者裡，晴雯可能是最沒有“危機感”的一個。
同在怡紅院，即使沒有靠近賈寶玉機會的小紅，也很早意識到“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大觀園裡幾乎所有的丫鬟們都在努力經營自己的未來。小紅通過“蜂腰橋設言傳心事”，成功地搭上了“潛力股”賈芸；齡官更是利用她的獨特魅力，讓賈薔死心塌地、低身下氣，甘為她奔走驅使；小丫頭墜兒，無時不在處心積慮充實自己的小金庫；迎春房裡的司棋，早就跟她的姑表兄弟潘又安私定了終身……
只有晴雯，她相信自己的未來，相信寶玉，所以抄檢大觀園，到了晴雯那裡，只見晴雯“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竟沒有任何“私弊之物”，與其他私藏主子物品的丫鬟相比，晴雯的品性是無須質疑的。
她不存一物，是把怡紅院當作是自己的家一般，所以她打罵小丫頭，甚至諷刺襲人，但當她被王夫人粗暴逐出大觀園，晴雯最大的信心來源寶玉做的只是偷偷摸摸去探望她一下而已。病中的晴雯，沒有一個人照管她，獨自睡在骯髒的蘆蓆土炕上，“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 ，最終香消玉碎。
可悲、可嘆的是，王夫人向來最擔心“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攆出去的卻是和寶玉清清白白的晴雯；賈府為了嚴查下人中飽私囊而展開的抄檢，最後趕出的還是身無一物的晴雯。
如果晴雯早早不把晉身的希望放到飄渺的寶玉身上，多積累一些賞下來的財富，拿這些財富去做些投資；又或者尋覓一個情投意合的出嫁對象，成年後組建一個家庭，那麼結局會讓讀者釋懷很多吧。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假如一說。
漂亮而缺乏智慧，天真純良而自我驕縱，不懼強權卻待人刻薄，忠誠護主又盲目樂觀，晴雯就是這樣的矛盾體。評價一個人是困難的，如以情而論，晴雯對寶玉的一片真情無疑是真摯而美好的；但如果以職場的發展來看，由於晴雯身上有著許多本應避免的短板、缺點，最終讓她與財富漸行漸遠、身無一物，這也許是《紅樓夢》能夠帶給我們這些今人以啟發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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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作者 / 夏羋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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